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合安香(5)
沫儿仗着老赖看不见自己,溜到门边,轻轻推了一把,门刚好开得容一个人侧身通过。老赖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见左右无人,继续闭目小憩,用袖口擦了擦滴落的涎水,然后用弯曲的小手指甲深入鼻孔挖出一块鼻屎随手一弹,鼻屎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儿的鞋面上。
沫儿的脸皱在了一起,强忍着走进院子,绕过迎门墙,这才又是跺脚,又是甩腿,将那块恶心的鼻屎甩了出去。本来上次听了老木说老赖是养花的高手,沫儿还想得空儿请教下大丽花的种法,但见他腌臜猥琐的样子,与婉娘日常所教的“对花木要存敬畏之心”完全不同,不由得打消了念头。
钱家老宅一直遵循祖上勤俭节约之训,整个大院虽然灯火通明,并不像其他大户人家人来人往,三人只碰上了几个仆人,很顺利到了钱玉华少爷住的小院。
小院甬道两边错次挂着灯笼,静悄悄的,一点儿人声也不见。
沫儿蹑手蹑脚四处看了一番,不见有人,悄声道:“没人,怎么办?”婉娘一摆手,带着两人顺着花丛中的小路东绕西绕,来到一个巨大的花园里。
原来是那日跟踪吴氏来过的钱家后花园。婉娘轻车熟路,走得飞快,很快便到了那个与闻香榭一墙之隔的废弃小园前。木门虚掩,锁头耷拉在一边,前面的草丛一片凌乱,里面显然有人。沫儿小声道:“早知道直接搭个梯子就进来了,还费劲绕这么远。”扭身便往里面走。
婉娘一把拉住,皱着鼻子分辨其中的气味,突然道:“不对,除了合安香和尸香精,还有一种味道。”
沫儿略一耸鼻子,道:“不是尸香精,是老赖身上的臭味。他刚才还在门口,这么快就这里了?”沫儿对老赖印象深刻,对他的身上的气味更是忍无可忍,所以一下就分辨了出来。
文清嗫嚅道:“另一种,是雪儿姑娘和小安身上的香味。”
沫儿刚想刮脸羞他,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女人的香味了,突然听到小园里发出低沉的一声闷叫,三人对视一眼,快步朝里走去。
葡萄架对着的厢房点着蜡烛,几个人影晃动,钱衡、钱夫人、吴氏都在,钱衡背对着窗子,看不清脸,钱夫人一脸鄙夷之色,乜斜着吴氏,吴氏低着头,满面愧色;地上躺着一个人,应该是钱玉华。另有老木守在房前,欲走还留,迟疑不决,却不见雪儿、小安和老赖的身影。
三人在靠近窗子的地方躲起来。钱衡喝道:“老木还在这里做什么?回去!”老木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钱玉华,点头退出。
老木走了,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钱玉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吼叫,吴氏慌忙蹲下,抱起他的头,叫道:“玉华,玉华,你怎么样了?”
钱玉华似乎人事不知,手脚舞动,推得吴氏远远跌在地上。吴氏顾不上疼痛,扑上去捉住他的手,哭道:“玉华,你放心,娘一定治好你。”钱衡动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吴氏,最终没说什么。
钱玉华果然是吴氏的儿子。沫儿留神去看钱夫人。钱夫人脸色十分难看,狠狠地剜了一眼钱衡,道:“呵呵,好一对母子情深。”
钱夫人身材高挑,杏眼浓眉,眼神凌厉,与吴氏娇艳的形象大不相同。
钱衡叹了口气,道:“夫人,你还不相信我吗?”
