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梦”在书信来往中(3)
“你想要哪个学校的推荐名额啊?学校有十几所呢!比如说咱这的燕大、师院,外省的——”“最好是燕大嘛!那是名校嘛!”“呃,要燕大的人可多了,我们县只有三个名额啊!让我挤挤人家吧!自家兄弟好说!”就这样,恽浩明把燕京大学的一个推荐名额轻易拿到手,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儿子。“有屁用,学校审查得可严格呢!一定要参加劳动两年,我连两天也没有。”儿子不以为然。“这不简单嘛!让公社打一个证明说你参加农业劳动两年不就可以了嘛!”“这倒是个办法,可是招生的学校要审查学生简历啊!”“学校还要审查?”恽浩明抓耳挠腮,这该怎么办呢?他脑门子活络,立即想到在燕京大学当教授的“曾孙”恽民权。“你们四年前认识那个姓恽的,不是在燕大做教授,还是个什么处长,托他帮帮忙不就行了吗?他和我们是一家,这个忙他总肯帮的啊!”儿子心中一喜,但立即想到恽民权的为人,有点踌躇。“不行,恽老师是个正派人,他不会像你这样去做违规的事情。”“看你说的!”恽浩明有点动气,随即又变换了口气,“你先写封信同他打个招呼,看看他的态度嘛!我不相信,世上还有攻不破的堡垒?”于是,就有了恽国祥的这封信。
恽老师:学生恽国祥一直没有给你写过信,这是由于学生没有写信的习惯,请老师原谅。学生三年高中苦读,总算毕业了,在这三年中,学生心中一直怀着那个“梦”,为那个“梦”而不断自勉,三年的高中生活中,虽不能年年在班中拿第一,但也总是在前三名之列。老师是知道学生志愿的,学生想做一个建筑师,为农村造许多高楼大厦,让天下的农民都从那矮小的石房、茅草房、土坯房、破瓦房中搬出来,享受城里人的生活。
学生想,今后恽老师为农民出谋划策,曹争鸣带领农民发展经济,姜智敏、盛小华做曹争鸣的左右手,而我专门造房子,我们大家齐力合力地忙上十几年,小镇定会成为一个人间天堂。
我就是为了这个理想而活着,为这个理想而奋斗着,所以我一心想到你们燕大去读建筑系。
可是,大学不公开招生,若公开招生的话,我坚信我会考取燕京大学,成为你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了实现我的这个“梦”只能弯弯曲曲地努力了。我通过一系列的关系,总算拿到了燕京大学的一个推荐名额,这个名额将使我有机会成为你的学生,我心中是多么的高兴啊!
但现在我面临一个困境,就是我不符合推荐的条件,我参加劳动还没有满两年。我把我的难处向公社的领导说了,公社主任很体会我的苦心,说我是立志为改善农村而上学的,他们应该支持我。于是他们写了一张证明给我,说我已参加农业劳动两年了。我被公社领导的这种态度感动了,我想还是好人多!现在就剩你们学校的审查了。恽老师,这事就要靠你帮忙了,我们是同做一个“梦”的同志,你又是我的老师,还是同姓。我在这里代表我的父亲拜托你了。
我和我的父亲将在近期来拜访你。
祝老师。
事业兴旺蒸蒸日上。
学生:恽国祥。
一九七零年八月十八日。
这封信是对恽老师人生理念的考验。因为今年他被临时抽调到招生办工作领导小组工作,分给他的任务就是审查本省保送生的资格,照目前恽国祥信上所说的情况,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发录取通知单。但若是那样做的话,他的良心会感到不安。
正当他想写封信回绝恽国祥的时候,他的另一根神经又活了。这恽国祥求他并不是谋私利,而是为了上学。高中毕业上大学本来就是他的权利,这几年他的苦读,他是了解的,若正常招生,他也许会考取燕大的,就是考不进,也会考取其他大学,可是现在搞“推荐工农兵”,把他的升学之路断了。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一个名额,还弄到一张证明,只要自己装一下糊涂,这个人就能成为燕大的学生,就使他们今后实现那个“梦”多了个建筑师,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但是,他不能啊!这也许是他性格的使然吧!于是,他写了一封简单的回信。
国祥同学: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为你的努力上进而欢欣,但你的要求我很难满足。大学对新生录取的审查程序是很复杂的,它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道关卡,就算过了学校审查这个关,还得到你的原籍和母校张榜公布,若被人揭发了,你就失去了今后保送的资格,所以我建议你在家边参加劳动边复习,争取今后再保送到我校。
希你努力参加农业生产,先做一个合格的农民,到了你具备了各种条件后,我一定为你入校而努力。请谅解,祝你努力奋斗。
你的老师恽民权。
一九七零年八月二十四日。
恽民权写完信,不禁苦笑了一下。
恽国祥看完了恽民权的信后,心往下一沉。
恽浩明看完信反而有点欣喜:
