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黑暗黎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巴桑杰嘉措真的对仓央嘉措的异常言行毫无觉察,对流传在拉萨街头的那些传言毫无耳闻吗?
不可能,大街上到处传得沸沸扬扬,桑杰嘉措怎么可能没有听到,他那么睿智通达,何况,所有的一切还不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但是桑杰嘉措没有捅破这层纸,他放任着他,随他自由来去。是什么原因,让桑杰嘉措对这样大不敬的做法熟视无睹?也许他是太忙,蒙古人像头虎视眈眈的恶狼,随时准备找准他的软肋重重一击,实在抽不出身来管教他。也许是他已经看到那年轻人眼睛里对身为傀儡的不满,和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强,不想撕破他们之间这微妙的面纱。
也许,只是因为他也曾经那样年轻过,他不想和仓央嘉措矛盾越闹越深,毕竟,自己是他的部下,名义上,仓央嘉措才是领导者。
而且,在人们的心中,他无论做什么,怎样做,一定都是为了众生的幸福,何况他又有那样的权力。只有极少数上层人物,才敢于暗中去抓达赖喇嘛的把柄。
很快,桑杰嘉措面临着一道难题,一道前所未有的难题——和硕特蒙古在西藏的政权出问题了。这颗埋藏了16年之久的定时炸弹,恐怕要爆炸了。
人一辈子要担心的事儿太多了,有些事儿是不需要放在心上的,有些事儿,也是注定躲不了的。
蒙古大大汗旺札勒去世了。
旺札勒真是福薄命浅,当上大汗没多长时间,竟然会突然去世。
他是怎么死的呢?是政治风波吗?
然而此时的桑杰嘉措,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关心旺札勒的死因了,他关心的是,谁继任蒙古大汗。
谁啊?拉藏汗!
桑杰嘉措立刻感到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暗暗叫苦,旺札勒是个没能耐的汗王,他在台上对自己有利无害。可是,这个拉藏汗又狡猾又蛮横,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这么安静地当他的大汗,不闹出点儿动静来,恐怕他也不甘心。藏人与蒙古人的纷争,可能要再起波澜了。
桑杰嘉措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心中暗想,这可是个难缠的对手。
拉藏汗,不是个省油的灯,那盏灯,刺得桑杰嘉措眼睛生疼。他是一个极其具有政治头脑、心狠歹毒孤傲决绝人,他上台的第一件事,就会考虑怎么取代格鲁派在西藏的政治影响,独揽大权。
拉藏汗是个典型的蒙古汉子,他的身体里流动着狂野的血,他从小就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觉着桑杰嘉措说什么父亲都照准,完全没有一点儿自己的见解。他顶礼膜拜成吉思汗,疯狂地崇拜忽必烈,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成为那样的人,让蒙古的铁骑再次荡平天下。
以前五世达赖喇嘛在世的时候,对活佛尊崇一些、礼敬一些,这还说得过去,可现在明摆着小活佛管不了那么多事,我们固始汗家族难道不应该重振旗鼓吗?我们有雄健的大军,有数不尽的钱粮做后援,为什么非要偏安一隅呢?
拉藏汗更看不惯的是自己的哥哥旺札勒:哪里像固始汗的子孙,窝囊废一个,把他弄下去,我亲自上台得了,在我的手里,和硕特蒙古必然缔造当年的辉煌。
拉藏汗的手上有两张王牌:康熙皇帝的支持和固始汗传下来的特权。桑杰嘉措的手上却只有一个达赖。更可怕的是,桑杰嘉措在触怒皇帝并失掉了噶尔丹之后,只能维持现状。桑杰嘉措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性,但是他不能自动后退。如果他利用达赖在宗教方面的威信和行政方面的能力,把仓央嘉措培植成一位热心于政教的领袖,让达赖可以自主掌权,自己就大功告成了。这,只是设想而已,实际上谁都不会改变这个现状:桑杰嘉措不会向达赖交权,仓央嘉措也绝不会醉心于政教,各人依旧沿着各人的轨道走,即使在交叉点上碰撞了也不会回头。
拉藏汗是怎么上台的,无从考证,旺札勒是怎么死的,也无从考证。历史就是这样,前一秒发生的事情,可能永远就会成为一个谜。
接着,仓央嘉措和桑杰嘉措参加了拉藏汗的继位仪式。拉藏汗的继位仪式非常盛大。但是这一切在仓央嘉措的眼里,如同是过往云烟。
那时候的仓央嘉措只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够成为永远,那就是爱。但他却不知道,即便是爱,也有消亡的一天。
这场仪式表面上看着那么平静,却没有人知道,背后酝酿着多么重大的变故。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的拉藏汗和桑杰嘉措,可能一转身,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决战在城下。
上台之后的拉藏汗心满意足,这个绣满金色龙鳞的锦缎王位,终于是我的了!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政府里的官员都是这些年第巴桑杰嘉措任命的,哪有一个是向着我们蒙古人的?
