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晚,官寨顶上太阳落下之后,他们在楼下埋置火种,到了半夜整个官寨楼房开始燃烧,连同一切财宝被大火吞噬。大火过后在废墟之中发现贡布郎加儿子其米贡布和妻子等人的遗骸。贡布郎加和儿子邓登贡布等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去向。正如空中漂浮的云朵,消失的彩虹一样。
¥¥¥瞻对征服霍尔章谷
清军撤退后,贡布郎加对瞻对全境的控制更加牢固。从此,基于复仇的心理,也基于扩张地盘的野心,贡布郎加开始对周围土司发起了攻势。首当其冲,自然是炉霍地面的章谷土司。
从军事上考虑,北面的章谷土司地面历来是进攻瞻对的要道。从炉霍南下,占领瞻对的麦科牧场一带高地,便能居高临下,对中瞻对和上瞻对形成巨大威胁。清朝历次进兵瞻对,章谷土司都曾派出土兵助战。
更何况,前面说过,贡布郎加的大哥就死在章谷土司手上。虽然是他们出掠炉霍土司地面而造成此结果,这笔账贡布郎加还是完全算在了章谷土司头上。复仇,正是那个时代康巴人核心价值观的一个重要方面。
清兵撤退不久,瞻对人就频频向炉霍发动进攻。只是炉霍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瞻对北方的朱倭、麻书、孔萨、白利和炉霍的章谷土司,有一个共同的名号
“霍尔”。霍尔这个词,是蒙古的意思。也就是说,这几家土司都有好战善战的蒙古人血统,是元初时进据此地的蒙古人后代,也都是强悍好战之辈。作为霍尔五土司之一的章谷土司自然也不例外。贡布郎加连续出兵七八次攻击章谷土司,也未能讨得便宜。自然,这样的攻击也不是什么大规模的战争。川边土司地带,地广人稀,战事一起,通常也就数百兵力,动员到上千或几千人丁,那就是超大规模了。
贡布郎加全面进攻不行,便改弦更张,变换策略,各个击破。
头一个目标便是章谷土司属下的一个头人吉沙大吉。
这次,贡布郎加没有派出大军,只派了两个小头领带着十几个人,悄然潜入吉沙大吉寨中,直取腹心,将吉沙大吉刺死。这十多个人轻易得手后,还将他儿子掳回瞻对。不几日,在瞻对的新中心滂热官寨,贡布郎加就看见手下呈上吉沙大吉的首级。贡布郎加亲自把吉沙大吉的儿子剖腹挖心,以报兄仇,又把这父子两人的首级悬于路口,宣威于众。
不久,他又派人偷袭章谷土司属下的区角牧场。生俘区角头人后,胁迫他派其子前去暗杀同为章谷土司属下的另一头人吉绒拉柯。因为走漏消息,那位头人逃走,但他的家人却都丢了性命。章谷土司设计诱捕了杀手,投入狱中,准备将其处死,但监狱看守收了贿赂,纵其逃走了。
连番得手后,贡布郎加又锁定章谷土司的管家杜柏所辖的村寨。杜柏与其子逃得性命,但其村寨被瞻对人占领,财产自然也被掳掠一空。我是以一个写故事为生的人,开初,觉得贡布郎加比起别的土司,自是心怀大志,所以自己对这个故事已经产生了不一样的期待。但接下来,听多了这样的小故事,又渐渐觉得老套,渐渐就心生悲凉。原来,历史就这样在原地踏步;原来,一代枭雄贡布郎加不过就是重复着老套的故事;原来,被人们津津有味传说的故事,却是如此陈陈相因。这片土地上,不过是老故事换了新的主人公,而背后的布景却没有任何改变。人的认知与智慧也未见增长。
故事继续往下,还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套子。
不过是掺杂上了一点情色的因素。
是该守戒律的僧侣也加入其间。
只不过,在藏区故事中,僧侣的称谓要换为一个特定的称呼:喇嘛。
话说贡布郎加的部下攻破了章谷土司管家的寨子,管家父子逃走,不想,他们却在那里掳获了一个喇嘛。这个喇嘛可以作法使神灵附体,因此人们可以通过借他的肉体向神灵问卜休咎。
这个喇嘛是章谷地面最大寺院寿宁寺的喇嘛。
这个寿宁寺的“发神喇嘛”,当地百姓都说他与章谷土司的妻子有染。
得知此消息,贡布郎加如获至宝,亲自主持对这个喇嘛的审讯,证实此事属实,并非空穴来风。审讯后贡布郎加一面将这位喇嘛释放,一面令人将他与土司妻子通奸之事四处传扬。一份当地流传的藏文文书说,“丑闻传遍炉霍,引起百姓与下属和土司分崩离析,为贡布郎加攻打炉霍打下了心战基础”。
老套的故事要成就一个英雄,就要将另一个豪酋作为牺牲。在这个故事中,这个牺牲者就是祖先是英勇善战的蒙古人的章谷土司。当他倚为股肱的一个管家失去自己的寨落狼狈逃窜时,他的另一个管家也出事了。
出事的地方,就在那个有喇嘛与他妻子通奸的寿宁寺。
当时,章谷土司派他另一个管家管理辖地内的寿宁寺。寿宁寺是一个大寺,这个大寺属于藏传佛教中的格鲁派,奉在西藏掌握政教大权的****为最高宗师。最高宗师在西藏的特别地位也使他们不甘久居于掌握世俗大权的土司控制之下。他们便趁贡布郎加步步进逼,章谷土司疲于应付之时,驱逐了章谷土司派来专门管理控制寺院的管家,借口是这位管家管理寺院过于严苛。土司不能对付势力强大的寺院,便迁怒他人,将这位管家从其所辖的村寨中逐出。章谷土司属下的另一个头人楚洛便趁机占据了这位管家的地盘与全部家产。
这位名叫占登的管家无处可去,便逃奔瞻对投靠了气焰正炽的贡布郎加。
对贡布郎加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他当即派出一干勇猛的手下随同占登这位失意人潜回章谷土司境内。传说中,这些人是在一个夜晚潜入占登过去统辖的村寨的。他们依靠占登这位熟悉该村寨地形的前管家在黎明前于寨中各处埋伏好人、枪,然后,在天亮时,由一人化装成乞丐,到新的头人家——也就是过去的占登管家的家门口讨饭,几个枪手尾随其后,得以一同潜入官寨。此时,那个刚刚得了新地盘与百姓的楚洛头人正在经堂的佛像前虔诚叩拜。不承想,却与家人一起被潜入的枪手刀刺枪击,喋血于新到手不久的官寨之中。
经过如此几番手脚,章谷土司在损失了不少地盘的同时,也失去了手下一些颇具实力的人手。现在对贡布郎加来说,是他大张旗鼓,重新发动进攻的时候了。机不可失,贡布郎加便集结人马,发动了正面进攻。炉霍土司的地界中央有鲜水河流贯,鲜水河两岸的高原低地,正是其财富与人口辏集之地。瞻对的人马便沿鲜水河两岸摆开阵势,齐头并进,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土司官寨,展开进攻。章谷土司地面并不广大,知道退无可退,自然竭尽全力拼死抵抗。瞻对兵马连攻数日,一时不能得手,贡布郎加便命暂时后撤。
不久,他又集中了更大的兵力,兵分多路,向章谷土司官寨合围而来。这时的章谷土司自料不敌,携家人先期逃离。留下管家代理土司职权,指挥兵丁百姓保卫官寨。此番一战十六天,官寨仍未攻下。而寨内兵丁,特别是一些喇嘛,于百般困窘之中,还亡命向寨外冲杀,给瞻对人造成不少伤亡,但这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因为土司事先逃离,强攻之下,寨内人心浮动,调集到寨中防守的各大小头人纷纷出寨向瞻对人投降。
最后,是寿宁寺活佛出面调停,章谷土司官寨中的抵抗者出寨投降。
贡布郎加将出降者中有名望的头人、喇嘛和英勇善战者押往瞻对,其余降者全释放回家。
至此,瞻对人终于占领炉霍章谷土司全境。贡布郎加委派自己的得力手下名叫洛古泽仁者长驻炉霍,建立一个坚固雄伟的新官寨,镇守管理章谷土司全境。
¥¥¥瞻对征服北方土司之战
拿下章谷土司全境后,瞻对北方还有另外几家蒙古人血统的土司。除了朱倭土司早前娶了贡布郎加的女儿为妻,心中稍感安定外,各土司地面早已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了。善为占卜的喇嘛们的加入,更使种种流言四处流传。
“德格土司辖地昌台地方的昌格寺喇嘛白玛木杰温波预言:‘德格将来会起内讧,猪年时不知去何方,鼠年时全域被火覆,牛年时魔帮将失败,此后大家共享安乐,萨迦的太阳照样升,噶丹的太阳照样升,列庆神山的太阳照样升。’”
“扎科的喇嘛洛珠也有预言,把鼠年以后的甘孜失陷、扎堆背叛等清楚地写了下来。”
这些土司更北面的色达地区,是朝廷未设土司管辖的所谓“野番”地面,向来也是强横不羁,此时也被这些流言所震撼:“一位喇嘛在色机根塘地方梦见了装满铁杵的一牛皮口袋,这事一经传开,都说瞻对兵马必来无疑,寺院、村寨人们纷纷逃离,寺院内空无一人,由于无人看管,这些寺院大都因漏雨等原因而破败。”
贡布郎加看到这样的情形自然喜不自胜,他要好好利用土司们人人自危的心理,再添一把火。
这一把火就是挑拨离间。
一段时间,他与地理上距瞻对相对较远的德格,以及白利土司频繁来往,故意疏远紧靠瞻对的孔萨与麻书土司,造成土司间彼此猜忌,然后举兵攻打孔萨与麻书两家土司。贡布郎加吸取了征服章谷土司前期一味硬攻而不能得手的教训,在战事前期,令他的兵马稍事进攻后便佯装败退,让他的对手认为瞻对人并不如传说中那样英勇无敌。接下来数次战斗,贡布郎加的兵马依然稍战则退,有时甚至还佯装败逃,使对手的队伍渐渐滋生了轻敌情绪,除了土司官寨外,分散在雅砻江两岸的村寨都放松了戒备。这正是贡布郎加耐心等待的大好时机。一个夜晚,瞻对人出动大兵,同时偷袭孔萨和麻书两土司全境,一夜之间,便几乎将其全境占领,并向两土司官寨合围而来。见此情形,孔萨与麻书两土司自知再也无从抵抗,便收拾金银财宝和清廷颁发的印信,抛下土地百姓,举家向西逃亡,渡过金沙江,进入西藏地面去了。
