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个农村少年的“梦”(1)
“文革”初,在红卫兵大串联的热潮中,小镇中学的五个学生偷偷地跑了出去,在省城转了一圈,这一走一看,使他们产生了“做城里人”的梦,从此以后,他们就带着这个梦一路走来了。
一1966年初夏的一个清晨,当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姜巷村的姜金坤急急地敲开了小镇中学的校门。他人还没进门,声音就飘了进来,“我儿子一夜没有回家,这是怎么回事啊!”睡眼朦朦的王总务,不明就里地问道:“怎么?你的儿子没有回家啊?你的儿子是谁啊?”“姜巷村的姜智敏呗,他是初二(1)班的。”“也许是睡在别的什么同学家去了。能到什么地方去!”“我这个儿子可从来不睡在外边的,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不回家也要说一声啊!”看来姜金坤已认同王总务的话了,他相信他的儿子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的。正在王总务想离开传达室的时候,古巷大队的支部书记曹明夫也急匆匆地赶来了,他儿子曹争鸣,昨天也没回家。两个学生没回家,王总务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不急,不急,这些学生一定是到什么同学家去聚会了,你们就坐在传达室等等,等一会,他们就会来上课的。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也是,也是。”“我们等等吧!等等总会来的。”“天下父母心嘛!”王总务叫来了传达室的阿三,吩咐他好好地陪陪这两个家长,他要去忙他的事了。学生陆陆续续地进校了,两个家长在一个一个地看,不见到自己的孩子总不放心啊!这时又有一个家长急急地跑来了,曹明夫眼尖,认出了是北角落头的恽浩明,他老远地就喊道:“老恽,你家国祥昨天回家了没有?”他和老恽小时候是同学,现在两家儿子又是同学,所以说话很随便,昨晚曹明夫还料想他家争鸣会睡在他家呢!这两个小家伙自小就是好朋友。“我家那个一夜没回,我还当是住在你家,到你家一问才知,你家争鸣也不在家。”三个家长聚在一起正议论的时候,又有两个家长来了,他们是易巷村的地主白明仁,盛巷村的二流子盛二苟,他们的孩子昨天也没有回家。事情大了,这五个学生的家长到校长室来讨说法了。白校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又是倒茶,又是发烟,说着没用的话。“别急,别急,等等再说吧!这十三四岁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啊!别急,别急,急又有什么用呢!”是啊!急又有什么用呢!但是这五个家长,连那个被人称作二流子的家长也安不下心来。
特别是那个白明仁,他家是个女孩子啊!“他们会不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姜金坤开始思考实质性的问题了。“到其他地方去?”白明仁先响应了,但很快下结论了,“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家那个是女的,会和他们凑在一起到外边去?绝对不会的。”“这可不好说,你家若冰和我家争鸣可好着呢!她是经常到我家去的!”“还有这事?”盛二苟来劲了,竟说起笑话来,“明仁,我来做个现成媒人吧!把你家女儿嫁给明夫的儿子,咋样?”“二苟啊二苟,你真是只‘狗’,人家急得要死,你还有闲劲说笑话。”恽浩明的一句话,又把大家的心吊起来,校长室内即时没了声。这时王总务从外边走进来了,他是奉校长之命去调查的,从他那紧皱的眉头中,大家感到问题严重了,一个个家长都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这位总务,似乎他变成了能主宰他们生死的人物。
王总务离开办公室后,到各个班级去调查了一下,姜巷村的一个学生说,他昨天晚上跟他爸到街上买止咳药时,看到南门外娘娘庙前有几个同学,似乎有他们班的白若冰。这个消息使校长的侥幸心理遭到重创,他知道问题严重了,但还不急于下结论,他要再问问这几位家长,多掌握一点情况,有个较正确的估计后再说。
他首先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故意挤出了一点笑容,请大家坐下,又为各位斟了一圈茶,说了几句安抚的套话后,才开始引入正题。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这几个初二(1)班和(4)班的同学,平时关系密切不密切。这一问,大家的话匣子拉开了。“我家争鸣是个头儿,这几个孩子经常到我家去,他们打小学就是好朋友。”“我家国祥常说争鸣是个讲义气的兄弟,他们都服他,叫他大哥。”“争鸣的确很讲义气,我家若冰回去说,有一次几个男生欺侮她,争鸣还为她打了一架。”“……”大家七嘴八舌了一阵后,白校长大致心中有了数,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来。“你们家孩子身上有钱没钱?”“莫不是他们集体逃学了?那问题严重了。”脑筋特别活分的供销社主任恽浩明立即想到了这个大家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问题。“不会的,不会的。”盛二苟立即反驳,“我家小华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往哪逃?再加上,他们也没有什么必要‘逃’啊!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还是等等再说吧!”等大家稍作平息后,白校长重重地咳了一声后,一句话出口,把大家的心一下子拉紧了。“按理他们是不会‘逃’的,但你们不知道目前的整体形势啊!