钱夫人狐疑地看了一眼钱衡,欲言又止,眼圈儿红了。
吴氏不由得气短,泪眼婆娑道:“都是我的不是,请钱夫人不要怪罪大少爷和玉华。”吴氏和钱衡年龄不相上下,还是随老辈叫法,将钱衡唤作“大少爷”。
钱夫人听闻此话,更加怒火中烧,飞起一脚将脚边一只矮凳踢飞,也不看吴氏,冷笑着对钱衡道:“看来我们母子是多余了,既然如此,几年前钱忠明死了,你就该休了我娶她回来。”
钱衡脊背僵直,一动不动。玉华又开始抽搐起来,吴氏忙去按住手脚,柔声安抚道:“乖宝宝,乖儿子,娘陪着你呢。”待玉华安静下来,她突然对着钱夫人跪下,流泪乞求道:“夫人,是我不好,我不该同大少爷联系的。你对玉华这些年视同己出,奴婢感激不尽。如今我已经找到了治疗玉华之病的法子,有什么事以后再算,便是送官府我也认了,只求夫人饶过今晚。”
听着意思,过了今晚玉华就好了。沫儿对这种大老婆小老婆争风吃醋的事情没兴趣,只好奇如何治好玉华的病。可惜上次假冒小安来钱府送衣服没有见到钱玉华,否则便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丢了魂或者被附了体。
月亮越升越高,清辉洒满园子,枯瘦的枝桠,寒索的野草,林立的假山怪石,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若不是婉娘和文清都在身边,沫儿自己早就逃回家里了。
吴氏仍直直地跪着,钱夫人似乎有些不忍,口气软了些,道:“今晚之后,钱家的事情再也不许你插手。”吴氏泪流满面,俯身道谢。
小屋里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钱衡扭头看看窗外,冷然道:“夫人你先回避一下。”钱夫人满面惊愕,哼了一声道:“你是担心我碍着你们的事儿了?”
钱衡不语。钱夫人眼里瞬间盈满泪水,呜咽道:“我一直不愿承认,原来还是你变了心。早知如此,我就该带了永儿走得远远的……”泪水哗哗而下,看了一眼吴氏和地上喘气的玉华,捂脸飞奔而去。
吴氏跌坐在地上,满脸惶恐。钱衡喝道:“时辰到了!”
吴氏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俯身柔声叫道:“玉华,玉华,你好些了没?娘扶你到外面。”
钱玉华轻轻嗯了一声,神智仍不怎么清醒。钱衡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帮着吴氏扶起钱玉华,慢慢走到外面葡萄架前的云石台前。吴氏忙将身上的软袍脱下,垫在地上让钱玉华坐下。
沫儿仗着有披风遮掩,蹑手蹑脚走过去,凑近了看。月光投射在钱衡的脸上,阴郁的圆脸上表情僵硬,眉头微皱,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竟然让沫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钱衡看看天,凌空在石台下端一按,地面的草丛里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东西,正是上两次曾看到的小薰笼。沫儿吃了一惊,揉眼再看,小薰笼确实出现了,慌忙扭头看向婉娘。
婉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握在手中。钱玉华又开始抽搐,吴氏慢慢将其放倒在软袍上,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块椭圆形的香料,颤抖着双手,慢慢放在熏笼里,满脸的期待,然后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这套做派同上次见到的一样,只是比上次晚了两个时辰。沫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吴氏和钱衡,唯恐漏掉什么。
两人默念片刻,钱衡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正要点燃熏香,只听身后的房屋里哗啦啦一声响,钱衡不由得停住,两人回头看去。
沫儿看到,是婉娘丢了一个石头到房间里,不知道砸到了什么。趁钱衡和吴氏扭头之际,婉娘飞身跃过来,朝熏笼中丢了一块东西进去,迅速闪到一旁,还不忘朝沫儿和文清得意地挤挤眼睛。
婉娘带起的微风和香味似乎惊动了钱衡,他面目狐疑朝四周看了看,皱起眉头。
吴氏见玉华缩成一团,心里着急,小声道:“可能是老鼠。赶紧开始吧。”
钱衡将熏笼中的香点燃,问道:“东西呢?”
吴氏这时却迟疑起来,伸进怀里的手迟迟未拿出来,垂头呆了片刻,道:“不如……还是用我的吧。”
钱衡不耐烦道:“没用的东西!”鄙夷之色甚为明显。沫儿觉得钱衡这人十分莫名其妙,对夫人和吴氏以及他的儿子钱玉华都冷冷的,没有一丝温情,与外界传说的恭顺谦和大不相同。
吴氏抽泣起来。钱衡强忍着脾气,道:“你不想玉华快些好?”
