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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阉党哭殿

小说: 最后一个汉人皇帝:崇祯大败局(合集)      作者:晏青

崇祯刚放下笔,听见外面有人号啕大哭,崇祯侧耳细听,隐隐听见那人边哭边诉,说什么“先帝的御制序岂可投之于火?于祖考则失孝,于熹庙则失友。陛下于熹宗同枝继立,曾北面事之,何必如此忍心狠手……”崇祯勃然大怒,问道:“王承恩,外面谁在哭?”

王承恩跑进来,道:“是翰林院侍讲孙之獬在东阁外哭呢。”

文华殿与内阁只一墙之隔,内阁设此本就是为皇上招呼方便。

“为什么?”

“他说倪元璐给皇上上书了,劝皇上毁《要典》,居心险恶。”

崇祯冷静下来。他接到倪元璐的《公议自存私书当毁》的奏疏便一口气看完了,击案而起:“朕无顾忧了!”但再看下面就来气了,来宗道代皇上票拟的谕旨写道:“所请关系重大,着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崇祯提笔批道“听朕独断行”,随后就接到杨维垣的疏奏,斥责倪元璐“词臣持论甚谬,生心害政可虞!”

倪元璐、孙之獬都在翰林院供职,看法便如此悬殊,朝臣中便不知是倪元璐多,还是孙之獬多了。

“叫李国、来宗道来。”崇祯吩咐道。王承恩颠儿颠儿出去,打个哈欠的工夫二人就进来了。崇祯问道:“孙之獬为《要典》事跑到你那儿哭闹?”

“是,他就是力言《要典》不可毁。”李国道。

“你怎么说?”

“臣当下斥责了他,他就大哭起来,提出罹疾在身,不能供职,请准其归家调养。”

崇祯想了想道:“依你们看,倪元璐与孙之獬,谁有道理?”

二人互相看看,来宗道说:“臣以为,取其中者。”

“何谓取其中者?”

“《要典》可删改而非毁。”

崇祯脸色一暗,把此事搁过:“大奸既除,你们看当今第一要务是什么?”

李国想都没想,道:“回陛下,臣以为是边事。”

崇祯点头道:“朕是要一意边事了。辽东经略王之臣有劳无功,朕看不可再用,你们看何人可继任?”

“臣以为孙承宗可用。”李国道。

崇祯眼睛一亮:“孙承宗?朕知道。经略蓟辽四年,拓地四百里,屯垦五千顷,岁入十五万。”

“陛下真是胸藏经纬。当年孙承宗因柳河之败受阉党弹劾,周道登曾保奏,查核过孙承宗边功:修建大城九座,堡四十五座,立车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练兵十一万,造甲胄、弓矢、炮石、渠答、火器、卤盾之具合数百万,是统帅之才。”

崇祯边听边点头,脸上阴转晴:“知道了,你们去吧。”

李国犹豫了一下:“陛下,吏科都给事中沈惟炳有奏,”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牍,见崇祯在注意听,便读道,“旧例,阁臣会推应集九卿科道各官商议,由吏部将公议名册报皇上定夺。如果先期不谋之众人,临事乃出其独见,难免以私损公。臣以为以后会推应限定期限,将吏部所推之人列名公访,向六科十三道发出公函,征询各掌印官意见,方可保公推可信。”

崇祯又点头道:“说得对。铨臣主推举,科臣主参驳,职掌正各相成。若推用有异议,应从公争执,可免挟私阻挠,何得借口!以后再议会推先六日发单各科道,就这么办!”

“那——”来宗道低了头,“此次枚卜……是否推倒重来?”

崇祯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连连摇手:“原来卿是担着这份心思呢,不必不必,卿给朕当好辅臣就是了。”

崇祯收了笑,喝口水,又道:“沈惟炳的话提醒了朕,祖宗设立部科衙门,各有职掌,法甚明备。近来人情玩惰,废弛成风,即如各项章奏,或科抄久不到部,或到部久不题复,以至紧要事务率多稽迟。虽是机务烦剧,但明旨森严,奏行还是多有迟慢。

“今后章奏限十日内题复,部科互相查勘。今日再行申饬,六科表里六部,各掌印官选委给事中一员,查理六部。今后要计时集事,法当委任责成,奉旨应行事务,某日做起,某日完结,次第情节,限时奏报,稍有违玩,立付白简,定行责治。如尔等自隳职业,玩忽不遵,或议论嚣纷,致令掣肘误事,一并究处!”

