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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个农村少年的“梦”(2)

小说: 追梦记      作者:郭重威

不过,很快,他又自我安慰起来:这些小家伙,到外边转了一圈,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发生什么问题,那个火车站上的工作人员不是说了嘛,现在的这些红卫兵,走到哪吃到哪,还有人安排宿舍,没钱用了还能借,乘车又不要钱,等于是一次免费旅行啊!小孩嘛!总是要让他们去闯一闯的,不经风浪,怎能成材啊!曹明夫这样一想,心宽了很多。他看着一边抽泣的老婆,心中反倒生出一点悔意来。他刚想去说几句安慰话时,门外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骂着,闯了进来,把一股火药味又带到了这个才停战的家里。三这个女人是白若冰的娘,易巷村出名的泼妇。她的泼,令她的丈夫都闻风丧胆。此刻,这个发抖的丈夫就跟在她的后面,试图劝她不要在大队书记家闹。他怕啊,他是地主,敌对分子啊!白若冰的娘怎么会想到曹明夫家去闹,还要曹明夫保证她家白若冰的安全呢?是由一个女同学的一番话引起的。这个女同学叫邱郁香,是北街原“邱本记广货店”邱老板的曾孙女,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参加了革命,现在在省城当了一个大干部。邱郁香是白若冰的同班同学,两人很要好。三天前,白若冰悄悄来约她去“串联”,有心计的邱郁香细细问了起来。“谁发起的?”“曹争鸣。”“他叫了几个人?是他叫你来约我的吗?”白若冰是个水晶玻璃人,坦白道:“曹争鸣倒没有约你,是我来约你的,他们只叫了我一个女生,我想约你去做个伴……”话还没说完,邱郁香的脸就沉下来了。白若冰自知失言,赶紧打圆场:“我只知道他现在就约了五个人,也许他会亲自来约你的,我先来和你通个气,他来约你时,你可千万得去啊!”说完这些子虚乌有的话,白若冰脸一下子红了。“若冰,你就不要来宽慰我了,我知道争鸣心中没有我,你们去玩吧!祝你们玩得愉快,玩出个结果来。”邱郁香丢下了这几句话后,转身就走了,害得白若冰留也不是,走又不是。她怎能想到她的这几句话引起了邱郁香心中的醋意来了呢!

邱郁香由于家境好,在饥荒年代没有受苦,发育得早,虽才是个初二的学生,却早已懂得男恋女爱了。她的心上人就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他们班的班长曹争鸣,她认为这个人既长得伟岸,又聪明,不仅是篮球场上的闯将,还是文艺晚会上的明星,她早已默默地爱上他了。邱郁香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部长,颇有机会和曹争鸣在一起,同时她亦感到他对自己有意。她悄悄把他推荐给自己的父亲,等初中毕业后,让他爸把他俩一起送去省中读书,为此,她爸还专门到学校来了解过曹争鸣的情况。