如此一来,瞻对北境有蒙古血统的霍尔五土司,便只剩下白利与朱倭两家。朱倭土司本是贡布郎加的女婿,见此情形,自然立即归附。这白利土司一家,自知无力抵抗,也只好向贡布郎加称臣投降。
战胜了霍尒五土司,今天甘孜和炉霍两县的地面几乎被贡布郎加全部占据,所辖人口与地盘都增加了一倍以上。战胜之后,他做了三件事,我还是引藏文文书中的原话吧:
“在甘孜建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官寨,派索郎翁扎、扎西邓珠为头人。”
“古曲达官寨让夏古喇嘛当头人,所有险要之处都建了城堡。此外还任命了很多头领。把原来有权有势的人撵走他乡。”
这两件事情,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接下来的第三件事,却能见出贡布郎加比之于过去那些互相频频争战的地方豪酋们有着更大的野心。
他移民。
“贡布郎加在他所收服的村寨中抽一两户到瞻对,从瞻对抽一两户上来补上,新旧部属混合在一起。”
混合在一起后又该干什么?发展生产?新旧移民的彼此交融与认同?除了整个青藏高原短暂统一的吐蕃时期,当时的统治者在青藏高原上做过这样的事情。自吐蕃王朝分崩离析以后,这片高原上的地方豪酋们,彼此争战不休,都只为有限的人口、财富与地盘。但夺得人口与地盘,似乎也仅仅是为了以此为本钱壮大实力,以期可以夺得更多财富、人口与地盘。土司豪酋间其实是可以通过商业交换彼此获利的,但所有那些高贵的脑子里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念头。是的,历史本身正常前进的脚步就这样非常奇怪地在青藏高原上停顿下来。就这样,直到今天也以强悍自诩的藏民族其实是在频繁的争战中日渐衰弱:人口日渐稀少,财富日渐损耗,最后导致的是生产力与精神的双重枯竭。
占领了新的地方,贡布郎加比别人多做了一件事情,移民,但效果并不好。当地藏文记载中说:“自从归顺瞻对以后,这里大小头人,平民百姓无心劳作,整日惶恐不安,没有一个人能安居乐业。”
因为他的移民是为了监视新征服的人口,而不是有意于以此方式促成民间更有意义的种种交流。
¥¥¥瞻对征服康巴最大土司
贡布郎加这位瞻对人的英雄,依然逃不出这片土地上演了千年之久的故事路径。他征服了霍尔五土司后,属下的人口与地盘都扩大了不止一倍,这样的空间中,足够他做很多事情。但上千年的故事路径,决定他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是掠夺更多的人口,获得更大的地盘。
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口在瞻对的西北方向,那就是德格土司。
德格土司是康巴地区最大的土司。一是品级高:是清廷册封的从三品的宣慰司。二是地盘广大。通常,清代册封土司的策略是“多封众建以分其势”,今天藏区行政建制中的一个县,当时通常有几家土司,互相依止,也相互牵制。但德格土司一家却控制着今天属于四川省和西藏自治区境内几个县数万平方公里的地盘。有这么大的地盘,人口兵力也数倍于一般的土司。更何况,其境内还有不同教派势力强大的寺院集团,更增加了德格土司的威望。
今天到德格,说起过往的陈年旧事,当地人都会骄傲地提起一句流传了几百年的话:“郎德格,沙德格。”意思就是,天德格,地德格。极言德格土司强盛时地面的广大与威望的崇高。在那个时代,即便是向称强悍无敌的瞻对人也不得不屈从德格土司的威势,在边界牧场纠纷中低头让步。一度,瞻对土司每年还要向德格土司进献厚礼,表示臣服。有材料说,即便狂傲强横如贡布郎加,未得势时,对德格土司也要施长辈礼,以示尊崇。
对贡布郎加这样性情的人来说,曾经被迫的谦卑都转化成心中的仇恨。只等机会一到,便要施行加倍的报复。
某一天,在要道上巡行的瞻对兵丁拿获了一位德格土司的信差。这信差正从瞻对西北方的德格土司境往瞻对南方里塘一带的毛垭土司地面上去。从这信差身上搜出一信,是德格土司写给毛垭土司,约他发兵和德格土司南北夹攻瞻对。有文字记录了这封信的原文。
信件有浓郁的藏文书面语风格:“瞻对出现了魔鬼的化身,瞎子威胁着周围的土司,希望我们能团结一致,在敌人较弱小的时候把他消灭。否则,小火蔓延成大火,小祸酿成大祸,到头来我们都会追悔莫及。”
这封信被截获后,贡布郎加隐忍不发,将抓获信差的事和德格土司信件的内容都隐匿起来。德格土司只知信差失踪,并不知贡布郎加已经得获信件的全部内容。而收信人毛垭土司,竟连有人致信于他这件事情都毫无知晓。
这下,贡布郎加更不会放过德格了。他也深知,在瞻对四周的土司中,以德格土司势力最大,不容轻视,调兵备战之时,明明兵锋所指是西北方的劲敌德格,却故意走漏消息,说是要南下攻打里塘土司,以此麻痹对手。
这时,道光皇帝已经去世。清廷的龙椅之上,坐的是咸丰皇帝。
公元1852年,也就是咸丰二年,贡布郎加将集结的兵马分为上中下三路步兵和南北两路骑兵,分头向德格发起了进攻。五路兵马都是秘密出行,利用地势地形,白天全部人马隐藏于密林之中,夜晚才衔枚疾进,快速行军。
大军行抵德格土司的门户玉隆地方,替德格土司镇守东部边境的玉隆头人一枪未放、一刀未动就投降了。因为贡布郎加允诺,他仍然可以保持他对玉隆地方的统治权。玉隆头人投降后,以大量的牛羊、金银犒劳瞻对兵马。
与此同时,瞻对南路骑兵已经扑入德格土司领地的腹心地带,到达离德格土司官寨很近的欧普隆村。贡布郎加派人送信给德格土司,除了告诉他已被瞻对大军包围外,还把前次缴获的邀约毛垭土司夹攻瞻对的信件一并附上,以示自己师出有名。
此时德格土司切麦打比多吉只有十一岁,土司职权由其母亲和管家共同行使,眼见瞻对人已经深入领地腹心,大股兵马四围而来,既无法调集人马抵抗,更无高人献出退兵之计,只好全家逃亡。而这一手,也早在贡布郎加的意料之中,当他们一行人西逃渡过金沙江,长舒一口气,以为脱了困厄之时,却在一个叫汪布堆的地方,被瞻对兵马追上,土司母子被俘。
贡布郎加指挥兵马长途奔袭,兵不血刃,俘虏了德格土司母子,占据了其统治中心,其广大辖地上的下属头人和主要寺院里的部分喇嘛看到大势已去,也纷纷四散潜逃。不及逃跑的,也都做了瞻对人的俘虏。
如此轻易,川边地区最强大的德格土司便被瞻对兵马击败,其领地大多被瞻对人占领了。得胜后,贡布郎加便委派手下强将勒乌玛为驻德格的大头人,甲日喇嘛泽仁、杰吾达吉为驻德格属地头人,并修筑坚固城堡,意在长期镇守。
当地史料中说:“收服德格以后,贡布郎加威信倍增,甚至德格境外的大小头人,昌都喇章的头人全部敬献哈达并向其交纳税赋,连青海境内的头人们也向贡布郎加表示臣服,从各地通向瞻对的大道上,前往向贡布郎加表示拜伏和主动上贡纳税的人马络绎不绝。”
贡布郎加故技重施,把俘虏的当地僧俗上层人士全部押往瞻对境内,有民间资料记载:“贡布郎加把扎溪卡地方的头人等许多户人家,昌台地方的多户人家,洼学地方的多户人家,以及玉科地方的多户人家集中到瞻对境内的麦科地方。还把德格境内寺院一些有影响的喇嘛活佛分别安置在觉觉寺、尼古寺和吴瓦寺三个寺院。贡布郎加把这些人作为人质。”
此前贡布郎加说过:“不听话的人,可能造反的人,不杀肯定不行。我想的是除了杀人,还有没有把他们捏在手心的其他办法,我现在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甘孜州政协所编《甘孜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三辑有昔饶俄热先生所撰《新龙贡布郎加兴亡史》一文,梳理贡布郎加事件脉络最为清晰,此文如此记述贡布郎加占领德格土司领地后的处置手段甚详:
“德格既平,贡布郎加将俘获来的德格土司及其部属分别进行了如下安置和处理:
“将德格土司关押在瞻对甲日村,将土司的母亲关押在滂热官寨。将八帮寺的温云活佛和到德格讲经的后藏萨迦派果玛活佛送至昔瓦寺,将呷拖寺的知麦吉空活佛送至竹德寺,格泽活佛送至略空寺,将竹庆寺的奔洛活佛送至嗳枉寺。由于德格土司的管家更呷约勒伙同部分头人逃跑到西藏去了,贡布郎加对已向他投降的原德格土司下属头人很不放心,因而把甲考司郎、索莫聂巴、普玛布结、达本扎西格勒和汪堆泽仁多吉等分别关押在瞻对的绒洛、大盖、葛扎、切依、滂热等地。
“贡布郎加兵到德格时就已投降的头人曲登泽巴和喇嘛泽仁,他们曾当着贡布郎加的面咒骂德格土司统治无道。后德格土司在汪布堆被俘,送去瞻对时,两人又在途中私下在少土司面前诅咒贡布郎加是魔鬼。贡布郎加认为这种两面派的人不能留用,遂将二人抛入雅砻江处死。
“原德格土司下属头人中,只有最先投降的玉隆头人一人,由于迎逢勒乌玛和贡布郎加的女婿林葱土司,没有被关押。”
一个僧人留下的回忆文字中说,“这一年的德格一点也不宁静,是个多事之秋。”
