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个农村少年的“梦”(3)
这几个学生在朦胧的月光下,又踏着沙沙作响的公路急匆匆赶路了,他们知道离县城还有四十里的路程呢!
他们虽在赶路,但总还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中,走不出来。他们都在思考,方向却是南辕北辙。
曹争鸣在想一个实际问题。现在农村搞了合作化,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向现代化进军,可这所谓的“现代化”是不是都能让农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呢?他从小就喜欢跟着他那当农业社社长的爸爸去参加各种会议,耳濡目染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号召,结果呢?瞎忙了一阵,“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没有得到,反而使他着着实实地饿了几年肚子,直到现在全家还在为口粮发愁,每年春天还得靠借粮过日子。现在又在高喊“学大寨”,到荒山上挖水库修梯田,凭那个穷山头就能“现代化”,就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吗?绝对不可能!那么,该怎么办呢?这时,他的“反骨”在潜意识中起作用了,一个“反”字在他的脑中冒了出来,也许要来“反”一下目前走的路了,否则是没有希望的。当这个“反”字在他脑海中刚一露出来,他想到了“反革命”,想到了许多宣判会,想到了许多打了红叉叉的布告,想到了枪毙人的刑场,他的心往下一落,猛地产生了一个预感——他这辈子也许不会有好下场,因为他是一个有“反骨”的人啊!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反骨”对他的威胁。
曹争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立即把烦恼赶走。他从小就因“反骨”成为一个争议人物,再加上他落地的时候,不哭不吵,害得接生婆以为是个闷胎,拎起来在屁股上打了一下,还是不哭,只是把他那眯细眼眨了一眨。李婆婆知道不是闷胎了,又说了声“哑巴子”。李婆婆刚说完,他就在她手中踢了一脚,突然爆出一阵大哭,全家人的心都放下来了,他爸当时就说他是个怪孩子。后来,他爸把这些事告诉了东岳庙的道长,道长无奈地说了一句话:
“有‘反骨’就让他‘反’吧!有争论就让人家‘议’吧!我看就让他叫个‘争鸣’吧!这样也许会把这事说‘破’的”。
“争鸣?争鸣!怎么叫这个名字,用这‘争鸣’是个什么意义啊?”
“就是‘争鸣’的意思嘛,比‘争论’的含意还要深一点呢!但却又文雅一点,还——”
道长本来想说一些道学上的理由,但他想了想后没有说,因为在他面前的是古巷村的村长,说多了是要弄巧成拙的。现在这社会还是少开口为好。道仁道长的这些心思是后来由盛二苟告诉他爸的。他爸也就渐渐把这些都告诉了他,他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这些“光荣”的历史。既然自己是有“反骨”、有争论的人物,也就无需再考虑今后的是非得失了,只要“反”得对,“反”一下又何妨呢!曹争鸣这样一想,轻松多了。
就在曹争鸣默默进行这场对他今后的人生有决定意义的思考时,他的好朋友姜智敏的大脑也在急速运转着。他思考的是一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但大家又都习以为常并且接受了,已很少有人再思考的一个问题:“城里人”和“乡下人”为什么不同?他们的生活水平为什么差这么远?这一切到底是与生俱来的呢?还是后天人为的?这在知识界,也是个很大的哲学命题,然而,这个小小年纪的农村初中生,又怎会想到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呢?姜智敏天生悟性好,自小喜欢看书,并且善于观察和思考,常使他产生许多奇思妙想。
但他的年岁、他的学识,更主要的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环境,使他只能提出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此刻,当他想了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把这个问题包包扎扎藏了起来,随后,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个答案怎么才能找到呢?他很快地又找到了一个词汇——知识。知识从何而来?这是他的第三个问题了,他想到了他爸教他的学习方法“读书、观察、思考”。他笑了,并且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他坚信,总有一天能解开这个千古之“结”。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帅,也很灿烂,可惜当时没有照一张相,否则就能为他后来成为经济学博士、成为知识精英,找到一块里程碑了。
姜智敏本想找个人谈一谈,他想找的那个人是白若冰,那个地主的女儿,因为这个忍辱负重的地主女儿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看到她快步疾走,又看了一下周围的人,猛然发现,这五个人虽然都是好朋友,但却不一定是同一个类型的人,在这种场合下也许并不适合袒露心里话。他压下心中的冲动,也一个劲向前走去。
当姜智敏在观察白若冰的时候,白若冰也在观察分析这个小集团中的几个人。她首先想到的是盛小华,这个人很像《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是个有侠义心肠的莽夫。接着是曹争鸣,她对曹争鸣总是存有一份感激之情,这个学生会副主席、班长从不歧视她,还格外关照她,如提名她做班里的黑板报编辑(被班主任否了),提名她做三好学生(害曹争鸣被老师叫去训了一顿),还在校刊上临时决定增发她的一篇文章等,这一切都令这个地主的女儿心中暖暖的。使她最感动的就是这次“串联”。从表面看这次串联是曹争鸣发动的,但实际上首先提出“串联”的不是曹争鸣,而是她啊!