这次,这位侯门千金心中不平了。曹争鸣要去搞串联,论来论去都应该叫她去啊,谁知,却叫了个地主家的女儿,邱郁香想来想去搞不通。她索性又重新将自己和曹争鸣的关系梳理了一遍。她清楚地记得,她是在初二上学期的一次演讲会上喜欢上曹争鸣的。那次演讲的题目是“我的人生”,一个班派一个代表,他们(1)班派的就是他们的班长。比赛共请了七个校外评委打分,有教师,有作家,还有教育局、宣传部的领导,她爸也来了。比赛的结果是曹争鸣以九十五点八分夺魁,把许多高中部的大哥大姐都压了下去。评分结果出来后,初二(1)班的同学激动得一起涌上去,把曹争鸣围了起来,还多次把他抬了起来。在激动和混乱中,她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他,还乘机狠狠吻了他一口。在那个场合,她的行为虽没引起别人注意,但曹争鸣却明显感觉到了,他的脸立即红了,还用手把那个被吻的嘴巴遮了起来。那一刻,她捕捉到了他对她瞟来的一眼,还感到他笑了一下,她的心幸福得要融化了。她匆匆离开礼堂,一下子奔到校园里,抱住一颗开满桂花的月桂树,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她一心一意地爱曹争鸣了,利用星期天跑到县城,买了许多有关人生观和培养情操的书送给他。邱郁香送书的方式很特别,是在教室内,当着同学的面,把这些书放到曹争鸣的桌上。“这些书是我爸爸奖给你的。”“你爸爸?”“就是那个在省委宣传部工作的邱处长啊!他上次不是专程从省城赶来观摩演讲比赛的吗!”“他对我们那次比赛怎么说?”年轻气盛的曹争鸣急于想知道省里大干部的评价。“我爸对你的讲演可欣赏了,他对你的人更欣赏,说你是个有前途的人,希望你努力学习。”在那个政治领先的时代,送书模式很适时,再加上又是省委宣传部门的干部送的,对曹争鸣的影响和鼓励自然是很大的。但这仅是邱郁香的第一步。当天放晚学后,邱郁香就在教室走廊上拦住曹争鸣,颇为霸道地说道:“争鸣,我家爸爸还叫我带几句话给你,你跟我到校园里去。”说完,对曹争鸣一笑,就在前边领路,将他带到校园里的一片黑松林中。她站定后,一转身,就一本正经地说:“我爸对你很重视,准备明年把你送到省中去读书,他叫我问你,愿意不愿意。”说完,她定睛看着她的猎物,从他的脸上先是看到了惊讶,接着就是激动,很快又发现了不安。这时,曹争鸣一句不连贯的话飘到了她的耳中。“真的——能吗——你别哄我——”邱郁香是个只进不退的人,只犹豫了片刻,立即报以爽朗的笑声:“你不信?你以为我骗你?若如此,我就回绝我爸了——”她反攻了。这笑,这话,立竿见影,曹争鸣乖乖投降了。“我信,我信,你爸那么大一个干部,推荐一个成绩不差的学生去省中,有什么不可能。”曹争鸣激动地表示,“你可千万别让你爸忘记我啊!”“你可知道,我在我爸面前说了多少好话呵!我爸是个原则干部,从来不徇私情的,但你想一下,我怎能一人去省中而把你扔在乡下呢?那样我的心会碎的啊!”说到此处,她言语中已有颤音。她发现曹争鸣一惊,还感到他眼中划过一道亮光。她知道,他已属于她了。自此后,邱郁香就以“爱人”的身份从各个角度照顾曹争鸣了。首先是在生活上对他关照,不仅在经济上支持他,还每个月补贴他几斤粮票,再送上一些食品给他。在粮食紧张的年代,这对曹争鸣可谓雪中送炭。曹争鸣爱好体育,每天消耗的能量很多,家里那“爪菜代”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有了她的补贴,才使他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没有挨饿,从而能专心学习,还长得很壮实。从这一点来看,她对他是有恩的。

然而,就是这个被邱郁香认为值得托付终身的曹争鸣,竟没有安排她去串联!若仅是那几个臭男生去,她也不计较,可是,他还约了那个地主的女儿白若冰。她是干部的女儿啊!这个在大讲特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中长大的女学生,心中的那根阶级斗争的弦一下子就绷紧了。“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一定要坚持斗争。”邱郁香是个强者。以她的性格、她的地位,她不愿向任何人屈服,更不愿失去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该怎么办呢?思忖片刻,两套计划便了然于胸。

一套是长远计划,要整倒那个地主的女儿白若冰,从她的家庭到她本人,使她知道自己是个下九流的货色,根本就没有资格谈情说爱。对于邱郁香来说这是区区小事。但现在邱郁香还不想大动干戈,倒是可以利用一下白家那个泼辣的女人。

