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将计就计(1)
转天晌午,两抬蓝布小轿直抬到红墙南大门,两个当值的牛录伸手拦下,却是范文程从前轿探出头来,牛录很惊讶,平日里乘四抬绿呢大轿的范章京今儿怎么改行头了?范文程叫过牛录低语几句,大门打开,两顶小轿抬进去后二人才下轿。
喇嘛僧回身看着大门道:“想必这就是大金门了?”
“现在不是了,皇宫正在扩建,完成之后,这门只是个边门了。”
和尚再往前看,却是一条宽阔的甬道,甬道两侧各有五座亭子式建筑,呈“八”字形扇面排列,尽头的中央是一座大亭子式建筑。
“这就是宫殿吗?为何都建成亭子式?”和尚问。
“与其说是亭子式,不如说是帐篷式,这是满人风格,叫十王亭,也叫八旗亭,是八旗旗主和左右两路翼王的衙署。正中那座就是大汗尊用的宫殿了,名大政殿,太祖时叫笃恭殿。”
和尚问:“金汗宫与诸王衙署搬在一处,似是创新之举,实是女真习俗吧?”
“太祖创立八旗之前,何来此俗?顺情通变,废旧立新,王者之风!君臣合署理事,军令一出,立时四通八达,省去多少时间!所以八旗子弟能克坚摧固,所向披靡!”
和尚沉默了。来到大政殿前,和尚仰头细观,是一座八角重檐攒尖式建筑,底下是五尺来高的八角须弥座台基,环以雕刻细致的荷花净瓶青石栏杆,东南西北四面皆有踏跺伸出。
殿身也是八角形,八面均为木隔扇门,周围出廊,支有十八根朱漆圆柱。正门前两柱上蟠金龙,昂首舞爪,朝向殿顶,重檐上下顶各有八道五彩琉璃垂脊,每条彩脊上各有一名黄帽绿袍、腰系丝绦、足蹬皂靴的蒙古力士,牵着锁链侧首屈身朝向殿顶,八条铁链连着殿顶宝瓶,彩脊的末端装饰着獬豸、麒麟。殿顶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宝瓶上是一颗红光熠熠的火焰宝珠。
“八角式建筑象征着八旗基础,八脊八链又寓意八方归一。”范文程指着殿顶意味深长地说。大殿门前立着两名巴牙喇,殿内却空无一人。“师父稍候。”范文程说了一句就走向殿后。和尚抬眼观看,只见梁枋斗拱、降龙藻井,井周四角有木雕垂莲和福、寿、喜等团字彩绘天花,外层天花为团形梵文。和尚不由得心中赞叹,确是一座艺术杰作!
“博格达汗的皇宫比那紫禁城如何?”
和尚还在观赏,身后忽然有人问话。和尚回过头,见身后一人,中等身材,团圆脸,细长眼,虽是看上去面善,却透着威严孔武,身着明黄团龙袍,腰扎盘龙玉带,身后站着范文程。和尚知道此人就是皇太极了,忙躬身合掌:“大汗,和尚失礼了。”
皇太极抬抬手,笑道:“方外之人,不拘俗礼,大师请坐。”说着走上须弥宝座坐下。
和尚打个稽首,面东坐了。范文程在和尚对面坐了。
“大汗刚才问这宫殿比紫禁城如何,佛门弟子不打诳语。沈阳城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确是佳址。大汗的殿宇融汉、藏、蒙风格于一体,独特新奇,恢弘瑰丽,更是上乘之作,令和尚大饱眼福,但不及紫禁城的高大嵯峨,气势雄壮。站在城门楼子下看那天安门,直有高山仰止、高不可攀之感。
“金銮殿地面由四千七百一十八块二尺金砖铺成,建极殿后御路上一块云龙海水山崖石雕,是一整块巨石雕成,重五十万斤,只皇极殿正脊一对琉璃大吻就重八千六百斤,檐角琉璃骑鸡仙人、龙、凤、狮、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依次排列,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紫禁城方圆一千亩,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紫禁城外的皇城就更大了,是紫禁城的六倍,比这沈阳城还大。大汗的宫阙,加上西边新建之处,和尚看去不过百亩。”
“我大金自定都沈阳后,已更名盛京了。”范文程再次提醒喇嘛僧。皇太极倒并不介意,接口道:“大师是明朝使者,自然使用明朝地名,各为其主,不必勉强。”
和尚微微颔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使用大金称谓,便是认君称臣,有辱使命。”
皇太极点点头,说道:“太祖去过北京,进过紫禁城,确是天壤之别。不过,那可不是朝夕之功。再说,那是多少银子堆起来的?即使有这许多银子,朕也首先用在朕的兵士身上。”
“既如此,努尔哈赤大汗为何四次迁都?据和尚所知,第一次由费阿拉城迁至新宾,立都十六年,再迁至界藩,只住了四年,三迁至辽阳,又只三年,四迁沈阳。民间俗语,‘搬三次家等于失一次火’,何况迁都?”
