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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梦”中的“富”该从何处来(5)

小说: 追梦记      作者:郭重威

的伤害,他心上有点庆幸了,但总还是忧郁,我们这个社会到何时才能不造成对人的伤害,使每个人都得到“尊严”呢!

陈国栋坐在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里了。这个平时喜欢夸夸其谈,即席发言的大学生村长,此刻是以被审判者的身份坐在这里的,自然是“画师落了笔”,头低着,两只手在卷着衣角,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坐在那个大办公桌后边的市委书记。他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又弯着腰,低着头,还坐在沙发上,在那个坐在办公桌后魁梧的市委书记的映照下就显得更猥琐了。这个格局本身就对他产生了很大的精神压力。

“谈谈你的问题吧?”市委书记开口了,似审问,又不像审问,他这个已在村支部,乡党委受过两次批判,并被这两级党的会议议决了要开除党籍的陈国栋,自然是百分之百地认为这次审问是决定他政治生命的最后一次审问了。

“我违背了组织原则,泄密了党的机密,造成了不良影响,阻碍了新城建设——”

“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市委书记的这句话,使他那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但一见到书记那严肃的表情后,他的头又立即低了下去。

“你是党员吗?”

“现在还是,马上就要不是了。”“既然现在还是党员,你就要对组织说真话,说实话。你刚才说的是真话吗?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书记的这两个问句,使他的良心被触动了,年轻人的激情又涌上来了,他又找到自我了,自己为什么要往自己脸上抹黑呢?这种无立场,无观点的人倒真的应开除党籍了!他想,党的章程上不是明文规定的嘛,党员在受处分时有权为自己辩护,我又没有做什么错事,只是让别人把自己的意见向上一级反映,况且那人也是个党员啊!这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要被一次又一次地批斗,最终还要受党内的最高处分呢?面对这种情况,自己不仅不为自己抗争,相反却往自己身上栽赃,你真是个窝囊废了。他决心为自己讨清白了。

“曹书记,我向你检讨,我刚才说的都不是我的心里话。”他把他的“假话”一一地推翻了,他理直气壮地面对市委书记了。

“对啊!这才像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啊!有见地,有立场,敢于‘犯上’,敢于说真话,你通过盛志华向我反映的那些意见,我基本上都采纳了,你没有错——”

曹书记说到这里时,忽然把话刹住了,他激动得站了起来,走到了办公桌前,站在了陈国栋的面前,像自语,又像探讨似的说道:

“若是我们的一个个党员都一味崇上,把上边的一切都当做正确的,这样的党还会有生命力吗?党是由一个个的党员组成的,一个个党员都应有自己的观点,这许多观点经一定的程序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党的决议。对这个决议,每个党员还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还有向上级反映的权利,这些本来就在党章中有了明确规定的,但现在——”

市委书记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知道他在一个普通党员的面前,只能说到这里了。书记又把话拉到正题上。

“基层党组织对你的那个处理决定,我认为是欠妥的,我建议他们重议,你也应该像今天在我这里说的那样,在你们的支部会上,为你自己辩护,行使你的权利,我相信你们的支部也会改变那个决定的。”市委书记又回到他的办公桌后边去了,但他没有立即坐下去,站着对陈国栋说道:

“年轻人,你个人的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吧!现在我们要谈另一个问题了,你可以把我要和你谈的问题,看成是党的一个书记对一个党员下达的任务。”陈国栋在这个短短的十分钟内经历了一场从冬天到春天,从底谷到山峰的变化,开始时显得云里雾里,有点不太相信,后来当他确信了眼前的事实后,又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的,在听到了书记最后的那席话后,他感到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他心中的那种欣喜是可想而知了,他欣喜的不是他个人的冤案被推翻,而是感到我们这个党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那种面对事实,面对失误的勇敢和决断,他想,也许这个党正是有了这种精神,才能一如既往地走过草地,跨过雪山,度过饥饿,勇往直前地走到今天的。