第二天上朝之时,众人见七品衔的倪元璐也来了,很是惊讶,上前询问。倪元璐只答“奉旨”二字,也就不敢多问。

崇祯一落座,就先让倪元璐自诵其疏。

倪元璐浑身不自在,开始如唱经般念,读着读着便抑扬顿挫起来:

梃击红丸移宫,三议哄于清流,而《要典》成于逆竖,其议可兼行,其书必当速毁。盖当事起议兴,盈廷互讼,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情之论;主移宫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数者各有其是,不可偏非,均在逆珰成势之前,虽甚于水火,但不害朝纲,此一局也。继而杨涟劾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党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面目全非矣!故凡颂德称功都归于魏阉,又一局也。阉党网已密而疑或有遗麟,势已重而忧或有翻局,始作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报今日,免死他年,犹上公之铁券,再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公议,《要典》者魏氏私书,臣谓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唯有毁之而已。逆党之遗迹一日不灭,则公正之愤千年不释!以阉竖之权,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臣请立将《要典》锓毁,一切妖言市语,才能廓然荡平,邪慝去而大经正矣。开馆纂修《天启实录》,捐化成心,编纂信史。伏惟圣鉴施行!

“众卿以为倪元璐所言可不可行?”崇祯问。

谁还不明白皇上心思?当下众口一词,都认为《要典》当毁。

崇祯脸耷拉下来,道:“怕不尽然吧,昨天孙之獬跑到东阁哭闹,力言《要典》不可毁,还说朕负皇兄。哼!御制序乃是顾秉谦代先帝所拟,谁人不知?”他很想发作一番,但事涉先帝,还须有个公允姿态,也想看看还有多少附和之声,便再问道:“怎么都不说话?”

“陛下,孙之獬辩言乱政,应革职!”御史吴焕大声道。

“陛下,孙之獬所言不过词林闲局,不必过求,伤了圣体。臣以为,御制序虽是顾秉谦代拟,毕竟出自帝意,故《要典》稍加删正即可,不必销毁。”

崇祯看时,见是协理戎政兵部尚书霍维华,火气就往上拱:“霍维华,你曾为魏逆所挤,削职归籍,应是不在阉党,故朕将你召回,如今怎么也替魏忠贤说话!”

话音刚落地,就见工科给事中颜继祖站出来,他见着霍维华就来气,听他说完就想骂他,不想皇上先就不满了,于是就更来了劲儿,手指霍维华道:“陛下不知,霍维华实是个满面骄容、浑身媚骨的大奸!先朝时他不过是个兵科给事中,受魏贼意,力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至老王安被魏贼矫旨杀掉!他为谄魏而大翻三案,力攻东林,《三朝要典》的始作俑者就是霍维华!他在一份奏疏中痛诋刘一燝、韩爌、杨涟、左光斗、孙慎行、张问达、周嘉谟、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魏阉看了曾言‘这本条议一字不差!’便于天启六年开馆纂修,霍维华因此骤升尚书,无叙不及,有赉必加,与崔呈秀共为魏贼左膀右臂。后来因进言过多,不合魏贼意而渐失宠,至进仙方灵露饮而使先帝病情加重,方被魏贼罢去。占风望气,魏阉势炽时借刀杀人不任其怨,魏败则攻魏以塞责反收其名,就是这个霍维华!”

杨维垣一打袍袖站出来,道:“陛下,为谄魏而颂德建祠者大有人在,崔、魏势盛,亦是无可奈何之事。真小人者,必待其恶贯满盈,方可攻去之,一如今日。再者,党祸之患,并非起自阉宦,乃是有东林在先,排斥异己,阻塞言路,蒙蔽圣聪,独霸朝纲,才有朝臣与阉宦勾连,力拒东林,酿成党争。东林亦是****。故阉党不可用,东林亦不可用。今之忠直原不当以崔、魏为对案。”

倪元璐忍不住了,真想上去扇他俩耳光,便道:“陛下,以东林为****,将复以何名加诸魏忠贤、崔呈秀之辈?既然魏、崔已定****,以前弹劾崔、魏者亦称****,则无人不是****了。”

话未说完,就被来宗道打断了:“何事多言!词林故事,不过一杯香茗,小题大做!”