一千多年里,藏区社会中不变的重要人物,就是寺院的活佛喇嘛与世俗的头人两类,也就是说,这个社会结构其实相当原始而简单。控制了这两类人,就算控制了这个社会。贡布郎加深谙此理,于是,要把新征服地域的这两类人物都押解到瞻对加以控制。
¥¥¥民间传说中的多面布鲁曼
在昔日的瞻对,今天的新龙县,凡是民间传说,人们很少提及贡布郎加的本
名,都用他的绰号布鲁曼。布鲁曼,是瞻对人的英雄。他的事迹也日渐引起当地藏、汉两族文化人的关注,不断被书写。不只是民
间传说,这些书写也为我提示了很多线索。特别是或明或显地隐藏于这些书写中的观点,给我很多启发。这些书写者对这个历史人物的种种现代解读与定位,让我得以有更多的视角来观察这个特殊的人物。
我对从这幕大戏中发掘出一些新的意义充满希望。希望从这一事件,或者从这个被传诵了近两百年的瞻对英雄身上发现一点能突破藏民族上千年梦魇般历史因循的东西。但是,不得不承认结果让我终于失望。
英雄如布鲁曼,终于也未能超越时代与文化,所以,最终也只是那种社会氛围所能产生出来的一代豪酋——当然,是最杰出的豪酋。在这片土地上,他比此前的所有豪酋更蛮横,更顽强,更勇敢,更有计谋,更残酷,却也一样不知天下大势,一样不曾有半点改变社会面貌的愿望,最终,一样地要在历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辙。
在新龙地面上行走,随处都可以听到他的种种奇异传闻。有这样的故事说他的残暴:贡布郎加待在官寨里闲来无事时,有一种特别的娱乐,就是命人随便从周围的村庄找来一个婴儿,往其肚子里灌满奶汁,然后,他亲手将婴儿从官寨楼上摔下,看着那小生命摔在楼下的石头上,鼓胀的肚子炸开,牛奶飞溅。贡布郎加会抚掌大笑,说,人死去时也可以不流血,而流出雪白的牛奶。
有这样的故事说他的强横:
贡布郎加不喜欢乌鸦,特别是乌鸦烦人的聒噪。
那时,在滂热地方,他嫌新修没有几年的官寨不够雄伟,又调集百姓,替他重修官寨。新修的官寨楼高七层,墙厚近丈。伐木采石,夯土筑墙,都是百姓被强服无偿劳役。新官寨修成后,贡布郎加决定,官寨上方的天空中不能出现乌鸦的影子。
十月份,新龙已入初冬时节,一个下霜的早晨,在雅砻江岸并不宽阔的台地上,过去滂热的官寨旧址上,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有一层薄霜。人们指给我看江对岸山梁上的一座碉房,说,那是和贡布郎加新官寨同时修筑的建筑。贡布郎加在那里安置了一户人家。这家人唯一的工作,就是整天用火枪对着天空,如果有乌鸦胆敢飞过,就对它们开枪。然后,我们转过身,是江这边的山梁,参差的树影后,又是一座同样的碉房的废墟。贡布郎加特意在那里安置了另一户人家,其职责也是防止乌鸦从官寨上方的天空中飞过。夹江相对的这两座碉房直线距离应该不到一公里,形成的交叉火力足以控制这片天空。替我引导的乡政府干部说,迄今为止,这个地方都没有乌鸦出现。我几次往来此地,最长一次,在这个地方待了半天时间,似乎真的没有看到乌鸦出现。
但贡布郎加的官寨早已不复存在,已经辟为耕地的宽大地基旁,还有一两处低矮的残墙。紧靠着这块庄稼地,是一所小学校和新落成不久的乡政府。
这个乡政府很简朴,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两人共用一间七八个平方米的办公室。我们挤在这间办公室里,听一个僧人讲贡布郎加的故事。
讲他对僧人,也就是佛法的大不敬,同时也讲他的狂妄。
这个故事也发生在眼下这个地方:
话说那个时候,流经此地的雅砻江水发出大声的喧哗,这也引起了贡布郎加的愤怒。在传说中,贡布郎加也是一个不敬僧人的人。他常常要那些宣称自己有种种神通的喇嘛当着他的面显示神通。自然,很多声称有神通的僧人都是假的,被揭发出来的没有神通的僧人都会受到他无情的嘲弄。而他考察僧人有无神通的一种办法,就是要他们制止雅砻江水在这段江流上发出的喧哗。一直以来,没有僧人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终于有一个僧人做到了。这是一位苦修得道的红教僧人,在瞻对地面上,这位名叫白玛邓登的僧人是唯一一个几乎与贡布郎加齐名的人物。是他显示神通,使得从贡布郎加官寨旁流过的雅砻江水不再发出巨大的喧哗。不只是讲这个故事的僧人,大多数新龙本地人都会说,从此,惯于呵佛辱僧的贡布郎加,在瞻对地面上,有了唯一一个真心崇奉的僧人。讲到白玛邓登这位圣僧使喧腾的江水顿时喑哑时,给我讲故事的僧人伸出双手,口中发出由衷的啧啧赞叹。
他竖起耳朵,说,你听,江水确实很安静啊!
其实,雅砻江奔流到此,恰好进入一段相对平缓宽阔的河道,比在上游狭窄的河道奔流时,显得波宽浪缓,声音是小多了,但也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我是一个来听种种奇异故事的人,所以,我并不想客观地指出这一点。
我只是不想在这些魔幻故事中让自己也陷入魔幻的迷狂。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藏区,很多听故事找故事的人原本也是清醒的,听多了这些传说,也会深深陷入这样的魔幻迷狂。
这位僧人离开了。我看着他走在狭窄的山道上,走过那些枯黄的秋草,走过那些正在飘零落叶的灌木丛,回到他在山上的寺庙。他是那座寺庙的住持。
我们也驱车离开。车上,陪同的人讲给我又一个故事。
还是那位高僧白玛邓登。说,贡布郎加重修的雄伟官寨落成时,这位高僧骑着匹瘦马突然出现了。他从马背上卸下来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来自他苦修的神山顶上。他要贡布郎加把这块石头放在官寨顶上的某个地方,贡布郎加看看自己雄伟坚固的新官寨,骄傲地拒绝了。这时,那块石头便从地上自己飞起来,呼啸着回到了所来的神山。讲故事的人说,要是贡布郎加接受了这块石头,他的事业就不会失败,可惜他没有接受。于是,就要让今天的人们叹息他的宿命了。
中午,我们回到新龙县城的布鲁曼酒店午餐。
又有人要讲贡布郎加的故事。讲故事的先生郑重地请女人回避,说因为这个故事不够雅致,在座的唯一女性就回避了。
故事说,贡布郎加有时会看人做爱。
大家笑起来。看人做爱!
讲故事的人一本正经,说真的,就是看人做爱。他就是让两个年轻男女在他面前做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端详后,贡布郎加抚掌大笑,说男人在女人身体里进进出出,就像一头羊吃一根胡萝卜一样!红的嘴巴吃一根红的萝卜!
依我的知识,那时,这片地面上还未曾种植红萝卜这种植物。但我只是一个来听故事的人,而且,一个人的英名随着故事四处流传时,这个故事中便自然会时时刻刻增加点什么,增加一个羊吃胡萝卜的比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另外一天,也是在布鲁曼酒店,同一个用餐的房间,一位我认识多年的高僧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是说,贡布郎加这个狂妄的人,一生只服膺一位高僧。但这位高僧不在瞻对地面,而是德格地面的竹庆寺土登活佛。
话说征服德格后,贡布郎加在那里盘桓了很长时间。
他几乎把德格土司的地面都巡游了一遍。所到之处,除了重新任命各处大小头人,贡布郎加还巡游了许多寺院。每到一个寺院,见到来迎的活佛,或者庙里的住持,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你说我死后是去佛国净土,还是下地狱?”
在这些僧人看来,这位恶魔降世的人必定是该下地狱的,但他气焰正炽,而且,这个人对佛法僧三宝并不敬信的恶名他们也早有耳闻,所以不敢说出心里的实话。最后还是违心回答:贡布郎加大头领肯定是要上佛国净土的。这样,他们就已经触犯不妄语这样的基本戒条了。
问题是,贡布郎加听了他们这样的话,却不领情:你们这些徒有虚名的家伙,只晓得骗老百姓的财物。两条舌头的人不配待在寺院里!他告诉这些僧人,摆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走哪一条自己选。第一条,离开寺院去瞻对地方,到那里依然有房子住,有吃有喝,就是不能随意走动。第二条,脱了袈裟回家,原先是牧民的就去放牛,原先是农民的就去种庄稼,不要再待在庙里丢人现眼。驱散了僧人,贡布郎加又命手下捣毁佛像,放火烧了这些寺庙。
某一日,贡布郎加巡游到了著名的竹庆寺。这座寺院坐落在一个山弯里的小盆地里,背靠高山,左右是浅山环抱。寺院正殿背靠的雪山高大巍峨,冰川在阳光下闪烁银光,冰川下方是静默幽深的森林。远远的,贡布郎加就听见庙里钟鼓齐鸣,长号声声。僧人们的诵经声有如歌吟,不像他此前到过的寺院,寺院住持赶紧带着众僧出迎。贡布郎加心中不禁暗暗称奇,想明知是我这位捣毁佛像、火焚寺院的大魔头来了,居然还从容不迫地做着法事。他便下令将这庙包围起来,然后,自己骑马傲然走进庙里。
竹庆寺的土登活佛这才出殿前来迎接,却也只是站在他马前,并不言语。
马背上的贡布郎加高声发问:你就是人们所说的土登活佛了?