现在各地的红卫兵已经串联了!我们这个小镇,虽然还是死水一潭,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从其他渠道得知串联的消息。再加上这几个人都是活跃分子,他们也许会借机到外地去玩一下呢!这种可能是完全有的。”白校长这一说,大家真的急了。这几个十多岁的孩子,身无分文,在外边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这时,几个学生的母亲见丈夫找孩子没回家,也赶来了。一有女人,这场戏更热闹了,啼哭声从校长室内此起彼伏地传了出来。白校长的观点被大家认可了,在恽浩明的提议下,几个家长立即决定乘车去县城,到火车站去把他们拦下来。他们到县城去了,但他们一无所获,在车站连个学生的影子也没看到。火车站工作人员说,这几天乱套了,每天总有上百的学生挤入车站,刚才上海开来的车又挤上了几十个学生。有家长问:“有没有我们的孩子?”有人还细述了自己孩子高矮胖瘦,以及穿的什么衣服。那个工作人员听也没听,白了几眼,还骂了一句什么后,就再也不理他们了,因这时又有一批学生涌来了。几个家长死了心,他们确信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去参加那个什么“串联”了。即刻,他们的心态也就变了。“但愿他们这一去能平平安安的!”“但愿他们能早一点回来。”盛二苟忽生奇想,“他们也许能见到毛主席呢!”白明仁看了他一眼,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他是个地主,知道在这些问题上不能乱说。这时,姜金坤却冒出了一句,“这世道,怎么搞成这样了?”“乱套了,乱套了。十多岁的人就翻天了。”恽浩明下结论了。
“都是那个有‘反骨’的——”曹明夫眼睛一瞪,嗓子一高,“你们是说我家争鸣吧!他有‘反骨’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谁叫你们家的那些小家伙跟他走的。”说着,曹明夫跳起来了。曹家的人都是有股倔劲的,几个男人急急地拉住他,失口的女人吓得躲到她男人后面去了。这班家长在县城没能找到他们的子女,却找到了一肚子气,一个个灰溜溜地回家了。二小镇“爆炸”了,五个孩子“跑了”的消息一刹那传遍了小镇的四巷八村。家家户户,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了。这时,城里的红卫兵已开始“大串联”了,但乡下老百姓却还不习惯这个“革命词汇”呢!他们还是清一色地说“跑了”,正因为有了这个“跑”字,这件事的神秘色彩越来越浓了。可这五个孩子为啥要“跑”呢?
大家终于把焦点集中到他们中的带头人——曹争鸣身上,集中到曹争鸣头顶的那根“反骨”上来了。“长了那根‘反骨’,自然要做离经叛道的事。”“这个小家伙长大了,若又有权有势的话,一定要闯大祸的,我们可要倒霉了。”“你们真看到他头上有‘反骨’?”古巷村的人自然能证明。他们说,争鸣头上的“反骨”长在左边的后脑壳上,左边的脑壳比右边宽,还向外突,手一摸就能明显感到。有知识的人站出来反驳了,“果真有一根骨头异样,也不会使他做这些‘反’事啊?”这已不是是非问题,而是伦理问题了。古巷村的普通老百姓答不上,只能由知书识礼的易巷村人来回答。“历史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三国时的那个魏延不就是个例子嘛!”“对,对,对,有‘反骨’的人必定要‘反’的。”不少人附和道。曹明夫带着一肚子气从城里回来后,村里人把这些议论告诉了他。他再也坐不住了,暴跳如雷。这时,他老婆又来说了两句,终使他找到了出气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婆骂了一顿。老婆一直怕他,从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嘴,这次不明不白地被骂了一顿,也只能蹲在灶膛里低低地哭。她自然知道丈夫是为儿子的“反骨”骂她,但那“反骨”又怎能怪她呢?她也弄不清,为啥会养了这个有“反骨”的孩子。孩子打一生下来,这根“反骨”就被接生的李婆婆摸到了。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当天就把这个新闻传了出去,不几天,消息就传遍了全镇。唯独曹家人不知道。
五天后,曹明夫在北街上碰到好朋友恽浩明,对方将他悄悄拉到孙家弄堂里,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还问他是不是真的。曹明夫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急匆匆地赶回家,从被头窝里把儿子拉了出来,在他的后脑瓜上一摸,果然发现儿子后脑壳子上有一处凸出,他顾不得儿子的啼哭,把儿子抱到亮处一看,左脑壳上的一块骨头突兀可见。
他一怔,眼泪流下来,默默地把儿子送到老婆手中,一个人痴痴坐在堂屋陷入沉思。
第二天,他悄悄去了万镇的东岳庙。东岳庙是个文物点,不仅保护得好,还有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在那里照应,庙内间或还会有一点香火,但对普通民众却不开放了。曹明夫知道他的老同学盛二苟和通仁道长关系好,他放下了党员干部的架子,请他带着他偷偷由北侧门进了东岳庙,找到通仁道长,把他儿子的事如此这般说了,请道长为他们卜一卦,问个凶吉。
道长犹豫了,上边的道教协会明令禁止迷信活动,一经发现,不仅取消道士资格,还要封庙。但二苟是他的好朋友,他又不好意思推托,只能把小道士打发去买茶叶,自己带着他们到庙后边一个存山芋的地窖中抽了一个签,再到知客厅房中仔细论说。
这个签上只有两句话,却特别有针对性,使曹明夫不得不相信了。这两句话是这样的:
随缘而生
随事而发
“这签说得最明白不过了,明夫老弟这个公子的一生只能随缘而过了。”“这‘缘’指什么?是凶是吉?”
