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阉党谋逆
上朝时分,百官齐集午门,却见不但中门、掖门紧闭,文武官员、宗室皇亲平日出入的东西偏门也未开,更无“常朝御门仪”的击鼓鸣钟,正不知出了何事,交头接耳议论着。东偏门开了条缝,承值太监露出半个身子,只见他着素服黑角带,人群轰地炸了营!
“列位大人,皇上已升遐了,请列位大人回去换了素服哭临。”承值太监话音儿落定,就响起了一片号啕,众人边哭边忙忙地回去,那哭声就像滚雷四散开去。
过了刻把钟,就都换了素服匆匆赶来,却见李永贞堵了门口:“各位大人,皇上驾鹤西归,各位大人自今日起要归署值宿,回不得府的,所以还得请大人们回去取了成服来。”
众人已经跑了两趟,虽是坐轿,因是急急赶路,一路狂颠,又是突遇大变,心急火燎,早是气喘吁吁,昏头涨脑。可这非常时刻,谁也不敢造次,只得再往回赶。家里有那三品以上命妇的,也要知会到,次后三日哭临。取了缞服回来,这才得进门,已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进了大内,只见宫灯、红柱都罩了白绫,值宿亲军人数增了,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急急火火,全没了卯时应有的宁谧庄静。
梓宫(皇帝棺材)已移至乾清宫,众人奔到乾清门。四品以下官员到此止步,三品以上大员进了门,只见正殿门大开,四尺高、五尺宽的红漆大舆正中摆放,头前摆着大行皇帝神位,储君在前,瑞王、惠王、桂王三位王爷在后,皆披散着头发,面向梓宫匍匐,哭声至哀。魏忠贤、王体乾等在梓宫四角跪叩不起。
黄立极带头一步冲上,扑地大恸。乾清门里外呼啦啦全跪倒,哭声立时放大数倍,皇城外都听得见。行过五拜三叩首礼,哭了小半个时辰,哭声渐低渐消,到后来就只是哼哼了。
王体乾走上前高声道:“宣大行皇帝遗诏!”
宣旨官上前宣旨:
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守典则,保固皇图。
宣毕,王体乾放缓了声:“诸位大人请起,各归署衙斋守。自明日起素服三日,朝夕哭临,成服二十七日,朝哭临,请回吧。”
黄立极抖抖索索起身,后面的也都跟着起来,陆续出来。正往外走,忽听得台阶上齐喊:“兵部尚书崔家!”
崔呈秀一晃,回了头看,见是李朝钦、王朝辅正寻他,众人也齐把眼看了他。崔呈秀怔了一下,转身上了台阶。
进了内宫,崔呈秀被引进侧室,魏忠贤已在了。他将其他人都挥了出去,示意崔呈秀坐下,劈头就道:“依你看,事还可为否?”
崔呈秀知道魏忠贤问的是立襁褓子为帝的事,摇摇头道:“不可为了。信王本就是规制继统之人,妇孺皆晓,又前有圣上面谕群臣,后有中宫懿旨,朝野尽知。骤然翻计,天下大哗,就要有宫门之变了。”
魏忠贤仰天长叹一声:“可是,信王大疑我了!”
“怎讲?”
“他疑我在饭食中做手,不食,还夺去一剑。”魏忠贤约略讲了一下当晚之事,“他日登基,你我无噍类了!”
“夺去一剑?却是为何?”
“怕咱家取了他性命呗。看此举,是个硬主。”
崔呈秀嘻嘻笑道:“信王自小谨慎,不必过虑。”
“良卿代天子祭太庙,朝野传言纷起,谓我觊觎神器,不知是先帝遗诏,我当如何自辩?”
崔呈秀松了口气,端起茶:“登基之日,自然冰释,何辩之有?”