桑杰嘉措,没想到一直在我身边留了一手!
于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浮出水面:除掉桑杰嘉措,他的党羽们才会听自己的话,所谓树倒猢狲散。
没过几个月,1703年的正月,拉萨照例召开传大召法会。在这种大法会上,高层僧侣、政府官员和众多的信众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
拉藏汗决定在这次大会上,投石问路,敲山震虎,试探一下桑杰嘉措的实力。
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个自认为不错的办法。
这一天,他找了个借口,派人将桑杰嘉措的随从逮捕了,而且逮捕不久后,就把人给杀了。
听到这件事,桑杰嘉措立刻明白,拉藏汗此时跟他不是面和心不和,而是直接升级为军事对手了。这个时候跟他讲道理有什么用?明摆着他是冲着自己的权力来的,到了最后,拼的只能是武力。
桑杰嘉措迅速集结大队兵马对蒙古驻军进行了袭击,一下子打得拉藏汗措手不及,暂时退出了拉萨。
拉藏汗假意退兵到藏北高原后,在达木地区重整了蒙古兵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头回攻桑杰嘉措的军队,这下子轮到桑杰嘉措措手不及了,于是双方一场大战眼看就要展开了。
拉萨是个有着悠久历史和文化积淀的老城,经过了多少的风风雨雨,这里的人一旦看到有大军异动的迹象,就像刚烧开的水一样,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要有大战开始了。
拉萨一下子就慌乱了,格鲁派更是担心两方打斗起来会贻害地方,这时候,拉藏汗的经师嘉木样协巴挺身而出,告诉桑杰嘉措,自己去劝劝这位昔日的学生,不让他大动干戈。
桑杰嘉措暗自冷笑,谁看不出来这是拉藏汗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啊。
你既然要去,你就去吧,死马当做活马医,相信你也调解不出个好歹来。
听到师父前来调解的消息,拉藏汗沉思起来了,嘉木样协巴说白了是个白面书生,不堪大用,对自己的师父,这个面子他是不能不给的。拉藏汗也很清楚,动起军队来,民心肯定背离自己,如果再不接受格鲁派的调解,那显然是要得罪很多人的。
他毕恭毕敬,笑脸招待了师父后,提出一个条件,说桑杰嘉措已经老了,也该休息一下了,不如让他暂时休息,那么这之间的误会自然就消除了,他也会很快就退兵。
这话傻子都听得懂,第巴掌管着格鲁派的一切权力,让第巴休息,那不是直接给你打开了大门吗?
听到嘉木样协巴传回来的话,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桑杰嘉措微微一笑,他早料到这个结局,也早做好了安排——第巴这个位子我可以不坐,但是也绝不能落到蒙古人的手里。于是回过话去,自己可以辞去第巴一职,但是活佛刚刚亲政,对很多情况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帮助着自己,对这方面很熟悉,就让自己的儿子阿旺仁钦继任第巴。
不管桑杰嘉措是内举不避亲,还是存有私心,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桑杰嘉措的这一招,够高明。让自己的儿子当第巴,不跟自己当一样吗?