于是,她当即去了白家,找到了白母。她说的话很简单:曹争鸣为什么只叫你们家一个女生去啊?他是别有用心啊!他是欺你家是个地主啊!有了什么事,你家敢怒不敢言啊!果然,这一席话使那女人跳起来了,立即想到男女之间那些事儿,要到曹家去讨个说法。邱郁香趁机火上浇油:“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啊!你家是地主,他家是贫下中农,他爸又是大队书记,你到了古巷村,哪有你的理啊!还要被上面抓阶级斗争呢!”“他白家是地主,我可不是地主,我是三代赤贫,我怕谁,我不把曹家闹个天翻地覆,我不算人。”邱郁香见一切水到渠成,便要“功成身退”了:“千万闹不得啊!我们都是要好的同学,你这一闹,叫我今后怎么做人?我是为了你家若冰好,才来对你说上这几句知心话的。”“姑娘,你放心,我虽是个‘横货’,但里外还是晓得的,我绝对不会说你说的,我们这些人大道理不懂,做人的规矩还是知道的。”就这样,闹剧发生了。面对若冰娘的指责,曹明夫无言以对!儿子为什么只带了一个女生去?他到底存的什么心?若有个三长两短又怎么办?最后,古巷村的一班人好说歹说才把若冰娘劝回了家,古巷大队的大队长代曹明夫回答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白若冰这次在外边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都由曹家负责。

筋疲力尽的曹明夫把桌上的一只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摔,又把气撒到他老婆头上去了。“你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有‘反骨’的儿子喔!”四当孩子们的出走事件被议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这五个少年却在尽情享受着省城的都会风光。那夜,他们偷偷潜出小镇,集中在南门外的娘娘庙门口。紧张心情消失了,但他们不敢停留,也不敢走公路,只好抄小路,到了彭村乡后,才插上公路向县城奔去。一上公路,他们的脚步加快了,不说话或很少说话,只听到泥沙公路上“沙沙沙”的脚步声。

这条公路是日本人打来的前一年铺的,是县内的第一条公路,被命名为“正澄公路”。从小镇到县城七十里,这条公路曾给小镇带来了繁荣和方便,但也带来了灾难。抗日战争中,这个小镇是日本人的驻地,但周边共产党的游击队,新四军的突击队又常常来攻打,还有那宜兴山里的国民党部队也穿插其中,使这个小镇成了国共日汪四方的争夺点,不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抗日战争胜利后,这里成了国民党军的江防要津,拉壮丁,修工事,更扰得民不聊生,新中国成立后过了几年安静日子,又搞起了各种各样的运动,在“一化三改造”中,这个商店集中、商业发达的小镇成了对私改造的试点,商店全部关了、并了,小镇从此萧条了。“大跃进”时,东西两边的山上又安营扎寨搞了“钢铁元帅开帐”,这一切都是因这条公路带来的祸害。

公路筑了已有了三十多年了,从公路通车的那一天开始,小镇每天就有四班车发往县城,但若认真统计一下的话,普通老百姓又有多少人乘过汽车呢?一来是他们很少到县城去办事,二来一张车票要七角一分钱啊!是他们几天的劳动收入。就说现在走在这条公路上的五个十四岁的少年吧!他们中也只有恽国祥在小时候坐过汽车。其他人虽没坐过汽车,可他们又特别向往坐汽车,在想坐又坐不上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经常站在路上看汽车了。但今天他们走在这公路上的时候,他们想的已不是坐不坐汽车的问题,而是想尽快走到县城坐上那不断鸣叫的火车。