“好在有这个恽老师提醒,否则的话要害你终生了。若录取结果公布后被群众揭发了,你就有污点了,这污点一记入你的档案,你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们这些乡下人真的是不懂事啊!你得赶快写封信谢谢恽老师呢!还要向他表个态,说一定听他的话,好好劳动,争取立功,明年再请他帮忙。还要说自己进燕大的志向是坚定的,永远不变的。”儿子佩服父亲的老到,不过他心中还有疑虑。“那你前几天的努力不就白费了,那个名额不也浪费掉了?”恽浩明看了看儿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儿懂事了,想问题全面了,你爸是个生意场上的精,还会做亏本生意?”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想着把手中这个名额高价转出去。这几年大学停招,有两年工龄的高中毕业生遍地都是,要找一个替补,再容易不过!不过,他不是随便捡一个人来,而是要找一个肯“出血”的人。两天后,恽浩明捞回了一大笔现金和礼品,并把整个过程都告诉了儿子。他认为这也是教育,告诉儿子怎样因势利导地来通过各种途径、各种机会转败为胜。恽国祥的确从这件事中学到了不少“知识”,学到了不少处世的社会经验。七曹争鸣回乡参加劳动已近两年了,这段时间内他遇到了许多机遇也碰到了不少挫折,当他又从一个很大的挫折中走出来后,他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感慨,他认为他应把他的这许多经历告诉他的领路人恽民权老师了。
于是,他提起笔给恽老师写了一封长信。
四天后,恽老师在他的办公室内以欣喜的心情阅读了这封信。
恽老师,你好请原谅学生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给你来信,这其中的原因很多很多,你看完我的这封长信后,也许就会了解一二了。去年我回乡务农后所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爸因车祸致残。这本是我的家务事,可是这件家务事却使我意外地登上了政治舞台——接了我爸的班,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这事很具有戏剧性,让我细细地向你说来。你也许知道,古巷村是个大村,曹姓是个大姓,不仅古巷大队的社员全部姓曹,镇上的人也有一半姓曹,小镇的老话“曹半城”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曹姓对小镇的各项政务、事务的影响很大,因而古巷村的这个大队书记,不仅是个人口达四千的大队书记,而且还是公社的党委委员。
别的大队内有关曹家的许多棘手的事也都要来求古巷大队书记去解决。所以我爸在镇上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我爸被汽车碰倒后,公社很重视,公社党委书记亲自去县医院请来卫生局长督促医生抢救。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无生命危险,但需截去左腿的大半段。这结果对我父亲是残酷的,对公社党委也是个压力,他们将要失去一个有威信的,并且能为他们解决许多实际问题的基层干部了。父亲是冷静的,待他的伤情稳定后,他主动请辞了,公社书记知道这是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思考了很久后,接受了爸的请求,但建议由他推荐一个人来接班。这时,我站在病床前,父亲一直看着我。聪明的公社书记知道他的意思后,巧妙地把父亲的意思挑明了。“我看,就让你儿子接班吧!子承父业,这也是中国的传统嘛!而且他又是个省中的高才生。”“争鸣还不是个党员呢!”父亲一点推迟的意思也没有。“那就不要你管了。你好好养伤,早日康复,今后古巷的家还是你当。我得回去工作了,古巷不能一日无主,曹家更不能一天没头。”公社书记急匆匆地走了。奇迹也不断发生了。我的党籍两天内解决了。第三天召开大队党支部大会,先读了我父的辞职信,后由党委提名,我全票当选为支部书记。三天后,我从一个普通的高中毕业生变成了一个党员,变成了一个基层党组织的支部书记。我为此感到可悲,也为此感到高兴,更由此而引起了深思。可悲的是这个奇怪的逻辑和违法的操作程序。高兴的是我有了实现我梦想的舞台,一个试验场所。在工作中我慢慢知道了农村的基层书记做的根本就不是为农民谋福利的事,而是纯“政治”的事,我原来的那个高兴劲很快就消失了。今春我看中了一个机会,我要开始去为我们那个“梦”搏一搏了,更准确的说法是要去“试一试”身手了。
今春,开始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了,我想我们所说的那造成城乡差别的三大原因之中,不是有个“制度”的原因吗!这“资产阶级法权”不是和“制度”有点搭界吗,我开始沉思了,我这个刚涉及到“哲学”皮毛的人,是弄不懂这许多政治术语的,我只想借这个“因头”,把如何使农民致富的问题提出来,于是在一次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大会上,我作了一个《批判资产阶级法权,踏踏实实地为农民谋幸福》的发言。
想不到这个发言竟多次引起台下的掌声,我当时心中想,农民穷怕了,饿怕了,提到致富自然欢迎了,当我带着洋洋得意的心情走下讲台时,县委宣传部的一个科长把我的那个讲稿要去了,我心中又是一阵高兴,若是能让我到全县的批判大会上去作这个发言不就影响更大了吗!