礼部尚书温体仁立刻接上道:“朝臣议事,你一个七品编修蒙皇上特许上朝进殿,已是格外恩遇,还敢乱插言!”

听了二人的话,刘鸿训心中愤愤。来宗道是同阁,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满朝文武除了王永光,就数他资格老了。刘鸿训不好直刺二人,便一手指定霍维华,一手指定杨维垣:“你二人才是一派胡言!年齿徒长,德行不修,附阉勾当可曾少干来!”

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站了出来,他是东林元老之一,只是不似其他东林党人锋芒太露,才未遭魏忠贤毒手。崇祯灭魏后,他俨然成了东林领袖人物,看着温体仁道:“圣上叫倪元璐来,是来罚站的吗?倪元璐,你尽管放胆直说!”温体仁恨恨地看他一眼。

倪元璐接着道:“东林乃天下人才之渊薮,所宗主者禀清梃之标,所引援者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只是绳人过刻,持论太深。今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氛已息,而正气未申,正因有杨维垣之流仍目东林为****,居心叵测,为害政纲,请陛下严旨谴责!”

这话让崇祯反感了,这不是责我不起用东林吗?“朕屡旨起废,务须秉公酌用,有何方隅未化,正气未伸?唔?”

倪元璐脸都涨红了,说道:“陛下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未化;陛下于正气无不伸,而维垣不肯伸!杨维垣责臣盛赞东林,理由是东林曾拥护过熊廷弼。熊廷弼行贿之说是魏忠贤用来诬陷清流,迫害杨涟、左光斗的借口,天下无人不知,而杨维垣竟还因循旧说!杨维垣还责臣盛赞文震孟。

“文震孟因忤魏忠贤削夺,‘破帽策蹇,傲蟒玉驰驿’,令人敬佩!试观数年来,‘破帽策蹇’的气节之士,与那些孜孜求利之徒,孰荣孰辱,不辩自明!而正是那些‘蟒玉驰驿’之徒,竞相歌功颂德,倡建生祠,口呼‘九千岁’而恬不知耻!杨维垣又责臣盛称邹元标。正是邹元标被以‘伪学’之名驱赶出京以后,魏忠贤才毁废书院,以真儒自命,国子监内,魏忠贤俨然与孔圣平起平坐。如果邹元标在,何能如此!杨维垣以当朝首劾崔呈秀有功,奉调入京,把持朝政,虽屡奉起用之旨,却一手握定,百方阻遏!”

“说得好!”钱谦益道,“如陛下曾有旨曰‘韩爌清忠有执,朕所鉴知,与文震孟并召起用。’文震孟正学劲骨,有古大臣之品,三月居官,昌言获罪。而今起用之旨再下,但缪悠之谈不已,而维垣竟敢只手障天,力行贬驳,说韩爌非贤,说文震孟不检。”

“果有此事吗?”崇祯看住杨维垣。

杨维垣脸都白了,嗫嚅不敢答。

“陛下,臣还有话说。”倪元璐道。

“你说吧。”

“杨维垣以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为建祠颂德者解,臣以为非训。存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则做何恶事都有借口了。如果逆珰以兵劫诸臣使从叛逆,诸臣也以无可奈何而靡然相从么?如依杨维垣说,真小人者,必待其贯满,其败坏天下事已不可胜言,虽攻去之,不亦晚乎?即如崔、魏,贯满久矣,不遇圣明,谁攻去之?维垣怪臣盛东林,他可知东林有力击魏忠贤之杨涟,首劾崔呈秀之高攀龙?东林党人乃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操、真吏治、真骨力、真担当!

