第8章 灵魂出壳(1)
张纵横接见外宾时也显得心不在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调整规划的事还未了,现在又冒出了个秦副市长的问题,虽然双规的是秦陶,很明显是冲着秦副市长来的,是冲着“建设”派来的,这个时候让秦甬离开交通这一块无疑是对“建设”派的一个打击。虽然当作吕闻先的面他赞成了吕的意见,但从内心他认为吕作为一名市委书记,没有尽自己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干部,就算秦陶有问题那各秦副市长是两码事,汉沙市的领导干部的家属子女经商的比比皆是,他们和或多或少都会借助这些人手中的权力利用这些关系做点事,如果因此就把亲属子女在经济方面出现的问题,扯到领导干部身上来,那市里会有一大批领导干部被拉下马。
陪外宾吃完了酒宴张纵横,他就在考虑如何找秦副市长谈,在回去的车上,秘书何长顺向他汇报,刘凤文今天给他打过电话,是向他汇报吕书记批示的关于立刻对冯纯吾进行双规的指示。这又是一个坏消息,一下挖出两个贪腐大案,不啻是汉沙官场的一场地震,这两个人可以说都是他这条线上的人,他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他紧皱着眉头,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通知秦副市长,让他到我家里来一趟。”
晚上十点多,张市长家中的书房里,张市长和秦副市长面对面地坐在茶几两边,一言不发。张纵横那张酷似高仓健的脸,似乎比高高仓健还高仓健,满脸的皱纹沟睿纵横,在白炽灯的光照下,像一座泥塑的雕像,那张真皮的沙发椅,就像是这尊雕像的座基,那一半黑一半被照亮的头看起来是那样坚硬,粗脖子宽肩膀,粗腰使这座雕像格外沉重。
而对面的秦副市长,雪白的衬衣,看不见一丝血肉的脸,在灯光的正面照射下,白得发青,鹰沟鼻子向处突出的铜铃般的大眼,嘴大口阔,与僵尸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区别,在张市长的默视下,半晌他才抬起骨关节粗大的手,嗫嚅道:
“我以自己三十年的党龄作担保,我相信组织上最终会把问题搞清楚,我绝对没有违反党纪国法,虽然秦陶的问题我不清楚,但我可以保证,自己绝对没问题。”
张市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相信你是没有问题的,我们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这一点认识是应该有的,现在组织上也没有认为你有问题,只是为了调查取证工作需要,暂时要调整你的工作,具体分工,礼拜一吕书记在开会时会宣布。希望你思想上也不要有过重的包袱,该挑的担子还是要挑起来,做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干部,我想你不应该那么脆弱。”
秦甬晚上十一点多钟,拖着长长的阴影离开了张市长家的院子,有着东方芝加哥美誉的汉沙市的夜晚灯火斑澜,他那长长的阴影随着他走进胡同,阴影慢慢地在缩短,他的车就在胡同里在等他,他看着车一时不知该去何处,司机见他走来,下车为他打开了车门,问他现在是回去吗?他缄默了片刻最终说道:
“你开车先走吧,我想散散步。”
司机看着他心情沉重的样子,没有再说话转身上车,开出了胡同。
宣嚣的夜晚,不时呼啸而过的车辆,这个司空风惯的晚上,在他的眼中变得陌生起来,他二十三岁参加工作,从基层干起,走到今天经过了三十个年关,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了解这个城市几十年来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今夜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都市,变得这么迷人,一下子变得这么遥远,沉重的心情使他感到,这座城市不在属于自己,他一手建造起来的金色大道,金色广场依然霓虹灯闪烁,却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温暖。不时从他身边走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仿佛都走在星光大道上,只有他一人仿佛走向的是这个城市黑暗的深处。
他迷茫地走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仿佛离人群越来越远,平生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几十年如一日忙碌地工作,这种忙碌一下子失去了意义,每天晚上无论是几点他都是匆匆忙忙往家赶,现在也失去了意义,回去干什么?他在问自己,多年来总是在等待自己回家的母女,早已适应了他的无准点,放弃了没有时限的等待,他以前一直认为自己给予她们很多,现在却发现自己亏欠她们很多,她们需要的,自己从未给予她们,他仅仅给了她们一个虚名,而现在这一切已失去了意义。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回忆过去,回忆遥远的童年,回忆起如何发奋读书,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那一共有五个兄妹的贫寒的普通工人的家庭,从恢复高考自己幸运地考上汉沙大学,从那一天起,他的名字就传遍了那个有着十多万家属子弟的,重型钢铁基地的厂区,从那一天起,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得到彻底的改变。
从那一天开始,命运就开始发生的根本的转变,从学校到社会,从个人到家庭,从技术员到基层干部,到厂里的中层领导,一步一个脚印一直走到今天。一切就像当初想象的一样,他的想像越来越丰富感觉越来越好,慢慢的一点一点地都被印证了,他又有了更多更美好的想法,他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个一下子就变得陌生的夜晚。