“不然,信王年纪虽小,只今日做作,疑心颇重,刚愎有加,不是好哄弄的,绝非先帝可比。我看他是藏而不露,韬晦极深,一朝坐稳了大宝,你我怕就该引颈就戮了!”
崔呈秀悬起了心:“义父待要怎样?”
“永贞他们说,可垂帘居摄。”
崔呈秀骨头都凉了,嘴一滑,说了句“新莽之于孺子婴啊”,手中盖碗咣当一声脆响,忙放下。
“你说啥?”
崔呈秀整了整神态,没接魏忠贤的问话,不能让干佬看出自己怯了:“他要不从呢?”
“他毕竟是个娃儿,能有多大胆识?永贞是想由阁部逼宫,只是不知外廷可有人敢持异议?”
阉竖垂帘居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呈秀低头不语。
“永贞说先封了北京城,俟行过大典,再诏告天下。各路外镇纵有那不服的,见为时已晚,也就不敢逆天行事,也必顾忌咱家手段,何况各镇监军也都是咱家的人,谁个不服也早能知道,及时下手,你看可有疏漏?”
崔呈秀早已胆虚,别看今日满朝魏党,将军外戚哪个心服?阉人摄政,其等必不袖手,国人亦耻之,官军反起了,又是顺天应民,必是一呼百应,这魏党之中可有扛鼎之人?所以势难长久,徒惹天下笑,遭人唾骂。再者陕西内乱方起,若都打起靖难旗号,反倒名正言顺造起反来,我等倒是贼了,岂有不亡之理?终落个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故此事断不可为。
静了片刻,崔呈秀叹道:“恐是外有义兵啊。”
“……义兵在哪?”
“四边总督都是厂公驽马,义父以为举事可倚否?”
魏忠贤想了想,垂了眼,摇摇头道:“……舔脚捧屁宵小之徒,临事难测。”
“是了,备之不足,胜券难操。那福王早是虎视龙床,预备有时,此时当是磨刀霍霍。我等若一时心旌摇乱,作出事来,反添了他口实,另三位王爷也必不甘休,一方总兵发难,必有响应,加之外患未靖,国势将大难收拾。不为万全,不可乱行。”
“永贞说挟皇上而令天下,没谁个敢动。信王纵是英武,毕竟年未弱冠,事出不意,也只好生受了。”
崔呈秀一是进士出身,君臣伦常观念根深蒂固;二是见皇后布置十分严密,已经胆寒;三是兵部尚书是个文官,掌天下武卫官军选授、简练、兵籍征调之政令,既无兵权,又不懂武备,出着不果,则在朝廷和阉党两方面都是罪人!故不敢出那造反的主意,可又不敢说出,想了想,道:“义父不闻吕不韦故事么?”
这话让魏忠贤打了个寒噤,他知道吕不韦是战国时秦王嬴政“仲父”,秦相国,独揽秦国大权,嬴政亲政后被免职,忧惧自尽。“……是啊,亦非长久之策。”
崔呈秀看出魏忠贤已是动摇,又道:“时机未到,且不说并无可以性命相托的领兵将军,即使有那可用之人,山隔水阻,急切不能到得,兵防一动,朝廷先知,追究下来,反是自招其辱。
“眼面前的如锦衣卫、刘诏等或可一用,但上有五军三大营,宫禁有宿卫亲军,守卫有金吾、羽林二十卫,值驾、随驾有腾骧四卫,内外呼应,锦衣卫虽分番入值宿卫,但与各卫互不统属,刘诏更是鞭长莫及,如何行事?”
“文辅说,内宫佩刀万人,老三千仍可用,统与了田尔耕、许显纯,如果谋虑周全,内外应接,不会有差池。”
“这就不是垂帘居摄了,而是逼宫夺位了!”
魏忠贤又是一个寒噤:“逼宫夺位——?”他绕地转了仨圈儿,“逼宫夺位……逼宫夺位……是万万不可的,”又猛地抬起头,“若如永贞所言,逼他禅位于皇子如何?”