这是一周前的事,那天,省城的一个姑表姐来告诉白若冰有关红卫兵串联的事,因为她爸是个反革命,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也没有资格串联,害她气得要死。她告诉白若冰,今后你们这里组织红卫兵时,你也是没有资格参加的。最后说道,这个日子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四类分子的子女也许只有死路一条了。
白若冰听了这些话,情绪一落千丈,那天上课时,竟有三次被老师点名批评。放学后,曹争鸣找了个理由把她留下来,她的心思也就被曹争鸣知道了。
第二天,曹争鸣又把她留下来,悄悄地告诉她,他准备私自组织几个人去“串联”一次。她眼含热泪,问了一句:
“你就是为了我?”
“可以说是吧!但也不全是。”他说到这里,忽然激动了,声音提高了,“你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能享受和我们一样的权利呢?”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猛的扑向曹争鸣,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连书包都没拿,就奔出了教室。
此刻,当她行走在这条朦胧月光照耀下的公路上,她想到了那一幕,心潮起伏。但她又知道,她对曹争鸣的爱永远只能是单相思,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个大队支部书记家绝不会娶她这个地主家的女儿的。
这时,她也想到了一个哲学问题,竟和姜智敏的想法不谋而合,这社会为什么总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呢?首先是“城里人”和“乡下人”,这两种人过着决然不同的生活,“乡下人”中又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这几类人享受着不同的政治待遇。为什么要把人分成这许多等级?把人分成为这许多等级的社会,能让人过上好日子吗?她想,等她长大了,若是有出息有能力了,一定要改变这个怪现象。但当这个想法刚露头的时候,她立即萎了,她这个地主的女儿会有前途吗?入团困难,升学不能,参军不能,留下的唯一职业就是做一个不能“乱说乱动”的“异类”农民。
这时的白若冰心中是多苦啊!早知道她是这样的苦命,何必这次又要来充个“长子”进行这次“串联”呢?想到这里,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还恨起曹争鸣来了。
曹争鸣为什么在一贯的工作和生活中不仅有那种优越感,有很强的组织能力,还又具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呢?是因为他生长在一个农村干部家庭中,他的父亲从农会主任当到村长,当到生产大队支部书记,还因为他家是在道学气息浓厚的古巷村中,才使他具有了那种特殊的性格,使他对做“城里人”有了那种特殊的思考。
姜智敏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父亲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新中国成立前服务于国民政府的农业部,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政府审查时,由于为人清廉,没有什么“罪行”,所以只做“遣送回原籍劳动”的处理,而没有戴什么“帽子”。据姜巷村的老人说,他回乡时,行李衣服只打了一个小包自己拎着,却请了一个挑夫挑了一担书。也许是这些书和他父亲的教诲,使姜智敏成了另一类人,使他能从本质上来思考问题,对任何事都喜欢问个为什么,使自己的思想比别人深沉,比别人精细,还常思考一些别人不注意或不愿思考的问题,今天他对做“城里人”的思考就比其他人都深刻得多。
白若冰的家庭又是另一种类型了。她家是世代儒家,从唐代开始,她的世祖就开始掌管小镇的天下,古代是“国权不下县”,乡村都是由这些儒家来统治的。这小镇也就一直被白家人统治着,倒也使这里的人知书达理、温厚淳朴,遵循古训和朝纲,依命守节,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使儒家思想深深植根于乡绅、百姓心中。日本人来了之后,这种氛围被彻底打破了,白若冰的祖父因保护镇民被日本人打死后,日本人还强迫当时只有十六岁的白明仁当镇长,这个有着传统思想,爱民如子的年轻儒生,为了保民,只能忍辱负重,不仅护着乡民,还处处为新四军游击队做事,正因如此,新中国成立后他没有戴“伪镇长”、“反革命”的帽子,仅是评了个地主成分,但这个地主成分却使他们家的人总是抬不起头来。在这种家庭中出生的白若冰,最大的追求,就是希望得到一个平等的地位,要做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人。因而,她在思考的问题做“城里人”中,自然而然地就会到这人为什么分为三六九等的了,再加上她那儒家学者的父亲的教诲,使白若冰的许多言行中都表现出一种儒家的“善良”、“中庸”思想,这自然是后话了。
这五个人中另两位的家庭又截然不同了。盛小华是传统农家子女,父母亲一个大字不识,新中国成立前和新中国成立初,为了生存,他的父亲挑了个货郎担穿村走巷,赚两个钱回家买油盐酱醋,合作化后,虽天天要出工,还批他的资本主义尾巴,把他的货郎担砸了,但这个盛二苟还是千方百计地“投机倒把”,赚点钱来维持生计。在这个家庭中长大的盛小华,虽时时事事都感到自卑,使他痴头呆脑的,但解决生计问题的办法倒是很多,这次的“夜行军”中,他虽对许多问题说不出个道理来,但他却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
任这支队伍行走了五个小时后,一个个都饥肠辘辘了,感到最疲劳的虽是白若冰,但她却坚持着,先提出休息的竟是长得体大身粗的恽国祥,这个供销社主任的儿子,虽长得肥头胖耳朵,却是个纸糊的灯笼,最经不起艰苦。
“兄弟们,歇歇吧!我实在跑不动了啊!”“跑不动也得跑,天亮前不能爬上火车,我们就完了。”曹争鸣十分果决。
“停是不能停的,但弄一点什么来吃吃倒是需要的。”姜智敏在任何时候都是理智的。
恽国祥不管大家同意不同意,已经坐在公路旁的一颗大树桩上了。
曹争鸣见状,也只好同意歇一会儿。大家都坐下来后,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盛小华哪里去了?”