但第二天,一声巨雷把我炸倒了,那个宣传部的科长说我的发言是借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反对学大寨,我是个三反分子,我被公社的基干民兵押到公社去交代问题了。我坚持不认错。那个宣传部的科长和我拍了桌子,我也对他发了脾气。公社党委书记适时出面了。“小曹,你就认个错嘛!给那个孙科一个面子嘛!否则,我们很难为你说话啊!”农村干部往往都是实在的。这个书记是说的真心话。这时我看到老书记脸上的无奈了,我也知道他的心意了,但我不能向歪理屈服,我怎能承认自己“三反”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再想想吧!现在事情被我压着吧!但时不待人啊!”老书记似乎在恳求我了。“事情到了这些‘笔杆子’手中就可大可小了啊!”就在孙科长决定把我带回县里审查,批斗,处理时,孙科长的上司,省委宣传部理论处的曹处长因检查“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工作来到了小镇。孙科长向他汇报了。曹处长看了我的发言稿。曹处长笑着和孙科长谈了半天话。孙科长在上级面前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意见。我又回到了家中。这件事就这样奇奇怪怪地发生,又奇奇怪怪地结束了。哪知,那个曹处长的祖籍也是小镇古巷村人,是他的第十三世祖在明朝时外出经商的,曹家的祖训中有不准经商这一条,他的上代不听族长训导,违背祖训后,当时的族长开祠堂门对那个叫曹长伯的世祖做出驱逐出村、家谱除名、不准姓曹的决定。但他的那个世祖到了扬州,发了家后还是照样姓他的曹,自立为一世祖,重新编了家谱,新谱的第一页上就写明,他们这一支来自小镇的古巷村,曹长伯是古巷村的第五十八代孙。但这一支曹家人,从此远离了古巷村,一直没回来过。
随着时日的推移,到了曹处长这一代只知道他们是来自古巷村,但这古巷在那里已不清楚了,这次当这个处长和我谈完正题后,就开始和我谈“曹”姓了,一谈就谈到了“古巷村”,就谈到了“曹半城”,这两个词语是这个扬州的曹家的每个后代都熟记的,他和我认亲家了,而且一排辈分,还是同辈,因他长我八岁,我得称他哥哥。
两人一认亲后,这位处长讲话的腔调变了,他原先对我说:“我看了你的发言了,你的发言中虽有错误,但绝对不是‘三反’,所以我向孙科长建议只需对你加强教育就行了,不用再去批判处理了,这也是执行‘治病救人’的方针啊!”但后来说内心话了,“你这个发言是完全正确的啊!一个农村干部不为农民谋福利,老是热衷于这个运动,那个运动,这个干部不就成运动员了嘛!”他见我点了点头后,他又严肃而认真地把话往深里说了,“农业问题是个大问题啊!可以说,到至今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学大寨仅是一种办法,但我总认为那太政治化了,本身就是个泛政治化运动,是不会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农业的路到底怎么走,今后既要靠你们这些基层干部去探索,也要靠理论工作者研究,我们终究可以探出一条路来的。”我见到他说话越说越贴己了,我便把我们一起讨论的那有关农业的一些设想说了。他激动了。
“想不到,你们这几个人想得这么深,这么个好,好,很好,我想——”他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停了,停了好长的一刻才接着说了下去,“我想,待今后各方面的条件成熟后,我们好好地来讨论讨论。”自此后,我在公社内的影响越来越大了,不仅社员说我敢说话,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公社领导也更重视我了,县里的许多会议也叫我去参加了,特别是宣传部和农工部两个部的领导还叫我去谈了一次话,但我总是在大道理上转圈子,不愿过多地接触实际,使这班领导都把我当成一个有思想的,城府很深,吃不透的一个人了,其实这是我的无奈啊!
是这次差一点摔跤的教训啊!
恽老师,这就是我这两年的奇遇,现在说说我的想法。
首先是我已初步地认识了社会,特别是初步认清了当代的社会,第二了解了什么叫“政治”,更了解了当代的这个“政治”,第三是知道了我们的那个“梦”在这块黄土地上实施的艰难性了。还明确了一点,在大环境不改变的情况下,我们的那个“梦”只能束之高阁。最后一点是,我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我们这种人多田少的大国的农民若不走我们“梦”中的那条路或相似的路,农民们只能永远生活在“下九流”的境界中,这一切使我更坚定了实施这个“梦”的决心。
我匆匆忙忙一下子写了这么许多了,不知对否,请指教。
顺告,我们这几个人都一心务农了,那个白若冰还是拒绝见同学。你得多写点信劝劝她啊!她心中太苦了啊!她期望的那“没有阶级,人人平等”的社会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代向你弟弟问好。
祝老师。
一切顺利。
你的学生争鸣。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八日。
曹争鸣收到了一封盖有军邮的信,一看信封面上那秀丽的字迹,就知道是邱郁香写来的。邱郁香不是户口迁到省城住到她爸那里去了吗?哪来的“军邮”?他带着这个谜,拆开了这封信。
争鸣:
你猜我是在哪里给你写信的?也许你已从那军邮中知道我已参了军,但我是怎样参军的?是支什么部队?驻扎在哪里?我参军的目的是什么?你一定是不会知道的吧!还是让我来一一地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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