他曾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机,赶上了每个时代的头班快车,他的人生也像高速列车一样越来越快,以至几十年来,从未有时间去回忆过去,因为他相信,回忆过去是一个人衰老的原因,而此刻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衰老了,步履蹒跚,脚步变得零乱不稳,身体好像变轻了许多,一时找不到往日稳重的坚定的步伐。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意志最坚定,工作最稳健,做事最严谨,说话最可靠的人,是家庭父母,兄弟姐妹脊梁骨,是社会是这个城的中流砥柱,现在一下子变成了虚幻的东西,就像刚才从张市长院子里走出时,面前那巨大的黑色的长长的阴影,走进灯光下它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他的坚强他的自信他的才能,就像那被一盏白炽灯放大的庞大的漆黑的幻影,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幻影,他的生活、事业、人生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仿佛走进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他努力回忆过去,回忆他付出的艰辛,回忆他的努力奋斗,以及他所付出的真情,希望那些真实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让突然失重的他变得充实起来,变得有血有肉,而现在笼罩在他身上的这个常务副市长的头衔,仿佛是一个虚幻的东西,他追逐了几十年的权力、名誉却是一个五光十色难以琢磨的梦,他的理想抱负,他热衷的前途成了一个虚构的世界。
他越走越感到自己空虚,仿佛夜色就是一个黑色的空虚的海底世界,斑澜的灯火就像海底世界自己会发光的鱼儿,在热闹的海底游来游去,自己是一个不慎坠落海底世界的人,这个海底与夜色重叠在一起,那些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并没意识到他已坠入海底。
在一个灯火昏暗的酒吧门前,他驻足良久,他从未进过这种场所,记得有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大学同学,前年来汉沙约他在酒吧见面,他在电话里就批评了那位好朋友,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国家干部,为何要约在这种地方见面,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在市政府的会客大厅里,接待他,而不是躲在这个灯光昏暗的酒吧的某个角落,让人感觉就像是做一笔见不得阳光的交易。
今天,他想走进去,因为这里昏暗的灯光,可以让他找到在海底世界还有很多同类的感觉,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黑暗的海底游走。
他边观察边往里面走,在一个女孩的引导下,他借着一束射光灯,找到了一个空包厢里坐下,然后要了一杯扎啤,一份瓜子和一份开心果,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男女,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能干些什么,当一位身着时髦的小姐走到桌边,问他是否需要人陪,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望着小姐转身走去。
他相信,在汉沙有几百万人都认识自己这张特征明显的脸,但在这朦胧的光束的阴影下,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一个堂堂副市长大人就躲在这个阴暗的酒吧里,让他感慨万千,他不明白自己平白为什么威风凛凛,看起来像一个大人物,而现在这个孤独的自己,与常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良久,在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也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时,他渐渐地从那个空虚的世界里走出来,回到了现在中,他想到了家,母女俩应该早就睡了,他应该回去,但在回去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见秦陶一面,今晚不见,明天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张市长今天和他谈话说得很清楚,明天组织上就会对秦陶采取措施。
他走到吧台,借电话给秦陶打了电话,告诉对方放下电话就来,不要对任何人说什么,他忘了带电话,所以借酒吧的电话给他打了电话。
打完电话,他又回到了坐位上,又回到了过去的回忆中。他的一生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一是他考上名牌大学为父母兄弟姐妹,为厂区的子弟中学争了光,第二件事是进大学的第二年就做了班长,接着是学生会主席,为了父母为了照顾弟妹,毕业那年他放弃了去北京工作的机会,进了重型钢铁厂。他没有辜负父母的希望,也是厂里对这个子弟学校考出去的大学生格外关注,很快他就从一员普通技术员成为了干部,技术科长处长二年一个台阶,三年一个台阶,一路直升。
当他一心用在事业上,准备干出一番事业来时,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两难的选择。一边是因为他鹤立鸡群深深爱上她的厂长的女儿,一边是大学时他暗恋了一年多的学妹,在他毕业多年之后快要将她忘记时,在一次参加市里的学习时,又突然遇见了她,当年那个清纯阳光热爱文艺的小学妹,已成了市文史资料室一名端庄迷人的淑女,在惊异的问候中,彼此发现俩人的个人经历是那样的相似,出类拔萃前程一片光明,身后倾慕者无数,一个被厂长的千斤爱上了,一个被局长的大公子迷上了,俩人隐隐感到双方在婚姻问题上一直踌躇不前,冥冥之中是在等待这次的重逢,哪个在学校集体活动中建立起来的美好印象,虽然因为时间短暂不足以使他们的关系发展成熟,却在彼此之间牵起了一根隐藏着的情缘,当他们走上社会见多识广思想成熟,待他取得一定的成绩,就是他们见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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