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个人到哪里去了?”
“什么时候跑掉的?”
“大家快分头找,若冰在这里等。”
曹争鸣很快分好了工,大家分头去找,但由于在异乡他村,又是深夜,他们既不敢走远,也不敢叫喊,只能凭眼力,在朦胧的月光中四处搜索。不到一刻,大家都回来了,毫无所获。正在大家惊慌失措议论纷纷的时候,远处有个影子飘来,盛小华赤着膊拎个包跑来了。曹争鸣眼尖,厉声责问道:“你到哪里去的?害得大家——”一看到他那赤膊拎包,包里沉甸甸的,似乎有许多东西,又问,“你去偷什么了?”“你怎么知道?”盛小华惊奇了,这“头头”难道是神仙?恽国祥似乎闻到了黄瓜的清甜味,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就去抢小华手上的那个包。“别抢,别抢,一根根黄瓜我都洗干净了,不要抢得抛在地上。”小华拼命捂着那个包。姜智敏跑过去,把他的衣服包接过来,让小华托住,他迅速地解开包,把青黄两色的黄瓜发到大家手中。饥饿中也没什么是非观念了,不管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大家一律往嘴里塞。
这时,公路前方忽然扫来了一串白光,他们先是一惊,后来知道是汽车来了。恽国祥一跃就起,脱下他那件黄格子布的衬衫,站在公路中间舞了起来。姜智敏很快也脱下自己的灰布衬衫舞了起来。汽车的白光照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但他们却坚持着,舞着。
卡车只能在他们面前刹住。“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要寻死了吧!”司机坐在驾驶室中骂了起来,细一看,是一群孩子,声音随即变得平和了,“你们干什么的啊?深更半夜的。”孩子们最终上了车,向省城方向驶去。七他们乘坐的是一部解放牌四轮五吨装的货车。姜智敏为了和司机搭话,先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其他人一起爬到后车厢,却一律站在前车厢板后。
汽车发动了,大家的高兴劲就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因为他们五个人中的四个人都没有坐过汽车啊!再加现在坐的遮棚货车,又是在夏日的暗夜中,那惊奇,那爽气,那惬意,再加上能亲吻那呼啸的风,能体会那远处一座座黝黑的,不断向后退的村庄和那村庄中少得可怜的孤灯,这一切都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啊!
“国祥啊!你怎么想到拦汽车的?你怎么敢拦汽车的?”曹争鸣冷不防问道。“国祥是个‘人物’,有办法。”痴头痴脑的盛小华只能想到去偷个黄瓜来充饥,他是绝对想不到拦汽车的,更不敢去拦汽车。
白若冰是个不轻易赞扬别人的人,但在这个群体中,感到最疲劳、最需要以车代步的人,表面看是恽国祥,实际上是她白若冰啊!恽国祥拦下了这部车后,帮了她的大忙,所以她也不吝褒奖了,“这个恽国祥脑筋活络。这个主意也只有他敢想,不过啊——”这个女同学忽然话锋一转,但说到这里却把话猛地刹住,还用波光闪闪的眼睛看了看曹争鸣。
“不过嘛,这也提醒大家,这个家伙的坏点子不少,今后要防他一招。”曹争鸣吃透了白若冰的心思,把她没说出来的话接了过来,说完后还侧过头问白若冰,“你的那个‘不过’后面是不是这个意思啊!”白若冰面对曹争鸣“心有灵犀”的悟性心中甜极了,还低低地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话,“就你是人家肚皮里的蛔虫。”“呃啊!这个社会变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今后再也不做好事了,做了好事,解决了人家的问题反而变成了坏蛋。这,这,这,你们大家评评理,能让他们这小两口子联合起来欺我吗!”恽国祥口无遮拦起来。白若冰听了他称她和曹争鸣是“小两口”时,心中似蜜样的甜,但表面装出来的却是一副严肃,说出了一本正经的话。“你这个恽国祥,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别的话好说,这话好乱说吗?我警告你,下次再这样瞎说,看我不告诉你爸去。”“小姑奶奶饶命,我这个狗嘴里虽长不出象牙,但脑子里却能生出好主意来啊!今后你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只管来找我帮你好了。”在当时这是一句玩笑,但后来恽国祥真的用一个“金点子”帮了白若冰的忙。这自然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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