吴氏捧着脸,痛苦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怎么忍心……”钱衡回头看着抽搐的玉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强求。这孩子一生下来,你从没尽过一天为娘的职责。唉,原是他命薄。”
吴氏浑身大振,泪流满面,颤抖着将手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钱衡一把夺过,先将布包里的东西抖进熏笼,又红布丢进去。一股毛发燃烧的味道,合着熏笼里的熏香,发出尸香精一般令人作呕的气味。
钱衡接着从袖口抽出一页黄裱纸,上面依稀画着符号,也放在熏笼中燃了。一明一暗的火光映照着钱衡的脸,双眼在微光中闪闪发亮,如同野兽的眼睛一般,沫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黄裱纸染成了灰烬,冷风吹来,轻盈的纸灰随风起舞。一股奇异的幽香飘散,前面的葡萄树突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藤蔓扭动,枝桠颤抖,不一会儿,已经在月光下扭出一个依稀的人型。
沫儿见情况诡异,不知不觉后退了几步,与文清站到一起。朦胧中,点点的亮光从四处飞来,其中不乏从闻香榭而来的亮光。文清和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经说过这是一个模拟的祭台,专为收集花灵而设;怪不得给钱玉华治病每次都要到这个废弃的园子,敢情是惦记着闻香榭的奇花异草。
吴氏半跪半坐在钱玉华身边,拉了他手贴在面颊上,喃喃地诉说对他的挂念。钱衡却满面欣喜,张开手臂,似乎想将所有的花灵收入怀中。
沫儿和文清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一肚子的疑问,但紧要时节,不敢出声。
熏笼里的香慢慢地燃着,吸引的花灵越来越多,在钱衡的头顶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吴氏突然哭叫道:“大少爷,你快来看,玉华怎么回事?好像更不好了!”
钱衡双唇紧闭,面目狰狞,带着一丝狂野的笑,猛然吸气,无数花灵进入他的体内。沫儿眼见闻香榭内花灵纷纷而来,不由大急,生怕被钱衡给吸引光了,连连使眼色给婉娘。婉娘却悠闲地看着钱衡,笑而不语。
沫儿只顾紧张地看着钱衡,文清突然皱了皱鼻子,咬着沫儿耳朵悄悄道:“香味变了。”果然,除了吴氏的脂粉味儿,原本浓烈的异香,不知何时变成幽静绵长的淡香,似乎就是合安香的味道。
花灵犹自盘旋,却越升越高,直至四处飞散。葡萄树的枝桠重新抖动起来,逐渐分散,慢慢变回日常的样子。
钱衡神态大乱,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无声地挥舞着双手,似乎想阻止那些花灵。他背后的钱玉华声息皆无,手脚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吴氏摇晃着他的身体,呜咽道:“华儿,华儿,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见钱玉华丝毫没有反应,又爬起来去拉钱衡:“大少爷你快看看,玉华他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说,过了今晚他就好了……”
钱衡面目狰狞,猛甩手臂,打得吴氏一个趔趄。吴氏看到他饿狼一般的眼睛,不禁后退了几步,扑倒在玉华身上痛哭起来。
合安香香味萦绕,周围一片死寂,只剩吴氏嘤嘤的哭泣声和钱衡手指骨骼发出的喀喀声。月亮越升越高,周围犹如挂了一层白霜,有一种朦胧的明亮。
钱衡绝望地收回了手臂,看都不看旁边伤心欲绝的吴氏母子,面孔扭曲,五官撕扯了片刻,突然一头栽在地上。
吴氏大惊,扑身呼叫,钱衡已经昏迷不醒了。这一变故让文清和沫儿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继续隐藏还是去救人。
吴氏试了试一个也拖拉不动,哭着道:“大少爷你可不要死……玉华,你等娘去叫人,一定可以治好……”跌跌撞撞地去了。
见吴氏走远,婉娘飞快从怀里拿出信笺打开,沫儿依稀看到,里面的白影子晃晃悠悠飘了出来。沫儿猛打了寒战,颤声道:“谁的?是钱衡还是钱玉华的?”
婉娘道:“试试就知道了。”将剩下的合安香分别往钱衡和钱玉华的眉心、鼻下、双手的户口部位各擦了些,一脸惋惜道:“可惜了我的合安香了。哼,一定要想办法赚回来才是。”
说话之间,钱玉华突然动了一下,白影子绕着他不住旋转。沫儿不敢靠近,远远问道:“是他吗?”
婉娘将自己的手心也搓上合安香,让文清扶起钱玉华的头,将手掌放在他的脑袋上放,道:“归位吧。”白影子嗖地一声从脑门部位进入了钱玉华体内。
周围的阴冷之气瞬间减轻。沫儿长出了一口气,小声道:“钱玉华的魂魄被谁……”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外面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三人慌忙裹好披风,躲到窗下。
吴氏、老木带着五六个家丁进来,钱玉华悠悠醒来,虚弱地叫道:“老木?”
