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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侍郎讽君

小说: 最后一个汉人皇帝:崇祯大败局(合集)      作者:晏青

刚被复起的右中允黄道周是复官后第一次进文华殿,随日讲官周延儒、文震孟向皇上行礼毕赐坐后,黄道周抬眼观瞧,见御案两侧多了两扇屏风,左面绘的是历代明君贤臣图,右面的是一笔正楷《正心诚意箴》,案头上左边放的是摞起老高的奏札,右边放的,从书脊上可以看出是《资治通鉴》《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大学衍义补》《贞观政要》《皇明祖训》《帝鉴图说》等书,不由感叹,当今圣上与先帝天启大不同了。

崇祯先开言:“石斋先生是哪年中试的?”

黄道周听皇上称他别号,忙起立道:“臣不敢当陛下称呼。臣是天启二年进士,授编修,任经筵展书官。”

崇祯道:“先生请坐。朕听说先生是因经筵时不膝行,而被魏忠贤罢斥的?”

黄道周答了一声“是”,然后坐了下来。

“朕知道先生精天文历数皇极诸书,据说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玑》《太函经》,学者穷年不能通?”

黄道周道:“臣所著歪章,是臣用以推验治乱,以验《易经》,本是自己用的。”

崇祯对三人道:“石斋先生是治易大家,朕将他请来,以备咨询。”再转向黄道周,“请问先生,儒、释、道三教已并存千年,三教教义是相容的,还是相斥的?”

“回陛下,依臣看,是相补的。”

“噢?请先生详析之。”

“儒家以人为本,明人伦,即‘仁者爱人’;倡秩序,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道德,即‘克己复礼’,这样的人即是君子。修身养性,守君子之德,日三省吾身,即为圣人。

“道家以天地为本,天地为真,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倡教超越自身,去奢去泰,营魄抱一,致虚守静,沐阴浴阳,和光同尘,清静无为,委运任化,乘乎天钧,全性葆真,托命大道,养生尽年,在宥天下,返璞归真。

“佛家非中土之源,本无所本,认为世俗即悲苦,执著即烦恼,万法归宗,因缘幻化,全由心性而生,因此是空。解脱之法,便是修炼。持守戒律,收束言行;由戒入定,坐禅收心,心住一境,杂念不起;由定生慧,精研三藏,觉悟佛理,由染入净,达到涅槃。

“儒家厚德载物,道家乐天安命,佛家慈悲为怀,一个人有这三种德性,便是圣人了,所以臣说相补。”

“朕似有些明白了,只是道家玄虚。”

“陛下说的是。老子说,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此三者不可致诘。’‘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庄子?大宗师》也说,‘夫道,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授,可得而不可见。’所谓大道无形,大音稀声,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智若愚。”

“真是宏阔之论!”崇祯一击掌,“先生真是深机洞达啊!”停了一下又道,“《老子》为何又叫《道德经》?”

“《老子》在汉以后又被称为《道德经》。韩非说德是‘道之功’,陆德明说德是‘道之用’,苏辙说德是‘道之见’。《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遵道而贵德。’是说‘道’化生万物,‘德’赋予万物本性,故才能生生不息。所以遵道必重德。”

崇祯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大学》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性’、‘道’、‘教’该做何解?”

“以臣理解,‘性’乃天地之在,万物之本相。《庄子?庚桑楚》说,‘性者,生之质也。’”

崇祯插一句道:“所以说‘食色,性也’?”

“不错,无食无以续命,无色无以延后。”

“嗯,先生接着讲。”

“‘道’指天地运化、万物成毁各有一定之规,非所能强为。《老子?则阳》说,‘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杀,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相成,穷则反,终则始’。‘教’就是理,是圣人对‘道’的开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总成一理,形之文章,启于后人。”

崇祯再问佛:“佛家为何分成若干门派?”

“晋以后,佛教在中土渐成宗派。小乘佛教有俱舍、成实二宗,大乘佛教有法性、法相、法华、华严、净土、禅、律、密等门派。法华止观法门,华严注重玄理,净土唯识名相,禅宗开悟心法,法门殊途,其理归一。其实道家也有老庄、稷下、黄老、魏晋玄学之分的。”

崇祯这才转向另三人:“这些才是大家之言啊!朕自小所读之书都是儒家典籍,”然后指着文震孟转向黄道周,“他们给朕讲的也都是治国之术,经济之道,所以朕对佛、道知之甚少。”

“老子也讲了治国之术啊。”

“所谓‘无为而治’?”崇祯轻摇摇头。

黄道周看出了崇祯的不以为然:“老子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治大国若烹小鲜’。班固说《老子》‘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老子这些话,并不是要人君不理国,不问事,而是要人君师法自然。有枉才有直,有洼才有盈,有失才有得,有弊才有新,福祸相倚,相反相成,柔能克刚,物壮则老,所以,‘无为而无不为’,‘为无为,则无不治’。”

崇祯点点头,换了话题:“唉,己巳之变①,日讲停了四个多月,今日恢复,恍如隔世啊。”

“全赖列祖列宗庇佑、圣上天纵英明、措置有方,才能安然退敌。”周延儒道。

文震孟对这种既不符事实又无内容的阿奉大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安然退敌?是安然退敌么?”