崔呈秀心里难受起来,直想呕出来,这老家伙昏头了!他咽了口唾沫:“当初演练内操时,武内三千,后虽增至万人,也就偃旗息鼓了。内官演操可,却行不得这等事,更当不起诸卫的斧钺,何况不知内情,怎敢去动皇上?反倒临事乱了阵脚,坏了事。”
“难道就无人能做这事么?良卿、国兴、尔耕他们也不行么?只要皇上在我手中,他人服与不服,谁敢不听招呼?发过禅位诏书,他还能怎着?”
“玉石俱焚,是为下策。”崔呈秀断然道。
“怎见得就玉石俱焚?”
“对废帝,杀是不杀?”
“……那要看情形——杀又怎样,不杀又如何?”
崔呈秀欲言又止,魏忠贤看出他不敢说透,便道:“尽可直言,咱家不怪你就是了。”
“义父自度可及曹孟德之势?”
“……不及。”
“可有赵匡胤之实?”
“无有。”
“魏王至死不敢称帝,宋祖受百官拥戴,尚且推辞再四,何也?天下未靖,舆情汹汹,诸侯倘有二心,则祸起旦夕。平帝孱弱,汉室衰微,遂有王莽立朝。
“王莽身为太傅,摄皇帝事,天下称贤,一旦夺位自立,朝野口诛笔伐,光武起兵,天下响应,终落个身首异处,祸及子孙。大明二十一镇总兵,义父自忖从者几何?禅位诏出,勤王兵起,岂非作茧自缚?皇上若死,则人必罪我,靖难讨逆,师出有名,义父可有抵御之军?魏王、宋祖拥兵百万,尚不敢自立,义父手无野战之兵,胜算几何?”
“……照你说,是不能动了?”
“时未可也。”
魏忠贤缓缓立起,低了头:“唉,施凤来也是如此说。”
崔呈秀心里一紧:“……义父对施凤来说了这些想法?”
“咱家只是问他垂帘居摄是否有史可征可循。”
“他怎么说?”
“跟你一样,说‘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咱家并不想夺宫,只是求一稳妥之策,以免后顾之忧……如今怎处?”
崔呈秀已心知肚明:魏忠贤本心不想反,又是六十岁的人了,老态已现,身心两衰,只是新主动疑,他日必不容阉党,故此犹豫不决,无非是想以攻为守而求一全身之策。
崔呈秀松下来,又道:“儿看信王并不像义父所言。信王自小懦弱,循规蹈矩,甚至从无淘气的举动,大臣们眼中似就从无这个王爷,义父也是知道的。想那日先帝召见诸部托付江山,信王只知叩头泣血,嗫嚅惶恐,全无个君主形象,何况是胎毛未脱的年纪,能有何作为?只要义父恩威并施,还怕不调教成个儿皇帝?”
“不然,你们对他全无了解。咱家给你讲一事,”魏忠贤摆出个舒服坐姿,“信王还住在宫中时,便常宫外微服行走。十四五岁时,一次路经太庙,见两个小侍扑地扭打,众内官为之解劝,二人不听,信王上前大喝:‘大胆奴才,竟敢如此放肆!’只因他平日里行事唯谨,内官们又有咱家这靠山,也不放他在眼里,当即回嘴道:‘千岁如此说,我们得何罪?’信王道:‘太庙前殴斗,高声呼喊,惊动列祖列宗,罪过不大吗?按大明律,该处何罪?!’众内官一听,都趴在了地上谢罪。以小见大,此子决非善类!”
“有这等事?果然不可轻觑。”
“还有,信王大婚时,先帝赐他地租银两,他竟辞谢了,说‘边境多虞,军费甚匮’。小小年纪,就能看得这般深远,如今做了天子,志向必大!”