活佛淡然一笑,手持念珠,并未说话。
贡布郎加又提出了他的问题:我死了以后是去佛国净土,还是要下地狱?
土登活佛并不答话。
贡布郎加说,以前遇到的那些高僧大德,遇到这个问题,都说要念念经、打打卦才能回答。你也是这样的吗?
土登活佛说:我不知道你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贡布郎加说,实话!
土登活佛点点头,朗声说:你是个不敬神,不礼佛,夺走了无数生命的恶人。你这样的人怎能去到佛国净土?最好连这个念头也不要有。从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你死后要下地狱!你在此生犯下的罪恶,使你没有变身为人的机会!
周围人想,贡布郎加这回肯定要拔出刀来取活佛的性命了。不想,他却从马背上跳下来,摘下帽子,说:我今天算是碰上一个真正的活佛了。尊敬的土登活佛,只有你以敏锐的目光看见了我的过去和未来。我的梦曾经告诉过我,说我只能是到地狱里去,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说完,贡布郎加便倒退着朝庙外走去,出了庙门才上马,发出撤离的命令。同时,又下达了一条任何人不得骚扰此寺和打搅土登活佛的命令。
近三年里,我两度去过那个寺院。
第一次去,正当该寺举办****,真是盛况空前。信众不只是当地藏民,有许多人来自内地,来自沿海各地,甚至港澳地区。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两点,一是一次可以供应数千份快餐的临时厨房,还有就是寺中满院的莲花。刚看见那些莲花点点浮在院中的水盆之中时,我相当吃惊,因为这样的花朵不可能开放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难道真有奇迹涌现?仔细看后才感到释然,原来那些红莲白莲都是制作得惟妙惟肖的塑料制品。第二次去,未到寺院我就下了车,待在寺院前方的小山梁上,远远观看。这回寺院很安静,背后是深绿的针叶林,再背后,雪山顶下,是在太阳辉耀下熠熠闪光的冰川。
¥¥¥继续进行的老故事
讲这些零星得来的故事,我倒觉得比依据史料叙说贡布郎加征服一个又一个土司的过程更有意思。
征服过程中的那些故事,在历史中已经无数次上演过了。阴谋、进攻、对神盟誓然后又违背誓言、杀戮……种种手段都是老而又老的桥段,都在旧框架中习惯性运行。这不应该是津津有味的故事,起码对我自己不是。那我如何要来记录它们?我看电视里新当选的中共中央核心领导人建议大家读一本法国人的书。这个人叫托克维尔,我喜欢他的书,不止读过一本。因为他的书探讨历史如何进步,呼唤社会进化,而且还深入关心社会如何向好的方向进化。中央领导人推荐的这本书叫《旧制度与大革命》,讨论的是已经过去的法国大革命,出版于 1856年。在中国,这是清朝咸丰年间。在瞻对,正是贡布郎加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法国人知道了中国,而且打到了中国的门上。清朝人也渐渐知道了法国,但瞻对人不知道。不但瞻对人不知道,青藏高原上我们的前辈们都不知道。不要说我们这样普通平民的先辈们不知道,那些生而高贵的世俗贵族不知道,那些号称先知般的宗教领袖也不知道。外国人革过命了,反过来又来讨论怎么样的革命对人民与社会有更好的效果。但是,在藏族人祖祖辈辈生活的青藏高原上,自吐蕃帝国崩溃以来,对世界的识见不是在扩大,而是在缩小。身在中国,连中国有多大也不知道。经过了那么多代人的生物学意义的传宗接代,但思维还停留在原处,在一千年前。
贡布郎加的崛起,也无非是老故事的重复。
但是,还是让我们继续讲述他悲剧性的英雄故事吧。
数年之间,瞻对北方的霍尔五土司和地域更为广大的德格土司都被他打败,数倍于瞻对的地盘与人口都归于贡布郎加麾下。
该是他把眼光转向南方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自然是里塘土司地界。那里是清初开辟的川藏大道上的重要节点,设有粮台储备军粮,还设有塘汛驻扎绿营兵,维持交通。清朝强盛时,土司间小打小闹,清廷皇帝可以假装不知,不予理睬。但一个土司接连拿下几个土司地盘,那是绝不允许出现的情形。早几年,他刚刚有所动作,便有四川总督琦善亲自率兵进剿。但大军刚撤,他又马上起兵,连续拿下几个土司的地盘。
这期间,还发生一件事情,我在搜访瞻对故事时曾多方打听,却未得任何线索,那就是前番前来征讨贡布郎加的琦善大人后来又出了事,不知那时的贡布郎加们知不知道。琦善从瞻对退兵后,又从四川总督任上转任陕甘总督。在新任上的他依然遇到少数民族问题。黄河上游河谷的撒拉人作乱,回民作乱,青海境内别一支藏族人,清史中叫作雍沙番族的也出来作乱。这也是老故事,对待这种事情,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官,无非也是剿抚两手。能剿则痛剿,剿不动,才抚。长此以往,所谓“用德以服远人”,对双方都是一句空话。
是在道光皇帝死的那一年,咸丰皇帝登基那一年,也是贡布郎加出兵德格的那一年,陕甘总督出兵平了雍沙番族之乱。杀了一些人,还抓了一些人,关在狱中。新皇帝一上任,就收到参劾琦善的奏本,说他“将雍沙番族杀毙多名,实系妄加诛戮”。新皇帝立即下旨调查。一年后,调查有了结论:“陕甘总督琦善办理雍沙番族,并无抢劫确据,辄行调兵剿洗,已属妄谬,且并未先期奏明,尤属专擅。著放往吉林,效力赎罪。”
这个事情贡布郎加不知道,但他们都听闻说,“清大人”的地盘上出了大事,正打着大仗,那是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了。那真是大仗,清人入关后,康熙年间打过大仗,那是平藩引起的吴三桂之乱。以其波及之广,破坏之大,就数这次太平天国的战事可以与之相比了。那个战场上,一次战斗造成的伤亡数量可能就超过瞻对的全部人口。“清大人”陷于这场恶战中,自顾不暇,贡布郎加知道自己可以放手一搏了。
¥¥¥里塘的“细菌战”
贡布郎加调集大军南下,直逼里塘土司地界,也就是往清廷联系内地与西藏的川藏大道要害处去了。
他以两个勇猛的儿子为前锋,还带了十三岁的孙子随他前往督战。
这一回,本就狂妄的贡布郎加更加狂妄,号称“瞻对八万”。一说其意是属下已有八万户人家;一说是他号称自己拥有八万亦兵亦民的勇猛壮丁。就这样,他带领兵马杀奔里塘土司地界而去。一路上所向披靡,不长时间,便将里塘土司官寨重重围困。一篇当地史料中有两句当时人形容贡布郎加贪婪的话,“喝干了海水也不满足,吃下大山也不嫌饱”。里塘土司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当他听到贡布郎加攻下德格后,就知道这个瞻对人在北方已无对手,接下来就要转身来对付自己了。因此早就积极备战,深沟高垒,广储火药粮草,还在官寨内掘井,防备被围时被断了水源。
贡布郎加没有想到,在征服了势力强大的德格土司后,康巴地面上还会有如此强劲的对手。每次对里塘土司官寨的进攻,结果都是己方人员在开阔地上,在护寨的深壕前被不断杀伤,躲在坚固堡垒中的对方却毫发无伤。好在贡布郎加此时正兵多将广,这批队伍受损后,又有新的队伍前来轮换。但如此这般换过了三轮,里塘土司的官寨依然坚不可摧。不时,趁瞻对兵马不备,还有外围头人率众杀入官寨,送去补给。
见此情景,贡布郎加只好改变战法,派一部分人继续紧围官寨,分兵到四乡清剿,意图是将其外围清理干净,中心官寨也就不攻自破了。但是,里塘地处高寒的草原地带,和主要从事农耕的瞻对不同,四乡百姓并无什么固定居住的寨子,牧人们都是一顶帐幕,一群牛羊,追逐水草,随时移动。这些牧人部落,见瞻对兵马袭来,一边抵抗,一边把卷起的帐幕放在牦牛背上,赶着牛羊迅速避往他处,摆脱追兵后,又扎下营盘,继续日常的游牧生活。定居的农民遇到游动的牧民,一时间也无可如何。
就这样,战局僵持,转眼就过去七个月之久。瞻对人刚到里塘时,草地刚刚返青,七个月之后,已是寒风阵阵,大雪漫天,瞻对兵马已是进退两难。这时,里塘土司的妻子想出了一条退敌妙计。她向土司提出,可用传染天花的办法退却强敌。
里塘土司当即命人搜集患过天花的人的结痂。他们将这含有病菌的结痂研为细末,分别掺入糌粑面和鼻烟末中,差人送到贡布郎加帐前,号称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弹药粮食将尽,无力再战,愿意向瞻对称臣投降,先送来糌粑鼻烟慰劳,以示诚意。贡布郎加不知是计,下令将这些慰问品分散下发,鼓舞士气。结果,不几日天花就在瞻对人的军营中发作起来,并日渐扩散,连贡布郎加带到前线观战的孙子也染病而亡。瞻对人的队伍因这疫病流行而失去战斗能力,贡布郎加只好含恨撤兵而去。
这是一场细菌战,没有科学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场细菌战。
第二年,贡布郎加又派一支队伍杀向里塘。
这支队伍的主力都是前一年染过天花而得以幸存的人,一来,不怕里塘土司再施天花病毒;二来,心中都对里塘人切齿痛恨。这一次杀来,一路上便不分贫富老幼,放手掳掠,大开杀戒。
贡布郎加动员部属的话就是:“为死者报仇,从里塘人身上找回我们失去的东西!”