“东林取憎于逆珰独深,得祸独酷,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介之瑕,而代逆珰分谤!今日之忠直,正当以崔、魏为对案!以崔、魏定邪正,犹以明镜别妍媸!陛下,人才不可不惜,我见不可不除,众郁不可不宣,群议不可不集啊!”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朝臣皆为之动容!

“极是!”紧跟着站出了礼科给事中阎可陛,“杨维垣正是逆党私人,秉承魏忠贤意,连上四疏,将顾大章坐入熊廷弼案,逼得顾大人投缳自尽。又占气最先,转身最捷,见势之将败,而翻身于局外,借击崔之名立身于风波不倒之地,贪天之功,卖名市重,满朝都知。”

户科给事中汪始亨再跟着站出:“霍维华实为魏忠贤第六虎,崔呈秀是山头虎,霍维华是云中虎,所谓‘蓟州当前,东光接步’,就是指蓟州人崔呈秀,东光人霍维华,百姓皆知。”

只见杨、霍二人脸色大变,竟不敢反驳,可见阎、汪所言不虚。还有两个人也变了脸色。河南道御史罗元宾两次上疏纠弹施凤来、张瑞图,说二人阴阳闪烁,首鼠两端,彼此弥缝,养痈不顾,无心任事,专擅行私。二人已先后上了辞章,还未接皇上批答,此时生怕朝臣将他二人一并端出,心中慌急,脸上就带了出来。

崇祯全看在心里,他低头磨了磨牙,道:“王承恩,宣旨!”

“是。”王承恩展开圣旨,读道:

朕惟皇祖皇考洎于熹皇,止慈止孝炳若日星,载之实录,自足光照盛美。乃复增《三朝要典》一书,原不能于已明之纲常复加阐扬,徒尔刻深附会,偏驳不伦,朕无取焉。将皇史宬内原藏一部取出毁之,传示天下各处官府学官,所有书板尽毁不行。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材不以此书定进退,惟是三朝原无遗议,绍明前烈,注意编摩。诸臣各宜捐去成心,勿滋异论,务衷朕清平之治。

见无人再吭声了,崇祯大喘了口气:“魏忠贤之恶,罪在欺君罔上,谋逆造反。《要典》不毁,难拯乾坤。朝廷大臣乃国家栋梁,为臣之道,要在忠君爱民。同朝为臣,怎能各持门户,相互攻讦?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訾。”说至此站了起来,看了众人,“《要典》着即焚毁,其他则不必苛求,以滋葛藤。”

众人都低了头。崇祯见再无人吭气儿,放松了声儿道:“好了,内奸已除,外虏尚强,目下最要紧事便是抗御强敌,复我疆土。朕准备召回王之臣,由孙承宗代任,众卿以为如何?”刑部尚书王在晋出班,道:“陛下,孙承宗确是难得将才,但现在已年过花甲,千里之劳,北国之寒,边关之苦,鏖战之疲,怕是难以承受了。”

崇祯心想也是,便道:“那……那还有何人可代?”

崇祯话刚落地,兵科给事中许誉卿就站出来:“陛下,孙承宗之功,唯靠一人。”

众臣都看向他,崇祯道:“谁?”

“袁崇焕。”

大堂立刻响起一片喧哗,钱龙锡和钱谦益几乎同时站出来,钱龙锡道:“陛下,‘唯靠一人’之说虽然过偏,但孙承宗主要得力于袁崇焕是真。”钱谦益道:“陛下,要复辽东,非袁崇焕,再无他人!”

“噢?非袁崇焕,就再无人了?”

“无出其右者!”

下面响起一片附和声。

崇祯当然早听到过袁崇焕的大名,见他如此得人心,笑着点点头:“就这么定了。还有,近来章奏越写越长,繁琐不堪。以后各衙门条陈章疏,务要简明,不得超过一千字!”

众人齐声答了遵旨,崇祯和缓了声音:“倪元璐。”

“臣在。”

崇祯顿了一下:“颁旨,翰林院编修倪元璐迁升翰林院侍讲之职。退朝!”

下朝之后,崇祯叫过王承恩:“拟旨,准孙之獬回家调养,准施凤来张瑞图辞官,罢杨维垣、霍维华,不许潜住京师,着回原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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