这下子拉藏汗没话说了,论起外交口才,他确实比不上桑杰嘉措,没有那么博学多才,也没有那么能言善辩,现在自己没有了理由,再咄咄逼人的话就会天怒人怨了。于是,拉藏汗只好同意。
短暂的和平维持了两年,很快,风云又起,大地颤动。一切好战者都是与安福无缘的,拉藏汗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
公元1705年,也就是康熙四十四年,战事爆发,各方人士接着出面调解,但是这一次的调解地点有点儿特殊,是在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这个高大神秘的巍峨宫殿,此时正被一层不详的氤氲笼罩着。布达拉宫的每一扇窗户都紧闭着,里面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严峻的脸面,人们如坐针毡地盘坐在厚厚的羊毛垫上。一个重要的会议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这里是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的灵塔,他们选择五世达赖的灵塔作为谈判地点,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五世达赖曾经是一个待人宽厚、维护团结的象征。
参加会议的有桑杰嘉措、拉藏汗、六世达赖、拉莫护法、达克孜夏仲、班禅的代表、三大寺的堪布……冲突的双方互不相让,为维护各自的权益,争当西藏的主宰,长时间地争执。如果不是头上有一座五世的灵塔,身边有一位六世的活身的话,他们真会拔出刀来见个高低的。
有趣的是,这次会议仓央嘉措也参加了。
仓央嘉措的心,却不在这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战争,或者是领导一场战争,消除一场战争。他像往常一样,木然地坐在宝座上,看着下面的人激烈争吵,梁柱间发出刺耳的回声。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些,自己既不会调动军队,也没有政治才能。
桑杰嘉措,拉藏汗,他们争吵的那些东西,都与自己无干。同样,别人对他也只是间或用怀疑、迷惑、怜悯、同情的目光望一望他。他感到自己坐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这里本来就不应当有他的席位,更使他感到异常孤独,甚至有一种愤懑之情。他想,如果现在是坐在酒馆里,底下坐的是一些牧民,歌手,卖酒女,那该多好啊。他将会多么快活啊!如果不是听这样一些人为权力争吵,而是换上另一些人在争论诗歌,那他一定是积极的参与者,一定会热烈地发言,激动地站起来高声朗诵自己的新作,甚至会兴奋得流出热泪。而现在,他只能哑口无言。
仓央嘉措的心不在这儿,别人的心却是紧绷着的,经过激烈的争吵,奇迹般地竟然把这场战事化解掉了!会议作出了决定:冲突的双方脱离接触,把不相容的水火分开——拉藏汗离开拉萨,回到青海去,在那里可以和西藏保持和谐的关系;桑杰嘉措也离开拉萨,到雅鲁藏布南岸的贡嘎去,在那里可以给他以庄园的补偿。你们俩以后见不着面了,看你们怎么打!
过了几天,拉藏汗和桑杰嘉措果然都离开了拉萨。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两支马队荡着烟尘,分别消失在罗布林卡以西的大道上。
天真的人们望着队伍远去扬起的尘土,好像是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他们以为灾难真的没有了,远离了。其实,稍微有头脑的人都能看明白,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虽然一切看上去那么静悄悄,可是里面蕴藏的杀机,却比往日更加明显,更加严重。
战争不是儿戏,那些手持利刃的人不是儿童,只是时机还没有到来,这时候的拉藏汗和桑杰嘉措谁都没有讨着好处。拉藏汗是没有出兵的理由,而桑杰嘉措显得略逊一筹,他的实力本来就比不上拉藏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滔滔的江河,一旦泛滥,不淹没大片的土地是不会恢复平静的。
拉藏汗佯装回青海,他像一头伺机复仇的饿狼,在迫于承诺离开拉萨以后,一路假装游山玩水,逗留于羊八井、当雄等地,直到春天过完,才缓缓抵达那曲,并在那里停滞不前了。他在那里集结了附近的蒙古军队,重又向拉萨进发。桑杰嘉措则调动了十三万户的兵力前去迎击,一场大战又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三大寺的代表慌了手脚,急忙请上仓央嘉措,一同奔赴前方去维护协议的执行;同时派人星夜疾驰日喀则,请班禅亲自出面调解。五世班禅的话,总有人会听的吧?
也许桑杰嘉措肯听,但是拉藏汗就不一定了。
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待不住了,他从札什伦寺起身,快马加鞭赶来。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仓央嘉措引起的,要是这位年轻的活佛没有那么叛逆,能够循规蹈矩的话,可能就不会出这么多的事情了。现在,这件事变成了一场宗教战争。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阻止这场战争,可现在已经到了风口浪尖,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作为教主之一,对于调解教徒之间的纠纷自然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班禅在到达苏波拉山口的时候,得到了通知,说调解已经成功,双方同意停战,按照原来的协议,拉藏汗回到青海,桑杰嘉措回到山南。于是,班禅向着远方做了祈祷,便又折回扎什伦布寺,继续读他写在贝多罗树叶上的梵文经去了。
仓央嘉措一行也踏上了回返布达拉宫的征途。不过这次回来的路上,一种沉重的压力始终萦绕在大家的心头,没有人去看路边的景致,也没有人听闻岸上的歌声。在这样的春天里,竟然看不到一丝生机勃勃的生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布达拉宫金顶的光芒也无法穿透积压在拉萨天空的阴霾,一场翻天覆地的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拉萨的空气里面氧气更加稀薄,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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