他说:“里塘是个大草坝子,我们要让它变成一个无水无草的空坝子!”
这一回,里塘土司料自己难以抵敌,趁瞻对兵马尚未对官寨形成合围之势,便携家带口,循以往那些失势土司的老路,渡过金沙江,逃往西藏地面去了。
里塘附近一个小土司毛垭,当初德格土司曾想联络他夹攻贡布郎加的,这时见大势如此,面对瞻对兵马,也就不战而降了。
攻占里塘后,进藏大道就被他掐断了。他烧毁粮台塘汛,甚至敢于拆阅驿道上往来投递的官方文书,连新上任的驻藏大臣也被阻于半途,不能前往拉萨上任。
¥¥¥不是每个藏人都心向拉萨
在清朝已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时,贡布郎加对“清大人”的蔑视似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与其他敢于对抗朝命作乱的地方豪酋大异其趣的是,他也不把以达赖喇嘛为首的西藏地方政府放在眼里。
所以这么说,直到今天,在习惯性的非此即彼的政治思维中,藏区地面一旦有事,就必是离弃中央而心向拉萨,这也是今天所谓大藏区说法的一个心理根源。部分藏人内部自然有这样的狂想,外界也将此视为所有藏人必然的选择。但我们假想中的必然,未必就是真正的现实。贡布郎加这个例子,或许能将这种迷思来一次小小的破除。
至今,新龙县地面上还有很多贡布郎加有趣的言论在流传。
他讥讽西藏地方政府军队穿着黄军服的带兵官是“布色则吉马”——“牛粪上的黄包虫”。他说,用根草棍轻捅一下,这种虫就会把脚飞快地缩回去,喻指藏军贪生怕死,没有战斗力。
他说:“印度王子是人,清朝皇帝也是人,瞻对的我也是人!”此话已经流露出他更大的野心。
他更著名的话是:“我们瞻对很多人跑到西藏去朝佛,山高路远,千辛万苦,我们为什么不把拉萨大昭寺中的释迦牟尼佛搬到我们的地方来,使瞻对人在当地就可以修成佛?”
藏文史料中明确记载:贡布郎加授意属下德格头人勒乌玛致信拉萨的达赖喇嘛和摄政王:“拉萨的释迦牟尼佛是我们共有的菩萨,不应当仅让你们供在拉萨,我们要迎请到瞻对来。如若不然,我瞻对的兵马如菜籽一样多,武器如针一样锋利。”
并且随信还寄了菜籽、针和狗屎三样实物。瞻对人都懂得这三样东西的寓意,菜籽表示兵多,针表示武器锐利,狗屎则表示如果说话不算数,贡布郎加和我勒乌玛就如同狗屎。
当然,也有另外的说法,说贡布郎加对于****佛爷怎会如此不敬,那封信是被人使了奸计,冒用他的名义发往西藏的。使此奸计的正是原德格土司手下的玉隆头人。贡布郎加刚刚发兵征讨时,镇守德格东大门的他便投顺了贡布郎加。此后,他一直趋奉在德格的新头人勒乌玛左右言听计从,心里却无时不在意图恢复德格土司的霸业。当他看到贡布郎加志得意满,勒乌玛等一干部众都渐渐萌生攻打西藏之地的想法时,认为这正是促使其走向败亡的大好机会,便赶紧用计添油加火。
传说此人先假冒噶厦政府的名义给贡布郎加写信。
信中说,德格土司、霍尔五土司、里塘土司都是西藏各大寺庙的施主,其所属地区是西藏三大寺喇嘛的主要来源地之一,绝不容许你贡布郎加任意征服。现在勒令你立即撤兵,恢复各土司的统治。
这封假信到了勒乌玛手中,他拆看后,大骂噶厦政府无视贡布郎加的实力与威严,并即刻让这位昔日的玉隆头人代为复信。这正中玉隆头人下怀,便提笔写下前面已经提到的那封信。信中还声称,“噶厦政府及其所属百姓,只有向我们投降,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我就要出动大军开赴西藏。那时候我们会强行迎走释迦牟尼佛像,将三大寺的大殿作为马厩,大昭寺前的石碑作为拴马桩。我还要使印度的王子害怕,清朝的皇帝发抖,你们那些‘金包虫’更要丧魂落魄。这绝不是一句空话。如果我做不到,我勒乌玛可以充当你们的家狗。”
大昭寺前的石碑就是至今犹存的唐朝与吐蕃的会盟碑。
有僧人留下的藏文文书说,其实,那时早就有僧人对此不详之事做了预言。这个预言说,“坏人勒乌玛当官,会将狗头放在盘中。”
西藏方面当时如何反应,我不掌握相关资料。
但查清代史料,却有新任驻藏大臣景纹行进到打箭炉,便因进藏大道被瞻对兵马阻断,不得前行的记载。这时,天下又换了皇帝和年号,时在同治二年,即公元1863年。
“景纹行抵炉城,土目构衅撤站,阻滞不能前进。”
清廷所以要换景纹新任驻藏大臣,是因为西藏地面也并不安定。“西藏喇嘛启衅”,驻藏大臣满庆处置失当,同治皇帝才派出新的驻藏大臣接替满庆,“于抵西藏后,将喇嘛启衅情由切实查明,秉公办理。倘满庆有办理偏私受贿情事,即行据实参奏,候旨惩办,以服众心”。
但景纹在路上去不了啊。
此时,贡布郎加得了里塘后,又向东面的明正土司境内发起了进攻。这一来,不但里塘一带驿道上的台站,连各土司中一向倾心内附的明正土司也穷于应付贡布郎加的进攻,无心保障其境内的台站正常运行了。对此情形,景纹也是清楚的,他在奏报中说,“中瞻对贡布郎加带领番众于土司所属各处滋扰,明正土司甲木参与贡布郎加等构怨,动即撤站,往来各差多有阻滞”。
同治皇帝似乎对此时川边藏区的严重形势并不确切知道,下来的旨令也是官样文章:“前据骆秉章奏该野酋扰及明正边界,当经谕令该督等剀切开导,并饬土司兵弁严扼边隘。”
骆秉章是此时的四川总督。
贡布郎加的兵马正向明正土司大举进攻,岂是可以“剀切开导”的。而明正土司兵正节节败退,好在其辖地宽广,有回旋余地,可以退往腹地纵深继续战斗,但此时又如何可以令“土司兵弁严扼边隘”。
在明正土司宽广的地面上,瞻对兵马渐渐陷于困境,这个困境也是前几次进剿瞻对的清军时常遭遇的。由于不熟悉路线地形,瞻对兵马常遭伏击,付出越来越大的伤亡。因此远征的首领便向贡布郎加报告说:“敌人已退到‘树子抓人’、‘石头吃饭’的地方了,请求进军办法。”
所谓“树子抓人”,是指部队已进入原始森林地带,由于当地树木茂密,藤蔓牵绊,荆棘丛生,使瞻对兵马行进十分不便。至于“石头吃饭”,是指他们到达的地方,人们在野外,支上三块石头就可架锅熬茶做饭。茶烧好了,饭做好了,按习俗先在支锅的三块石头上各撒一点茶和食物,表示敬神。贡布郎加的部属用这样两句话向他报告,意思是他们到了一个非常不适应的地方,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贡布郎加只好罢兵撤退。
贡布郎加又派兵对里塘以西的巴塘土司地面发起进攻,因遭到顽强抵抗,也无功而返。
据当地史料说,瞻对兵马进兵巴塘失败又是因为作战地区天花流行。其实,更重要的是,贡布郎加弄出如此巨大的动静,不只引起清廷中枢的重视,也让西藏地方政府高度重视,开始配合动作,以遏止贡布郎加势力的进一步扩张。同治二年三月,皇帝接到了驻藏大臣满庆的奏报:“瞻对夷酋贡布郎加纠合德格土司扰及霍尔章谷等土司地方,不日由巴塘、江卡即到乍丫、官觉等处。其子东登工布纠众围困里塘正土司官寨,大路桥梁俱被拆毁,拆阅文报,捆缚通事。”从这奏报来看,满庆这样的驻藏大员并不真正清楚已经轰轰烈烈闹腾了十多年的瞻对和康巴藏区的事实真相。因为他早就征服了霍尔章谷等土司地盘,然后又占据了德格土司地面,而不是纠合德格土司“扰及”霍尔章谷等土司地方。或者,他们清楚事情的严重,但本着大事化小的一贯原则,故意轻描淡写,但被人断了川藏大道,这个后果却无从掩饰,只好将贡布郎加兵马破坏进藏大道上的桥梁,并擅自拆阅来往的官家文报,还把翻译——通事扣押控制的事情具实上报。
贡布郎加进攻巴塘,更是引起西藏地方政府的警惕。如果巴塘不保,噶厦政府直接控制的地区,也就在他兵锋威胁之下了。所以,满庆奏报同治皇帝:“现经达赖喇嘛等已派往番员多带土兵前往乍丫、官觉、江卡等处分投堵御隘口,并饬三十九族酌带土兵一千五百人驰赴巴塘驻扎,及令戴本期美多吉驰赴江卡,以为声援。”