有了这个观点的陈国栋,当市委书记把搞生态大农业的大课题放在他面前让他挑重担的时候,他自然是以欣喜的心态,积极的态度接受下来了。两人越谈越投机了,生态农业的初步设想和近期的雏形计划很快形成了。五天后,不仅彭村党支部重议了对陈国栋的处理,一致同意改变,同时组织部门还根据各项规定,办完了陈国栋的工作调动手续,使他成了市发改委农林处的一名副科级干部。

陈国栋又与盛志华坐在新光源厂那狭小的办公室内饮酒了,他们已在这里吃了近十次酒了,照例是一碟花生米,几块萝卜干,再加一碗酸咸菜,但今天也许是陈国栋特别高兴,从小镇上的小六苟那里买了一只猪舌头,两只猪耳朵来庆贺他的“再生”了。

两人一坐下来,陈国栋就举起了酒杯,不无感叹地说道:“志华,我该是敬你的酒呢,还是罚你的酒?我真的是拿不定主意了。”“这话怎讲?”盛志华这几天出差,不知道陈国栋这几天内命运的跌宕,所以一时不能理解他的话。“你写给曹书记的那封信,使我差一点被开除党籍,而你和曹书记谈了一席话,又使我官升三级,我真弄不懂,我的命运怎会和你联结得这么紧!我们难道是前世的一对冤家吗?”“你这是发的什么‘玄论’啊!讲讲清楚看,到底是个什么事?”于是陈国栋把他这几天的跌宕一一地说了,最后感叹了,“你说,我的这条小命不是一直抓在你手中嘛!该敬你的酒还是罚你的酒?”盛志华明白了,他自然也高兴了。“那自然是先罚后敬了。我先自罚三杯。”于是他先把手中的一杯吃了,又连饮了两杯。“好了,我罚了,下边该你敬我了。”“我敬你三杯。”于是两个人一杯碰一杯吃了,又是一杯碰一杯,再一杯碰一杯,几个三杯酒下去后,这两个好朋友抱在一起了。“曹书记真是个大好人啊!”又是一杯。“岂止是好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再吃了一杯。“有眼光,有魄力。”两人又碰了一杯。“更重要的是,心地坦荡。”两人连饮了两杯。“我一定要把新城南郊的那片土地搞成一个绿色农业生态园。”盛志华敬了陈国栋一杯。“我一定要在新区大学生创业园内树起一面旗帜。”陈国栋回敬了盛志华两杯。“我们要共同为……”两人又连吃了三杯。两人的杯子似乎在同一时刻落在了地上。一人狂笑着,一个大哭着,两人在这个狭小的办公室里又抱在一起了。盛志华的妻子曹玉琴跑来了。“醉了,醉了,两人都醉了,他们到底高兴的什么噢!”曹玉琴一点也弄不清了,他的这个丈夫可是个从未醉过的“酒罐子”啊!

古巷村西,栖风山脚下,在离村落约有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院,三间坐北朝南的正屋,和坐西向东的两间副屋,再加一座碎石结构的围墙,构成了一个苏南山村典型的农居。这就是市委书记曹争鸣的家,他除外出开会外,自结婚后,不管多忙,每星期总得回来一次,经常是忙到晚上11点才回,但早晨6点又要走了。晚上回来晚是因为工作忙,早上6点走,是因他遵守作息时间的人,他从不迟到,他之所以这样来去奔跑,一是因为他的妻子在家中,二是来看看他那残疾的父亲。

曹争鸣的妻子叫白慧敏,易巷村人,若追亲论故的话,她是白若冰的一个远房侄女,她的父亲是易巷大队的支部书记,和曹争鸣父亲曹明夫不仅是同行,还是好朋友。曹争鸣调到县里工作后,经几天几夜的思考后,决定要找一个农村老婆来服侍他父亲了。