周延儒不想惹这个敢叫皇上把腿放下来的家伙,就没接茬。崇祯摆摆手:“今日不谈这个,”转向文震孟道,“先生今天讲哪一章?”

文震孟想这才算是开讲,答道:“臣先讲《君使臣以礼》。”

“《君使臣以礼》?”崇祯偏头看向文震孟,沉吟道,“先生是有所指吧?”

“是,臣正是指己巳之变。”文震孟刚方贞介,他的直讲在朝臣中是出了名的,天启二年正是因给熹宗上《勤政进学疏》才遭贬的,“敌骑内犯,臣知道圣心焦劳,但身为国主,综合事功应挈纲领,用刑过严,则君臣猜疑便起,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变数难测,故应培养士气,推心感人,辨贤奸而后定用舍。”

周延儒想这老小子真是死不悔改,居然当面教训起皇上了,这位皇上是惹得的么?必要恼了,就拿眼斜崇祯,等着他发作。可崇祯没动怒,反而笑道:“朕记得先生曾讲,管子言兵,‘主不足畏,则战难胜也’,不就是说的上要让下畏服么?”

文震孟目光如电,说道:“不错,下畏服上,才能听命拼死。但为上者命将出师,必有定算。朝令夕改,功罪不审,赏罚不明,则为下者畏而不服,又怎会尽忠职守?所以《管仲器小》还有一句:‘德必当其位,功必当其禄’,臣再加一句:刑必当其罪。”

崇祯心里明白,“为下者畏而不服”说的是祖大寿,“功罪不审,赏罚不明”指的是袁崇焕事,脸色便有些不悦了。如何处置袁崇焕他还没拿定主意,其中的原因乃是私心,不便向臣下明说:“先生真是辩才无碍。说到管子言兵,朕想起昨日刘应遇的折子,说败贼于汉阴、汉南,汉中贼情是不是缓解了?”

“是,”周延儒道,好话可以尽说,“商洛兵备刘应遇已击毙王二,追斩王大梁。”

崇祯颜色和缓下来,停了半晌,道:“梅之焕罢斥,朕看就让这个刘应遇接替甘肃巡抚如何?”

“陛下慧眼识人。”周延儒道。

崇祯又转向文震孟,接着刚才的话头:“先生说得不错,《子语鲁太师乐》中有云,一曲音乐,一音杂,则众音皆乱。一小人进,则众君子皆废。”

“是。愿陛下慧眼识君子,左右皆君子。”

“那么,如何是君子,如何是小人?”

文震孟慨然道:“视国如家,除凶雪耻,是君子;分门别户,呼朋引类,是小人。”

“不错,朋党就是小人!那么又如何才能识得小人呢?”

“识深而心正,则谄谗不进。《五子之歌》说,识精明,则环而伺者无所售其欺,心纯一,则巧于中者无所投其隙。”

“微言大义,诛心之论。”崇祯忽然抬头问,“你们说这朝中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大臣们太了解自己这位皇上了,如果直说出来,就有“呼朋引类,排斥异己”的结党之嫌了。周延儒略一思索,说道:“陛下,御史田唯嘉疏荐杨维垣、贾继春,通政使张光岳疏荐霍维华,陛下阅了么?”

杨维垣、贾继春、霍维华都曾是阉党,后见阉党渐失宠,又首先攻阉党。崇祯想了想,点点头,道:“文起,你说呢?”

文震孟可不喜欢这种春秋手法:“陛下,吕纯如上疏为自己讼冤,诡辩未曾颂美过逆贤,图翻逆案。是否颂美逆贤可以不论,其时未有颂美之词者几何?但其构陷故吏部员外郎周顺昌,则是铁案。吕纯如投身逆珰,顺昌讼言攻之,吕纯如遂与李永贞等构成李实之疏,至顺昌榜死狱中!其时惨死诸臣,号为彻骨之清、公忠亮直、人人心服者,顺昌为第一人。吕纯如胆敢上疏求雪,变天下之是非,摇圣上之斧钺,乃是吏部尚书王永光为之奥援!”

崇祯很吃惊:“王永光?你是说王永光?难道王永光也是阉党?”

“王永光是凡其无法笼络者均摈之,如才名素著物望咸归之陈士奇,十年冷署之潘有功,均以猜疑见弃,而迨人情汹汹,众议沸腾。六卿之长,犹蒙圣上眷注,而假窃威福,蒙蔽圣聪,擅行私意,为害尤大。所以《甘誓》说,战胜攻取,非独左右之共命,尤在六卿之得人。用舍不淆于仓卒,则国是定而王灵畅,威福不假于信任,则神气振而敌忾扬。”

“王永光既如此恶劣,为何从未见弹章?”