“嗯,是要加倍小心。”崔呈秀做出熟虑状,“但目下更可惧的还不是这小王爷,而是外藩,故无十分把握,不可冒此风险。储君今日之疑,是疑我矫诏另立新主。只今日便诏告天下,拥他登基,自然也就去了疑心。”
魏忠贤阴了脸踱了半日,方停步道:“话是如此,只今后如何立身?”崔呈秀见魏忠贤软了,也就放开说道:“勤勉恭谨,不逾雷池,观其言行,再作计较。”
魏忠贤又绕屋转了三圈,以拳击掌:“难说呀,咱家总觉着他不是等闲之辈,只今日或可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日后只怕你我不待从容,便就作了肉糜了!”
崔呈秀见魏忠贤发狠,生怕他孤注一掷,忙道:“不然,信王纵是英明,毕竟少年心性,又无膀臂,能有多大主意?义父地位举足轻重,威加朝野,心腹遍布要职,纵有那不满义父的,也断不会不明事理。即便有那要生事的,咱就会任人揉捏?一段时日后,小皇帝也就随顺了。望义父三思。”
魏忠贤左右掂量,正没理会处,李永贞一头闯入:“厂公,皇后去了信王处!”
魏忠贤一惊:“做甚?”
“先是皇后召信王一处说话,我等回说信王身为储君,又是非常之时,小人负有护卫之责,再说与礼数不合……”
“拣要紧的说!”
“是,皇后便亲到信王处,还带来一群披甲持剑的宫人,喝退了太监、亲军,房前屋后铁桶般围住,不许任何人入内。”
崔呈秀抓住机会,忙道:“大行皇帝未入山陵,皇后挟国母之威,又素性刚强,若动了她,必拼死。信王虽无大智,但观其夺剑之举,甚是刚决,亦是宁为玉碎,断不会受挟禅位。皇后、储君共亡,举国震动,诸王、各镇必反,碍难收拾!且由了她,再作计较。”
魏忠贤三次被张皇后钳住,不由得心抖肝颤,肋下痉挛。嘿然良久,猛地抓起案上的笔洗摔个粉碎!长叹一声,咬牙道:“皇上百事依我,独护着这贱人,当初没能扳倒她,至有今日之患。罢,罢,天不假我以年,往后自没了理论处!撤了吧。”
李永贞看着地上的碎瓷直咧嘴,这虾青蟹爪纹笔洗可是宋汝窑的呀!刚抹身要走,又被魏忠贤叫住:“三位王爷本是早该走了,被皇后留住了,说是皇上已是弥留,三王现在之藩,保不住半道上就得往回赶,还是再盘桓几日,待见出动静再说。现在已是见出动静了,大礼过后必须走了,听清了?”待李永贞答应了,魏忠贤又道:“告诉信王,午时讣告中外,明日辰时百官哭临思善门外,后日辰时信王御皇极殿,行登基礼,受百官贺。”
李永贞大惊:“信王登基?那小皇子呢?”
魏忠贤正难受着,低头不答,崔呈秀摆摆手道:“时过境迁了。”
魏忠贤坐回椅上,沉了一会儿道:“既是无可挽回,一切听天由命,尽由礼部安排吧。”
“还有,要内阁大臣上劝进表,小皇帝自会知道是义父的调度,义父便居了首功:一迎立,二劝进。”崔呈秀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模样。
正此时王体乾一脚踏进来:“厂公,朝臣们和内官们吵起来了!”
魏忠贤和崔呈秀都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咳,朝臣们说大行皇帝的灵柩不应安放乾清宫,内官们说这是神宗、光宗皇帝先例,阁臣说兄弟不同于父子,要请别殿。内官说灵柩放乾清宫,信王可住殿前廊庑,阁臣说信王是储君,应住文华殿,皇后和贵妃应移居慈庆宫。内官说贵妃不应和皇后同住。总之是莫衷一是,各不相让。”
魏忠贤冷笑两声:“去问娘娘吧,咱家不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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