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他父亲后,他父亲先是一愣,接着说了一句很深沉、很现实的话。“你会懊悔的,别做这个善心的傻事了。”父亲眼中带着泪,看着这个真心诚意的儿子。儿子苦笑了一下,先坚定地摇了摇头,再说了一句古训。“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到县里工作了,怎么不要找个人来服侍你呢?”父亲眼泪流下来了,他没有用手去抹,而是两手扶住轮椅轮,把轮椅轮向前转了一圈,转到他儿子的身旁,伸出两手围住儿子的腰,把高大英俊的儿子拥到了自己的身旁。这父子俩就这样拥了很久,很久,连一句话也没有说。父亲松开儿子了。儿子退后了两步。父子俩又面对面了。“那就找仁川家的丫头吧!慧敏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当家做事的。”父亲苦笑了一下,又皱了一下眉,想了一刻后,还补了一句,“爸就为你做这个主了。这不是为你寻老婆,而是为我找媳妇啊!我苦了我儿了。”父亲的泪水像泉水似的滚下来了。儿子向父亲走来了,弯下腰抱住了爸爸。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让泪水交融在一起,流湿了两人的衣衫。儿子松开了父亲,儿子走出来了。“爸,人生总有两难的,你也不要难过,我俩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从此后,曹争鸣为自己定了个规定,不管多忙,一个星期总得回家一次。白慧敏的确是个理家的能手,手脚快,心地善,把她的公公服侍得又白又胖,而她自己呢!因又要种田,又要务家务,越来越憔悴了。

白慧敏小学没有能毕业,拿了个结业证书,她是个一天到晚不开口的笨学生,也许她从小就因笨受到了歧视,造就了她倔强的性格,她父亲说她是个“一辈子都没人要的人”,也许是这句话植根于她的心里,当她爸对她说,县级干部曹争鸣要娶她的时候,她根本不相信,认为是她爸寻她的开心。当她知道这是真的时,她又以家乡的一个俚语回绝了父亲。

“昏话。”爸爸只能向她摊牌了,她明确了男方的意图后,她先拒绝了,但当她想到自己是个三十多的嫁不出去的丑姑娘、老姑娘时,她答应了。她想,不管那个大干部怎样,她总也有个归宿了,再也不要在家中看弟媳的脸色,听那指桑骂槐的话了。

这两人的这无奈的婚姻就此成立了。两人也就在无奈中度过近二十年了,虽曹争鸣每次回家都要装作对她很亲热的样子,但往往那亲热又总变成是对她的伤害,开始时她还忍着,但不久矛盾就公开化,白热化了。也许天下的女人总是喜欢吃醋的,特别是地位低下的女人更怀疑有能力男人的“野心”。

因而,这就决定了这对夫妻一定是磕磕碰碰的。

白慧敏早就知道了曹争鸣在上学就有了相好,一个是白若冰,一个是邱郁香,她结婚时白若冰在美国,她就把“吃醋”的目标对准邱郁香。邱郁香何许人也,她和她是同学,她知道邱郁香的厉害,再加上她不可能和邱郁香面对,她只能把一肚子气出在曹争鸣身上,使曹争鸣的每次回家总是不欢而走。虽每次总是不欢而散,但他还总是坚持每星期回家一次。

这次曹争鸣把他的那班做“梦”的兄弟姐妹都带回来了,大大刺伤了白慧敏的自尊了,自那天后,她寡言少语了。她公公是个聪明人,早已看透她的心思了,他来安慰她了,但用的不是言语。“慧敏,爸背痛呢!来为爸捶捶吧!”曹明夫说完这句话后,哼了起来。这倒不是他装的,而是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那条断腿的截面经常发炎,经常使他全身肿痛,他平时都忍着,还要装笑脸,他知道这个媳妇活得很艰难,他不愿增加她的负担,今天他是想借捶背的机会好好地开导开导媳妇。他相信他的话她是会听的。