“王永光为六卿之首,且机深计巧,投无不中,又是三朝老臣,举朝震畏,莫敢讼言,何况今日廷臣多出其门下。”

崇祯“嗤”了一声,心说“人情汹汹,众议沸腾”和“举朝震畏,莫敢讼言”岂不大相矛盾,心中就不信了,便转向周延儒问道:“那么君子呢?”

周延儒脱口接上:“张凤翔、乔允升、胡世赏论罪当死,不过毕竟还不是小人。”

崇祯默然片刻:“朕懂你的意思了。”顿了一下又道,“玉绳,己巳之变前你曾讲到《子罕言》,说夫子罕言‘仁’。朕不明白,《论语》中夫子论仁,如欲立欲达,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等等,言‘仁’尽多,如何说罕言?”

周延儒道:“仁者性也,这‘性’与‘天道’都是言不能尽意的,是不可得闻之意,故说罕言。”

崇祯眨眨眼,摇摇头道:“你是说,这‘仁’、‘性’和‘天道’连夫子都说不透?”

“圣人未尝不言仁,只是弟子悟性不同。悟者以为言,不悟者以为罕言。”

崇祯把眼看黄道周,黄道周点点头,崇祯也点点头:“一日克复,天下归仁,便是修己以安百姓的意思。”

黄道周道:“圣见明彻。帝王学问,总只是明德新民。”

文震孟接上道:“明明德于天下,便是天下归仁。”

崇祯频频点头,笑道:“真是圣人学问,要言不烦呢。”

文震孟笑道:“陛下学问日精,臣等无用了。”

崇祯摇摇头:“先生们论仁诸说,深当朕心。朕幼而失学,长而无闻,是从讲筵启沃中才略知一二的。先生们的责任,就是授业解惑。但治理天下,不是靠朕一人,而是君臣一体,共担国事。不过,朕一直在想,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为题固然不错,但‘八股’作文流于形式,真于选才有用么?文起,科举创于隋,盛于唐,也是以八股取士么?”

文震孟道:“回陛下,不是。隋初以秀才、明经等科选拔官吏,但尚不成定式。唐代科举考试分制科和常科,制科主要应试对策,是对时政提出看法和建议,科目繁多,有直言极谏、贤良方正、博学宏词、才堪经邦、武足安边等科。应制科及第,高者授以官职,其次仅给出身。唐代制科尽管由皇帝亲自主持,但在士子眼中,往往视为非正途出身,常科才是正途出身。常科的科名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五十多种。在所设科目中应试进士、明经的人最多,其中又以进士科最为人崇慕,唐朝宰相亦多是进士出身。进士科以考时务策为主,也考帖经和杂文。玄宗以后,又把诗赋定为必考项目。”

“什么是帖经、杂文?”

“帖经是把经书某页前后两边遮盖,中间只留一行,再用纸把这一行中的三个字贴住,让举子把被贴住的三个字写出来。杂文是指箴、铭等文体。”

“如此才能选出贤良。”崇祯沉思有时,道,“你们说,以后乡、会、殿试,只考时论如何?”

“陛下,”黄道周道,“八股取士,乃是太祖所定。况且,我朝二百六十年来,士子所背不出《四书》、《五经》,张口就是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笔即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陛下所说时论,当今学子怕是无人能作了。”

崇祯脸色晦暗下来,半晌才道:“****之期在几时?”

“会试在十二月,殿试在明年二月。”周延儒答。

“好,****之年了,但愿群贤毕至,尽入彀中。玉绳,会试殿试,就由你和何如宠为考试官,为朕尽心择选天下才。”周延儒心中大喜,跪倒谢恩。“起来吧。”崇祯转向文震孟道,“还有,四个月前曾讲《祭伯传》,朕当晚就翻了一下,见‘宰咺’一章未讲。此一章正见当时朝政失宜,所以当讲。”

周延儒不失时机道:“陛下真不世之英主!”

崇祯沉默一会儿:“王承恩,将田唯嘉、张光岳的折子拣出来。”

王承恩忙将两份折子捡出展开铺好,崇祯提笔批道:“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荐用,成何政体!”掷了笔,又唤王承恩,“传旨,张凤翔、乔允升减死戍边,胡世赏赎杖为民。”又转向周延儒,“王廷试也已罢斥,方大任以病乞休,廷议又要添置山永巡抚,廷臣举荐中,朕以为四川副使刘可训、前屯兵备孙元化、兵部司务邱禾嘉可任。刘应遇巡抚甘肃,刘可训巡抚顺天,孙元化巡抚登莱,邱禾嘉巡抚山永是不是妥当一些?”虽说是问句,但皇上都安排定了,谁还能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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