皇太极哈哈大笑:“大师不妨多留几日,到东京,就是辽阳,去看一看。东京之前,八旗营地只见帐篷,不见砖瓦。在东京,太祖建了八角金殿,也就是目下大师所坐之殿。”
和尚现出一脸茫然。范文程笑道:“东京的八角金殿就是盛京的大政殿!是在东京拆卸后运到盛京重新拼装的,十王亭才是新建的。这是我后金第一次大兴土木。”
“原来如此,真是能工巧匠!”
皇太极将话题转向喇嘛僧,问道:“朕知道黄教等级森严,大师是何名号?”
“和尚是格斯贵。”
“唔,是法事喇嘛。”范文程插言道。
和尚点点头,转向皇太极,却见皇太极二目灼灼,逼面而来!和尚只觉寒气袭人,知道皇太极要切入正题了,忙敛了目光,摄神静气,静候下文。
“前年父汗背疽而亡时,袁将军曾派三十四人为使来盛京吊唁,朕感佩铭心。当然,朕也知道袁将军真心是要一探虚实。但大师是出家人,为何来做这六根不净的俗家事?再者大师是宗喀巴的传人,为何替汉人来当说客?”皇太极眯着眼道。
和尚哂笑道:“和尚来前,袁督师提到前年遣使来此凭吊先汗祝贺新汗,金汗盛情款待,并带其等参观营帐,要和尚一定代达谢意。至于和尚为使,可并非古来僧使第一人。
“洪武三年,太祖就曾以僧为使,命慧昙出使僧伽罗国①,十年宗泐奉命再使西域,十七年太祖命僧智光与其徒惠辩等出使尼八刺国②。日本南朝太宰府怀良亲王亦曾遣日僧祖来来中国,建文三年时日本足利幕府遣僧祖阿等来中国,次年又遣僧坚中圭密为正使来中国。和尚所言不虚吧?平争息讼,化干戈为玉帛,乃是功德无量之事,怎是六根不净?以藏僧之身,做这女真、汉两家的穿针引线人,不是很适宜么?”
皇太极微笑道:“所以袁崇焕才请大师做这苏秦、张仪①。大师宝刹何处?”
“和尚是个脚力僧。”
“只好是个脚力和尚,”范文程接过话,语带双关道,“自明太祖称帝,这中原还有几处喇嘛教的栖所?朱元璋出身僧侣,又因元代崇奉喇嘛教,所以他支持内地佛教各宗派,喇嘛教因此渐衰,禅、净、律、天台诸宗逐渐恢复发展。又命各地沙门只讲习《心经》、《金刚》、《楞伽》三经。后又命各州府县只许保留大寺观一所,僧众集中居住,限各府不得超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如此一来,喇嘛只好去做乞讨和尚了。”
和尚当然明白范文程的讽喻,不紧不慢地说道:“景泰二年,因救济四川、贵州饥荒,代宗采纳朝臣建议,实行收费发牒制度,凡僧道纳米五石者,给予度牒。
“成化二年,淮扬大饥,也用同法赈济。成化九年户部发出空名度牒十万道,以赈济山东。有牒僧道大量增加,寺观自然随之而增。至成化十七年,京城内外的官立寺观,多至六百三十九所。
“后来继续增建,以致西山等处,相望不绝。自古佛寺之多,未有过于此时者。至于明太祖对喇嘛教弟子,仍是多所优遇。洪武六年,前元帝师喃迦巴藏卜入朝,太祖就给予炽盛佛宝国师称号。洪武七年帕思巴后代公哥监藏巴藏卜入朝,又尊为帝师,加国师称号。
“永乐元年,成祖遣中官侯显入藏,迎哈立麻至京,亲往慰问,并请于南京灵谷寺启建****,给予大宝法王称号。当时格鲁派创始者宗喀巴上师在藏传弘佛法,成祖又派四大臣往请,上师派遣上首弟子释迦智前来京师,成祖即给他以大慈法王称号,后任永乐、宣德两代国师。
“计永乐朝受封的藏族喇嘛有五王、二法王、二西天佛子、九大灌顶国师、十八灌顶国师。宪宗、孝宗、武宗三代亦都深崇喇嘛。来京藏僧,也多给以西天佛子、灌顶国师等尊号。武宗且通达梵语,自号大庆法王。万历五年蒙古可汗俺答入青海,闻第三世****索南嘉措至西宁附近弘法,即率众万人欢迎,给以‘遍知一切瓦齐尔****喇嘛’尊号,索南嘉措遂致书张居正。万历十六年神宗曾派人迎索南嘉措来京,可惜他于是年即在蒙古圆寂了。由此可见,并不似辉岳先生所说。”
皇太极频频点头,微笑道:“大师博闻强志,学识渊达。只是大师俗姓李,当是汉人,为何入了藏人的教门?”
“佛教不分汉人藏人,只分汉传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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