解释一个词,“戴本”,西藏地方军队官职名,也是一级军事单位,今通常写作“代本”,每代本有兵五百名。从古以来,汉文文书用汉字写藏语官职、人名、地名的对音,直到今天,也没有统一规范,所以,同一藏语名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甚至不同人笔下出现多种译法,以致造成不通藏语和不懂得西藏文史人的误会。比如德格土司,清代的奏报中就有德尔格特、德尔格、德尔格忒等不同写法。贡布郎加的名字,更有工布朗结、贡布郎杰、贡布朗阶等不同写法。
同治皇帝下旨:“该酋贡布郎加任意滋扰,亟宜及早办理。”
贡布郎加道光年间起事,经琦善两度用土、汉官兵进剿失败,贡布郎加再起事,又经过咸丰一朝,到同治年间,已是三朝旧事,这时再来谋划剿办,只是亡羊补牢,实在算不得什么“及早办理”。
但办理起来,困难太大。这时,清朝已不复康、雍、乾三朝时的盛世景象。一方有事,立即就能调粮派饷,集合大军,前往镇压。同治皇帝此时下旨办理,同时也深知,“川省兵饷不敷分拨”,好在还有“土兵尚属可用”,也就是还有藏区各土司及噶厦政府军队可以调用。
皇帝还不忘总结贡布郎加造反造到如此规模的原因:“该逆前于道光年间滋事,前任川督琦善带兵往办,并未力攻,仅以敷衍了事,以致该酋毫无畏惧,将附近各土司任意蚕食。”
皇帝这一边,与驻藏大臣和四川总督驿报往还,准备着再剿瞻对,但贡布郎加并不以为意,继续四出动兵扰乱。
同治三年四月间,皇帝又接到奏报:“该酋贡布郎加复令期美工布大股逆贼行抵三坝地方,劫去粮员行李,抢夺由藏发出折报公文,其格吉地方现有告急夷信。……现在川藏商贾不通,兵饷转运维艰,汉番均有饥馑之虞。设若巴塘再为吞并,则江卡亦难坚守。”
江卡不保,那就意味贡布郎加可以直接进攻噶厦政府控制的地盘了。
¥¥¥西藏出兵攻击瞻对
过去,噶厦政府对于各土司反抗清廷的战事,都乐得作壁上观。更因为与各土司同种同教的原因,抱有同情,甚至暗中相助的事例也自有之。但这一回,这个贡布郎加与之前的土司大不相同,不但对西藏的宗教领袖缺少应有的尊重,而且早就口吐狂言,要征服西藏。在康区得势后,并没有挥兵东向出掠汉地,而意图将兵锋转指西藏。这在噶厦政府中自然引起震动。结果便是与清廷合议,出兵会攻瞻对。(1864年第五次)
这一回,行事迟缓的双方会攻瞻对的具体方案很快出台。
这个方案是四路进兵。
“派委番员征兵借饷,并约会三十九族调集各处土兵防剿瞻逆西、北两面。 ”也就是说,西、北两路由西藏地方政府军队和在西藏青海间游牧的三十九族负责。三十九族,不是说那里还有三十九个不同民族,这个族是部落的意思。甘孜州学者得荣·泽仁邓珠著《藏族通史·吉祥宝瓶》说,有清一代,噶厦政府直接控制的地方,下属行政区名为“宗”,约略相当于县。四川、甘肃、云南等地藏区,是土司制。另外在四川、青海、西藏境内也有未明确建制者,那些部落便称之为“族”,是部落之谓,而非今天通行的民族的意思。东、南两路“必须由川省派员调集土兵”。这里的土兵来源,来自原川属土司地面,“明正土司及大小金川等处”。藏军尚未出动,已提出要求:“至藏中调集各处土兵已有一万三百余名之多,止能备办四个月口粮,该处库款既竭,火药、铅弹尤缺,亟须川中接济。”皇帝下旨:“速拨饷银四五万两并火药三四万斤。”因为川藏大道已被贡布郎加阻断,这些饷银火药又怎么送到藏军手中?绕道。这个道绕起来,真是非常遥远,“由会理州绕道滇省之维西厅至藏巴交界之南墩,或至察木多所属之擦瓦冈地区,相继前进”。用今天的话来说,从四川盆地南下,穿越今天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从会理这个地方过金沙江,到达云南省境内,然后西北行,到今天云南省所属香格里拉地方,再折而沿金沙江峡谷北行,先到西藏和川属巴塘土司交界地南墩,继续溯江而上,至察木多,即今天西藏自治区昌都地方。那时,噶厦政府设有昌都基巧,管理与川属土司地面相接的藏东各宗事务。
得到饷银弹药的藏军大举出动,往剿瞻对。
六月间,皇帝接报,藏军已经抵达巴塘。也就是说,马上就可以向贡布郎加占据的里塘发动进攻,打通川藏大道了。同时,皇帝也得到另外的消息,四川总督骆秉章奏:“藏中所派土兵已到巴塘,甫经入境即肆抢掠,将火药局侧民房及桥梁并行拆毁,递送公文塘兵皆被剥衣夺食,又因需索夫马围攻巴塘土司住寨,开放枪炮伤毙人命,且防剿甚不得力。”
这支队伍中,还有一位驻藏大臣派出的叫李玉圃的监军。其实,这个监军一定有名无实,并不能真正节制藏兵。但皇帝拿藏军无可如何,只好迁怒这位汉官,传令驻藏大臣,先是要将其依法严办,后又改为命其“来京质对”。
其实,这时征不征瞻对,清朝地方大员们也有争议。四川总督骆秉章就比较消极。他认为土司之间相互构衅争雄,“本系蛮触相争,无烦劳师远征,惟有派员开导,使之敛兵归巢”。
骆秉章总督真是太天真了。
但我们也知道,封建官僚体制的运行机制,一个天真人要做个县官恐怕都困难,哪里还能做到总督这般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只不过,这时四川本省,前有石达开一支太平军入川,刚刚平定不久,相继又有本地民变发生,本身财政已经支绌,现在又要进兵藏边,还要替藏军支付粮饷,力不能逮,心中自是十二分的不情不愿。
同治皇帝见出征瞻对的藏兵未对贡布郎加开战,却先在巴塘捣乱,怕藏兵即便战胜了,瞻对地面恐怕同样不得安宁,又改变了心思,于七月初下了新的谕令:“本日已谕令将土兵撤回,保守藏地。如瞻对夷酋入境,即为剿办,不得滋扰内地。”也就是说,要藏兵撤回噶厦政府实际控制的地面,只有当瞻对兵马攻入西藏地面,才能防守作战,而土司地面属于“内地”,就不请他们代劳了。
之后,四川总督骆秉章还派出道员史致康等去瞻对“前往开导”。
小半年后的十一月,似乎同治皇帝并未得到瞻对前线来自川、藏两方面大员的情况报告。便找来军机大臣等商议:“迄今数月之久,土兵曾否撤回?瞻对情形如何?道员史致康等前往开导,能否遵命解散?未据该将军等复奏。”
但藏兵一经出动,西路到达巴塘的同时,北路也向德格发动了进攻。
这时清廷早已进入多事之秋,中央政府的威权降低到极点,企图号令四方时,早已不能令行禁止了。同治四年初,皇帝自己就列数当时国内大的****:一是“上年石达开巨逆窜扰川省”;二是“甘省回氛急切”;三是“新疆贼势蔓延”,清军四处弹压扑火,再也无力用兵瞻对。但同治皇帝也深知一旦藏军深入川属土司地界,恐怕将来会有更大麻烦。他唯一良好的愿望,就是藏军退回西藏本境,而靠川省各土司土兵进剿平定瞻对之乱。
皇帝还与军机大臣等回忆起各土司兵在他上位后立下的功劳,“咸丰年间向荣督师江南,曾檄调四川屯兵,临阵冲锋向称骁勇。嗣以南方水土不服,该屯兵等均多物故”。这是说,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川属大、小金川,杂谷和瓦寺土司属下土兵,奉调远赴浙江定海、镇海前线力战英军,付出惨重伤亡,加上气候不适,数千远征官兵,大多未能再回故乡。其中最靠近内地的瓦寺土司境内曾有一座巨大的坟茔,当地人称“辫子坟”,其来历就是当地土兵远征浙江参加抗英之战时,战死病死者,只能割下他们的发辫,带回家集中安葬。这个地名至今犹存。
皇帝还想起,石达开窜扰川省,“为各土司兵诱入绝地,官军卒获歼擒”。他是想用这些早经内属的土司兵来平定瞻对。
但是和他的祖先乾隆皇帝大不相同的是,同治皇帝本人似乎对这些土司及其土兵的情形所知无多。所以,对军机大臣等提出很多个关于这些土兵的问题。
先问,远征浙江与参与平定石达开的,“是否即系此种?”也就是说,他们是同一个地面上同一种族的土兵吗?
再问:“如调派千名出关剿贼,一应军装器械需要费如何?其按月支放口粮,较之内地兵勇赢绌奚似?”其实,清朝征用川省土司兵助战官军,非止一例。而且,口粮饷银军械等支项早有成例,翻翻前朝档案就可一目了然。
同治皇帝不仅想他们参与平定瞻对,而且,还想调这些土兵远赴甘肃新疆帮助平乱。所以,他还问:“又此兵调赴他省是否同于雇募?须先给身价银两若干?”