走到东边的下弦月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依稀看到了前方横着一条黑色的巨龙。

“那是什么?”矮小壮实的盛小华眼尖,先发现了那条巨龙。

“什么什么啊?”走在他旁边的姜智敏大大咧咧问道。

“那是铁路啊!”恽国祥以不屑的口吻答道,语气中表现出了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因为他的爷爷在县城做医生,他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到过县城,看到过铁路,也见过火车。“铁路?”“铁路!”这几个人喊叫着,向铁路狂奔而去了。盛小华人虽小,但跑得最快,他第一个到达,当他正想越过铁路的时候,被从后边赶上来的恽国祥一把拉住了,“你找死啦!火车一来,叫你粉身碎骨。”说时迟,那时快,铁路前方忽然射来了一束白光,一列呼啸的货车,带着一阵狂风,从这几个没有见过火车的人面前奔驰而过,令他们一个个都像着了魔似的变呆了。很久,他们才醒过来。第一个醒过来的人是姜智敏。“这火车,真伟大。这就是现代化啊!”“它一小时跑多少里?”这个群体中唯一的女生白若冰以女子特有的精细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大概一两百里吧!”只有见过世面的恽国祥有资格回答,但他也不肯定。“这不是‘飞毛腿’了嘛!比孙悟空还快啊!”盛小华已激动得有点“神之糊之”了。“哪有孙悟空快啊!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呢!”白若冰纠正他。“孙悟空的速度是神话,而这火车的快速却是事实啊!有了它,就使人行走的速度提高了几十倍,这就是现代化的威力啊!”善于思考的姜智敏总结道。

正在他们议论的时候,又一束强光射来了,他们的讲话即刻止住,眼光都聚焦到那束光线上去了,几个人还不自觉向后缩了几步,以躲避随车卷来的狂风。这次,那束光移动得很慢,还听到了“咯噔咯噔”的声音。他们只能以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好像过了很久,那束光才从他们面前扫过,突然“哗”的一声巨响,列车竟然停在了他们面前。

孩子们又不知所措了,这里没有车站,这车怎么停在这里呢?他们犹豫片刻,就向列车靠拢了。他们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这辆列车。他们首先发现的是每节车上都有许多窗子,每个窗子中都亮着黄灿灿的灯光。再近看,每个窗子下都有一张小长桌,桌两边坐着一个个衣冠整齐的乘客,很少有打瞌睡的,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谈天,他们面前这张桌旁的几个人在饮酒,用手撕着一只鸡有滋有味地吃着,烧鸡的肉香传到孩子们的鼻子里,几个人一下子饥肠辘辘,盛小华还流下了口水。

突然,汽笛一声长鸣,车厢下发出“滋”的一声巨响,随着巨响还冒出了一股烟,然后,轮子“咣当咣当”转了起来,火车慢慢开动了。终于,火车最后一节的灯光从孩子们眼前消失了,周围逐渐恢复了漆黑,大地回到死寂。五个人的意识也进入了一个盲区,他们不仅一切都不想,甚至连思想都没有了。

好像是几个世纪那么久,远处公鸡的啼叫使这个群体恢复了生气,大家又回到现实中来。“我们乡下人也应该个个坐上火车,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我们也是人,和城里人没有区别。”曹争鸣的话像一枚炸弹,把这个刚刚苏醒的群体又炸瘫了。先发问的还是那个傻老大盛小华。“争鸣,你不是说梦话吧?这个火车路怎么能通到我们乡下去呢?”一伙人的眼光全部转向这个长得矮小、成绩又差的盛小华。看到大家的眼光都瞄向他,盛小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试图补救:“各位,我是瞎说的,瞎说说的啊!我也希望能坐火车啊?呃!不知这一辈子倒的什么霉,投胎投到乡下,也许,我们永远也没资格坐火车了。”“小华,你说对了,就是火车路修到了我们镇上,我们也没那个钱去买火车票的,若不是这次搞串联,我们也许连看一下火车的资格都没有!”姜智敏很理智地为盛小华的话作了注脚。

“你们怎么这样没志气啊!”女将白若冰开口了,“我们难道就不能努力嘛!今后考上大学了,工作了,有前途了,不是照样坐火车,过城里人的日子吗?一个人要有志气。”女同学的话给大家带来了希望,但心怀大局的姜智敏却说出了相反的话。

“白若冰说得对,考上大学的人一定能坐上火车,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但我们镇上能有几个人考取大学啊?最多三五个吧!绝大部分人总还是坐不上火车,过不上城里人的日子啊!”姜智敏的话,使大家心中刚浮起一点希望消失了,又一律把头低下去,这些农村里的孩子,也许从小就自卑,此刻又被这自卑压得抬不起头来了。

大家再也没有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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