明夫心中很虚,总感到有一股霉气罩在头上,看着这不明不白的签语,怎肯就此罢休!
“天意不可泄露,公子随缘就可以了。”道仁道长说到这里,若是过去的话,他早已两眼一闭再也不说一句话了。可是,他自知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同,他只是个混口饭吃的“守庙人”。人们来求你是看得起你,还拎来了一只老母鸡,一篮子鸡蛋,再加上这人还是个村长,若就这样让人家走了,实在不好交代。于是,他沉思一下,又作如下解释。
“‘随缘而定’,就是说你儿子的那根‘反骨’是前世里决定的,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这是‘缘’,他的命也就由这个‘缘’所决定。后半句的那‘随事而发’就是说,这‘缘’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因某些‘事’的性质而决定的。”通仁道长的这个解释算透彻了,但作为当事人的曹明夫心中还不落实,他认为那‘反骨’既有了,不说也罢,可是那凶吉的事还是要问一下的。他想了片刻,问:“道长,这孩子会因什么事而得祸,因什么事而行福呢?天下的事太多了,可变的、不定的因素谁也说不清。”道长尴尬,明夫迷惑,此刻只能由二苟来圆场了。
“道长,我这位兄弟急着呢!你就举个浅显的例子解一下后半句吧!”道长无奈地笑了一下,一只手摸着脑门想了半晌后,又作了解释。
“这‘反骨’决定了一个人的基本性格,这性格的特征就是一个‘反’字。这‘反’,初听不是个好字眼,但回看历史,往往不少人都是因了这个‘反’字而成名。这个‘反’就是否定过去,否定过去就是进步啊!这就叫‘反’对了,历朝历代的帝王不都是造反成功的吗?老子不也是反了周文王的‘礼乐’后写《道德经》的吗?你儿今后也许大有成就呢!到那一天,可不要忘了我这个穷道士啊!”
道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自认在这个村长面前说得太多了。
曹明夫经道长这么点拨,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似乎看到儿子成了一个指点江山的风云人物了,不禁面有喜色。但道长话锋突然一转:“但历史上‘反’错了,‘反’过了头的人,也有不少啊!这些人的下场就惨了。因而这签才有了‘随事而发’这句话。小老弟,你说我这签多有意思啊!所以——”
道长还想说一点什么,但看了看村长的脸色,又把话刹住。透了一点气的曹明夫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一下,就又被一阵巨浪冲到大洋深处了。他即刻又萎了下去。
无论如何,曹明夫这次请教道长还是颇有收获的,通过道长的指点,再经过自己反复思考后,他决定要加强对儿子的教育,使儿子的这根‘反骨’反得正确,反到点子上,反出成就来。
从那以后,他这个父亲,一直牢牢秉持这个原则,十多年如一日,时刻不停地在儿子耳旁念这个经,倒也使儿子小小年纪就明理懂事,还成了孩子王,成了学校各种活动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也使他家墙上贴满了奖状。正当他高高兴兴看着儿子快速成长的时候,这个有‘反骨’的儿子却真的反了一下,还因这次反,使他那早已被镇上人忘记的话题被再次提上桌面。
如今,当他把十四年前道长的话重温一遍后,他想到一个问题,儿子这次的“反”,到底是反对了,还是反错了?这个做父亲的既抱着希望,又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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