清朝征用川省土司兵助战官军,非止一例。川内助剿作乱土司不下十余战,出到省外,远征西藏、贵州、江渐等省也有多次,这些成例都有前朝档案详细记载,但这样的问题,皇帝不查旧档,却去问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总督。要“骆秉章查明从前檄调屯兵成案及现在应如何办理情形,详细具奏”,“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这边,还在商量着如何出动川属各土司兵进剿瞻对。
那边,藏兵却不听皇帝在本境驻防的命令,早东渡金沙江,不止西路占了巴塘,北路也早发兵深入川属土司境内,到了道坞地方。在瞻对北面,从西向东一路排开,先是德格土司,然后是孔萨、麻书、朱倭等霍尔五土司。霍尔五土司,最东面是炉霍章谷,过了此地,才是道坞——今写作道孚,此处距打箭炉不过几百里地了,四川总督骆秉章上奏:“藏兵已至道坞,将近明正土司地方,声言欲攻瞻对老巢,其为藉图需索、骚扰内地已属无疑。”
皇帝再下旨,重申前令,要藏军撤回西藏。因为四川总督骆秉章报告:“瞻对已与明正土司具结息争,现未出巢。”这固然是一方面的事实,还有另一方面的事实,骆秉章却隐匿未报,那就是贡布郎加与明正土司停战媾和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他的人马正与万余藏军在西北两线激烈交战,再也无力东顾了。过去,浅尝辄止接触这段历史,那些书写都是粗线条的,说是川、藏两方联合进剿瞻对,现在深入历史细部,才看到当时的真实情形。过于粗疏的历史,总是把复杂的情形简单化。因袭相沿,以致造成后来思维和决策中一厢情愿的简单化。
后来,还是已经被阻于川省地面一年有余不能到任的驻藏大臣景纹在奏折中说明实情:“瞻酋侵占各土司边界,扰塞川藏大道,久为边患。今经被害难夷约会藏兵,收复土司各地,围攻瞻酋老巢,剿办正在得手,碍难遽行撤回。”
皇帝接到此奏报,已是同治四年的七月间了。这时,藏军出兵瞻对已经一年有余。
所以皇帝又下旨动问:“骆秉章前奏瞻对已与明正土司具结息争,景纹又称藏兵攻打瞻匪正在得手,不日可以剿灭,所奏情形互异。”所以,皇帝特别想知道真相:“现在瞻对究竟是否尚在构兵?”
其实,这时候藏军已经快要攻下瞻对了。清廷衰弱之时,趁机扩大在藏区的影响。
¥¥¥藏军剿灭瞻对英雄贡布郎加
这也算是一宗咄咄怪事。
和过去的吐蕃军队不同,政教合一的噶厦政府辖下的藏军其实没有什么战斗力,也没有太强的战斗意志与求战欲望。有清一代,西藏境内发生的一些重要战事,比如准噶尔蒙古入侵藏北并直下拉萨,尼泊尔廓尔喀人两次入侵后藏,抢掠格鲁派重要寺院扎什伦布等重大危机,藏军都无法抵御,最后都是靠清廷派出官兵和川属各土司的土兵驰援西藏,才将入侵者尽数驱除。加上西藏地瘠民贫,有限的财力除了维持地方政府运行,还要优先用于数量众多的僧人与寺院的供养,维持一点有限的兵力,财力上已是捉襟见肘,训练与装备都原始低劣,再要参与战事,更要花费大笔银子,所以西藏有事,都不积极作战,等待朝廷大军来援。
这一回瞻对用兵,藏方却一反常态,非常积极主动。根本原因还是清朝这时在内忧外患中,风雨飘摇,西藏地方不论宗教首领还是世俗贵族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日渐显出不服清廷号令的疏远之心。瞻对乱事起来,刚刚在历次对外战争中败北,又经历了太平天国战争和甘肃回民起义等内部战事的清廷,实力大损,国库空虚,无力再对已经四度用兵的瞻对再举大兵征讨,只好以藏军为主力并动员川属土司合围瞻对。但战事刚起,藏军不听节制,又让同治皇帝改变了主意,要求藏军撤回西藏本境。他只好将希望寄予原本一向能征善战的明正、大小金川、杂谷和瓦寺等处土兵,可此时四川总督骆秉章又在剿抚之间犹豫不决,以至于所谓东南西北的四路进剿,只有西北两路藏军积极进攻,而东南两路川属土兵开到前线便裹足不前,陷入了奇怪的沉寂。
藏军这次一反常态,积极作战,其实暴露出西藏地方政府也暗怀野心,要趁清廷衰弱之时,趁机扩大在藏区的影响。
在今天的新龙民间,关于藏军如此主动向瞻对进攻,却有自己的说法。
贡布郎加对佛、对佛法、对僧人都不是一个虔敬之人。民间传说他曾致信噶厦政府,威胁要把供奉在拉萨大昭寺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的等身像搬到瞻对。这尊佛像是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时从大唐长安带往西藏的,藏区信众相信,这尊佛像是释迦牟尼驻世时亲自监造。
贡布郎加如此声言,以达赖喇嘛为首领的噶厦政府自然认为是对教法尊严的狂妄冒犯,为了维护教法尊严自然要兴兵讨伐。
只是民间传说中,已经没有藏军中还有清廷官员监军这一事实了。
只说,噶厦政府在举兵之前曾卜卦降神,看神意是不是同意讨伐瞻对。
传说西藏方面还专门制作了一个贡布郎加的偶像,立于拉萨城中某寺院,集中了许多擅长密法的喇嘛,对着贡布郎加偶像施咒作法。在密集的诅咒下,那个立着的偶像轰然倒下了,这被视为贡布郎加必然败亡的预兆。
今天的新龙人都相信,这事真的发生过。
他们言之凿凿,说这些年去拉萨朝佛或做生意的新龙人,在拉萨的庙里就看到过这座贡布郎加的偶像。他们说,这座像至今还被铁链紧锁。
我问过不下十个人,这座像被锁在拉萨哪座庙里,却没有人能答得上来。他们说回来的人没有说过这像到底在哪座庙里,但肯定是在拉萨的某座庙里。
他们笑说,大概是西藏人直到今天还害怕,要是打开铁链,瞻对兵马就会杀到拉萨。
藏文文书《瞻对·娘绒史》如是记载:
“由于贡布郎加占据了康区的许多地方,加上勒乌玛多次去信威胁等原因,西藏甘丹颇章政府问神打卦,要求甘丹、色拉、哲蚌三大寺念经诅咒,都显示了收服瞻对的好兆头,因此,藏历木鸡年,便派兵马来到了德格和呷杰(今白玉县境)。”
藏历木鼠年,即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
甘孜当地学者昔饶俄热撰写的《新龙贡布郎加兴亡史》如是记载:
“那些被贡布郎加侵犯、威胁而逃到西藏的土司和头人们,更从中煽动,请求噶厦政府出兵,清政府也提出愿同噶厦政府共同出兵。于是噶厦政府经过商讨和问神打卦,决定:一方面由三大寺僧众对贡布郎加进行念经诅咒;一方面从后藏增调部队,集结大军;再从康区逃亡的头人中选出向导,择吉出兵。
“1864年噶厦政府的军队到达金沙江边。贡布郎加见状,也赶紧集结兵力,构筑工事,加强防御。同时,对原德格和霍尔五土司辖区内较为富裕和有影响的人,以及对贡布郎加有过不满言行的人,分别移地监管,集中关押,防止他们策应藏军,造成混乱。不料藏军一发动进攻,瞻对武装即在江达、白玉战斗中遭到失败。其主要原因,除了藏军熟悉地形和有当地知情人带路,当地群众由于信仰关系,认为西藏来的军队是‘佛爷’派来的神兵而不敢抵抗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瞻对驻军平时欺压百姓,引起百姓对贡布郎加的不满。因此,藏军一到,有的暗中接应,有的公开支援。”
此时,一个人的背叛动摇了德格防线。
这个人就是前文已经提到的德格土司属下的玉隆头人,瞻对兵马几路围攻德格时,玉隆头人率先投降。其时,他随奉在贡布郎加派驻德格的大将勒乌玛左右,却一直用计在瞻对和西藏间煽风点火。此时,这位原德格土司属下的玉隆头人,见藏军大兵进攻德格,再次叛变,率兵从瞻对守军背后发动偷袭,动摇了瞻对守军的防线。
瞻对驻德格头人勒乌玛节节败退,只好向贡布郎加告急,请求援兵。
贡布郎加立即派另一得力战将普雄占堆带领骑兵三百前往增援。普雄占堆追随贡布郎加多年东征西讨,富有作战经验。前往德格救援途中,他侦知藏军首领赤满率兵驻扎在德格附近的汪布堆地方,即率所部向石渠开进,并施放烟幕,说是要去保护他家的亲戚林葱土司。实际目的却是采取迂回包抄战术,意图从北方南下,会同保卫德格的勒乌玛守军,将藏军包围,加以聚歼。但他并不像在瞻对本土那样熟悉地理情况,在翻越拿纳玛大山时便迷失方向,未能与勒乌玛如期会攻藏军。反而在行踪暴露后,被藏军识破阴谋,避开了他的兵锋。普雄占堆在汪布堆地方扑了空,只好退回石渠。
此计不成,普雄占堆不检讨自己如何失策,反而迁怒于防守金沙江的当地武装,责备他们抵抗不力,并将领兵头人扣押,解送去甘孜一带看管。这些当地武装,本是慑于贡布郎加的威势,暂时屈从,见普雄占堆如此行事,自然大为不满。现在不惟不思如何抵御藏军,反而期盼藏兵早日到来。
瞻对一地素有四处“夹坝”的传统习性,长此以往,养成强悍民风。贡布郎加自然深知这点,只在瞻对本境严厉约束部属不得滋扰百姓,随意抢掠,但一出瞻对之境,便纵容他们大肆抢掠,并明确规定,抢掠所得,都归个人所有,不用上缴充公。这也是瞻对兵马作战积极勇猛的一个重要原因。这回,普雄占堆骑兵退回德格北部石渠的草原地带,复又大肆抢劫,连当地著名的色须寺、莎西寺等寺庙也不能幸免。当地人怨声载道,面对藏军进攻时,人心向背,已一目了然。普雄占堆对此却并不觉察,重新踏上南下回归之路时,他和他的骑兵人人得意扬扬,满载而归。