吴氏又哭又笑,扑过去一把抱住:“玉华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钱玉华一脸诧异,躲闪着她的怀抱。几个家丁背的背架的架,将玉华和钱衡弄走了。
文清挠头道:“这就算完结了?”
婉娘掂量着手中的合安香,突然道:“不对。”急匆匆往外走去。文清慌忙跟上,走了几步,见沫儿还在钱衡刚才站的地方弯腰找什么东西,又回头等沫儿。
云石台前那个奇怪的小薰笼还在原处,里面的香散发出微微的红光。沫儿迟疑了一下,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捧起熏笼,不想却扑了个空:手掌竟然穿过熏笼,如同凭空做了一个捧的动作。沫儿嗅着空气中的香味,心里满是疑惑,一连试了几次,都是如此,看着熏笼仍在,却似虚拟的幻象一般。文清也伸手来试,也是同样。
婉娘见二人未跟过来,又快步折回来,道:“快走,再晚来不及了。”
沫儿指着熏笼结巴道:“这个……这个……”婉娘看都不看,拉过二人边走边道:“是他催动真气而形成的。我小瞧他啦。”
沫儿嘟囔道:“怪不得一下子有一下子没了的。”
文清道:“他?他是谁?”
婉娘不答,快步走出了园子。所幸家丁带着两个病人,行动不快,三人循着声音很快跟了上去。
一伙人到了上房,家丁们将钱衡父子分别放在太师椅上。这里是钱衡及夫人的房间,高房大屋,大桌大几。房屋里却没人,不知道钱夫人去了哪里。
老木殷勤地斟茶倒水,还时不时偷眼打量下吴氏。今晚老木陪钱玉华去小园时,这女人正在夫人面前垂泪,难道她就是这几个月风传的老爷的新欢?怪不得夫人这几个月来郁郁寡欢,原来……老爷的脾性也真是奇怪,找小妾好歹也找个年轻点的,这女人虽然还算漂亮,但显然年纪不小了,还是雪儿姑娘,一颦一笑……老木心动神驰,嘴角忍不住漾出笑意。
几个家丁表面上对谦恭有加,一背过脸便挤眉弄眼,对吴氏和钱衡的关系摆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钱玉华无精打采地坐着,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吴氏嘴唇颤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却不敢上前相认,看到家丁们眼底的嘲弄,欲要离开又不忍。
钱衡轻咳了一声,吴氏慌忙收住泪,低眉顺眼地站着,轻声道:“大少爷,你还好吧?”
钱衡微微睁开眼睛,摆手让家丁们都出去。老四本欲扶钱玉华回去,见钱衡并无此意,只好自己走了。钱衡对吴氏道:“你去找夫人来。”吴氏低头出去了。
钱衡一跃而起,阴测测朝窗外一笑,飞快朝钱玉华扑去,整个右手扣着钱玉华的天灵盖,一股白气蒸腾而出,钱玉华顿时如傻了一般,半睁着眼睛,口水滴落。婉娘一声不响闪身闯入,未及近身,钱衡已经口吐白沫,一头栽到了地上。
沫儿正盯着钱玉华,文清突然惊叫道:“那里!那里!”抬头看时,只见一条黑影从钱衡身上挣出,越过后墙的纱窗不见了。
婉娘打开后窗看了看,不住顿足叹气。沫儿小声道:“后面是什么?”
婉娘简短道:“池塘,连接洛水的。”
文清和沫儿同时想到,对视了一眼,沫儿试探道:“元镇真人?”
婉娘摇头道:“不是。快过来帮忙。”钱衡脸色灰暗,手脚冰冷,气息微弱。沫儿将他的头摆正,愤愤道:“这家伙刚才竟然装死!”
婉娘一把扯了沫儿的披风,笑道:“不怨他。不用躲了。”自己也除去了披风,大摇大摆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欣赏着屏风架上摆的几个玉器摆件,抱怨道:“钱家真是小气,好歹是玉器世家,雕工虽然不错,成色也太差了些。”完全不顾钱衡和钱玉华生死未卜。
文清见钱玉华傻呆呆的样子,担心道:“婉娘,刚才钱衡怎么抓他的头?”
沫儿抢道:“钱衡,不是,附在钱衡身上的那东西,吸收他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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