“爸,我就来,等我洗一下脸就来。”这时媳妇正在房间内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呢!她赶紧跑到厨房里用一块湿毛巾擦了一下脸,还反复地把那已哭红的眼睛擦了又擦,然后就以轻快的步子向公公跑去了,她不愿使好心的公公为她难过。

公媳俩谈起来了,他绝不提他的儿子,她也不说她的丈夫。公公向她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媳妇只是默默地听,认真地为公公捶背,还不停地问公公捶的地方准不准?重还是轻?公公感到媳妇语气有点顺畅了,他有意地把话拉到了主题上去了,面对他的这个儿子和这个媳妇,以及他们之间那不和谐的关系,这个烈士的儿子,老共产党员也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命”了,他势必是在这个从古到今流传着宿命论的古巷村中长大的一个革命者,他想在此刻也许只能用这个“命”来慰劝媳妇,除此外还能说什么呢!

“这人总是有个命的啊!”媳妇为公公捶背的手停了一下。“你说,我这个好好的人,怎么说出车祸就出车祸,好好的就少了一条腿,这不就是命吗。”公公说完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就是以自己的遭遇来开导媳妇了。“爸爸,你少了一条腿换来了一个好媳妇,这不是一得一失吗!这也是命啊!”媳妇说这话,倒不是为讨好公公,她一直把他们的婚姻和公公的这条腿连在一起。“是啊!因我的这条腿就害了你一辈子啊!慧敏,我对不起你啊——”公公说的是真心话,他的情绪立即变忧伤了,回过头来两眼看定媳妇,眼光中带着深深的歉意。“爸,你怎样能说这样的话,你待我这样好,这是我前世里的福分啊!我到哪里能找到你这样的好爸爸——”媳妇话中的伤感越来越浓了。“可你心中苦——”“爸,我不苦,我不苦——”媳妇已抽泣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了公公的背上,透过那单小布衫,穿过那背部的肌肉。

直击公公的心脏。但媳妇为公公捶背的手没有停。公公把手向上一伸,抓住媳妇的手,媳妇冷不防被公公一拉,就只能伏在公公肩上了。公公紧紧地拉住了媳妇那冰冷的手,媳妇静静地伏在公公的背上,两人不仅行为上只能如此,而且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两颗心在跳动,并通过这跳动来传递两人的心声。

时光就在这心声的“传递”中流逝。

公公想找几句话来安慰媳妇,但他知道他说出来的任何话都是苍白的,他这个过来人自然知道这个中年女人所需要的是什么,这一切都是他不能给她的,他只能用他的这双手握住那双粗糙的小手,最多也只能是使那小手变热一点,除此外,还能有什么呢!

媳妇现在似乎一点思想也没有了,她更不想说话,她只想让时光停滞在这一刻,就让她永远这样的伏在这个公公的身上,因为现在她在这个世上,一个其他亲人也没有了,唯一的就是这个少了一条腿的公公,她更知道,她的这个公公属于她的时间也不长了,她也作了最后的打算了,她要随这个公公一起去了,她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一句话了。

媳妇的这句话,像梦似的飘到了公公的耳朵中。

“爸,你就认我做个女儿吧!”她真情地说了这句话后,停了一会又说了一句话,“你可得保重啊!你一走我也就——”她说不下去了,她号啕大哭起来了。

就在这公媳俩为命运,为现状,为未来而满怀忧虑时,忙了一天的市委书记正坐在办公室里,把刚记完了的日记本重重地一合,就离开了他的办公桌,坐到休息室中的单人床上了,这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随即感到那张床上似乎有芒刺似的,一下子就弹了起来,又蹭到他的办公室,坐到他那办公椅子上来了。

那本黑色的记事本又被他打开了,那支白若冰从美国带回来的派克吸水笔又被他脱去了笔套,他想为他自己,为他的生活,为他的婚姻,为一直折磨他的那感情生活写一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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