普雄占堆率兵回到德格东面,率部翻越雀儿山与勒乌玛会合。此时,藏军已占领德格南山,直逼德格。普雄占堆便从德格北山发起进攻,与藏军激战。普雄占堆不支,队伍溃退。他想率兵进驻德格的中心,勒乌玛驻守的更庆地方。不想,同是瞻对兵马,勒乌玛却不许他进入更庆寨中,普雄占堆也无可如何。
第二天,普雄占堆又利用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再次向藏军发起冲击,终于击退了藏军,暂时解除了对德格中心更庆的威胁。
勒乌玛驻守更庆,却不许前来援助的普雄占堆部属进寨,造成双方互不相助的分裂局面。勒乌玛如此对待长途奔袭前来救援的普雄占堆,的确匪夷所思。我一直努力为此寻求答案,但民间传说,热衷的是贡布郎加本人的种种传奇,对于具体战事的经过并不关心,而我搜集到的几份书面记载,均大同小异,并未说明勒乌玛此举的原因所在。荒诞的事实已然发生,原因却晦暗不明,我也不能妄加推断。
问题是,藏军败走后,勒乌玛自己也面临很大困境。普雄占堆击退藏军,同时也把他的队伍截为两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在藏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本已归顺的德格本地武装也起而反抗,频繁向勒乌玛部属发动袭击,使得勒乌玛部属穷于应付,日夜不安。
在此情形下,勒乌玛依然恣意妄为,面对藏军进攻,不得已收缩防地时,将他弃守的那些地区村寨尽行烧毁。他对待抓获的藏军俘虏也相当残忍,有当地史料记载:
“俘虏许多藏兵,有的被投江处死,有的被关押虐待。将每十八名俘虏的手掌戳孔,贯以毛绳,彼此串联为一组。在扒光他们身上的衣服后,在空房中关押一夜,每次只有一两个人活着,以外的人全部死去。”
甚至对于俘虏的藏军战马也不放过:“他们把藏军的战马关入空房,不准出来。这些马匹由于饥渴啃食屋内柱子和泥土垃圾后全部死去。他们用大炮轰击城堡房屋,使之成为一片焦土,打死很多人马。寺院周围全是人和马的尸体,腐臭使人透不过气来。”
勒乌玛此举除了激发更大的仇恨与反抗,并不能改善其不利的战争态势。不久藏兵再次将他驻守的更庆地方包围起来。勒乌玛多次突围,没有成功。
来自瞻对的援军普雄占堆就在近旁,却没有出兵助战。
倒不是因为他忌恨勒乌玛,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
普雄占堆病了,竟至卧床不起。
按那时的习惯,有病不是寻医问药,而是找喇嘛打卦。喇嘛说:“你打了拉萨来的神兵,所以得了恶报。西藏三大寺念的咒经,在你身上得到了应验。你要免除灾难,只有快向神兵认罪。”对此,普雄占堆半信半疑,便按兵不动。观望之际,他病情好转,身体渐渐复原。普雄占堆便以为喇嘛所言不虚,决定再不和藏军对抗。不仅如此,他又暗中通过此前归附瞻对,后又投向了藏军的玉隆头人与藏军取得联系,立誓不再与藏军作战。对方自然求之不得,说要报请噶厦政府在战后对他委以官职。
如此一来,贡布郎加失去占据不过几年的德格的时候就来到了。
勒乌玛在德格力战不支,致信贡布郎加请求退回瞻对。
贡布郎加见此情形,只好允准。而且命令勒乌玛撤退前,要将更庆地方的官寨、村落、寺庙和驰名整个藏区的德格印经院全部烧毁。
贡布郎加的儿子松达贡布,并不像其父亲那样藐视佛法,听说其父下了这样的命令,马上也给即将从德格退兵的勒乌玛去信一封,口吻严厉:“不准你烧毁更庆寺和德格印经院,否则你我一定不会再有主仆关系,绝不会饶恕你!”
因此,勒乌玛撤离德格时,才没有烧毁德格印经院。
因此,我们有理由感谢松达贡布。一百多年后,更庆已是川藏边界上一个繁荣的城镇,是今天的德格县城所在。县城旁边,那座印经院依然静静耸立。我到更庆镇的第一个清晨,便前往探看。出了县城的大街,古老的白杨树和高原柳丛中可以听见溪流的声响。山腰一块台地上,便是四方形的印经院建筑。当地百姓绕着印经院赭红高墙转经祈祷。早饭后,我又在当地朋友导引下前往参观。四方形的建筑中央是四方形的天井,一个个幽深宁静的房间门窗都开向这个天井。和藏区那些弥漫着陈年酥油味和浓烈藏香味的宗教建筑不同,这座古老建筑中氤氲着墨香与纸香。打开一个个房间,架子上整齐排列着手工刻制的藏文印版,这些印版是全部《大藏经》和藏族文化史上有名的文献经典。所以,人们说这里是藏文化的宝库。在朝向天井的回廊中,匠人们在研磨新墨,把这些新墨刷在古老的印版上,铺上新纸,碾压拍打,揭开后,那些古老的智慧就化成文字,清晰地落在纸上。把这些字纸晾干,装订一番后,便走出这座宝库,去往藏区的四面八方。
印经院的天顶上,阳光明亮,我向当地朋友提起那个名字:贡布郎加。不像在新龙地面,这个名字无人不知。在这里,人们眨眨眼,相互望望,为不熟悉这个名字而对我露出抱歉的笑容。
我说松达贡布,他们就更不知道了。
我们只是在阳光下相视微笑。
当地朋友指给我看对面山崖上一些隐秘的山洞,上千年来,那里都是一些出世僧人闭关隐修之地。
印经院下方,河流正在两山间奔流不息,西流几十里地,注入金沙江,然后再浩浩荡荡,往东南方向,奔流入海。
也是民间传说,勒乌玛接到松达贡布信后,还是要坚持焚毁印经院。并说,撤离之时,他要望见德格印经院燃烧的火光。
但他派出去的人,并未敢对印经院举火,只是点燃了旁边几座民房,用那烟雾障眼,把勒乌玛蒙骗过去了。
离开更庆时,勒乌玛在马背上频频回望,果然望见了印经院方向燃起了冲天的烟雾,这才挥鞭东去。
还是传说,勒乌玛率兵向东翻越屏障德格的雀儿山时,玉隆头人率当地武装处处拦截,使他的兵马受到巨大伤亡。
“撤退的路上因为没有马,全部徒步而行。用枪和剑当作拐杖,像乞丐一样狼狈不堪。藏历木牛年一月他们才回到瞻对。”
勒乌玛撤走后,普雄占堆也相继撤离。
藏军随即兵不血刃,占领德格。是做了贡布郎加手下大头人的泽仁喇嘛。
¥¥¥所向披靡的“神兵”
贡布郎加失去了德格地面的消息传开后,其占领的霍尔五土司地面立即骚动起来。
藏文文书《瞻对·娘绒史》记载说:
“前线打了败仗,后方很快就混乱起来。”
“原来被贡布郎加关押在霍尔五土司地面的人纷纷组织越狱逃跑。其中,被关押在甘孜绒坝岔地方的人犯,在越狱逃跑时,被头人扎西邓珠发觉,以致全部被杀,或被投河处死,引起人犯和群众的愤恨,相继起来反抗。头人扎西邓珠被愤怒的群众肢解泄愤。”
“由于以前头人扎西邓珠多次欺压大金寺和四周村寨,大金寺喇嘛抓了扎西邓珠父子,被愤怒的人们肢解后当作枪靶泄愤。在这里的所有瞻对守卫和从瞻对搬来的住户都被撵了回去。”
关押在瞻对地面的人也在组织逃跑。
“从前,自炉霍章谷土司管辖地向德格方向去的一百五十个土兵,被贡布郎加抢了武器后当作人质关押在尼古寺。几个月后一半的人质准备逃跑,因走漏消息,四人被杀,其余逃跑者,被跟踪追赶有三十余人被抓回,砍了脚,四人被杀后将头挂在桥上,没有出逃的都放回各自的家乡。”
勒乌玛和普雄占堆回到瞻对后,藏军在北线向今天的甘孜县地面,即霍尔五土司地方发起进攻。而瞻对南面的里塘,同时受到另一路藏军的攻击。面对这样的严峻形势,贡布郎加召集几个倚为股肱的大将商议对策。其中两个,即勒乌玛和普雄占堆我们已相当熟悉。另外两位,一个是镇守里塘的头人尤布泽丁,一个是做了贡布郎加手下大头人的泽仁喇嘛。
面对藏军凌厉的攻势,是战是和,贡布郎加手下四位干将分为两派。勒乌玛和镇守里塘的尤布泽丁主战,普雄占堆和泽仁喇嘛主和。
“贡布郎加在娘绒雪塘召集普雄占堆、勒乌玛等大将商议对策。”
“普雄占堆建议说:‘您可以暂时放弃炉霍章谷等五土司的地盘,最好想一个保住瞻对的万全之策,分散兵力对我们不利,会使我们一事无成。’”
“勒乌玛听完哈哈大笑着说:‘只要阿贡(贡布郎加)给我多补充点兵员,藏军根本不算什么,我会将他们击败。’并狂妄地说,‘如果不能把达科以下土地收复的话,阿贡你所有杀人的罪过由我来承受。’”
“贡布郎加十分赞赏勒乌玛的勇气,说:‘你是一位无惧的勇士,你所说的很有道理。’当场奖给他布匹和兽皮,补充了兵员后将他派往甘孜。同时,贡布郎加对普雄占堆说:‘你这木匠、孬种、胆小鬼,灵魂是否被吓走了?’说完还吐了普雄占堆一脸口水,给了一条茶后赶到了麦科。”
从种种传说看,贡布郎加十分信任的勒乌玛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他在德格已经败于藏军,却依然轻敌狂妄,说:“金包虫胆小怕死,德格兵是吃圆根的蛆,霍尔五土司的兵吃的是豌豆糌粑,打仗都是不行的。和这些人打仗,心里不要有一点畏惧。”
圆根,是川属土司地面普遍种植的一种蔬菜,根、茎、叶都可食用。糌粑,是藏族人的主粮之一,其实就是一种炒面,上等原料是青稞,豌豆是很次的东西。这样说,是出于藏语修辞习惯。以讥讽敌人吃得很差,来暗喻其人也低劣不堪。金包虫则是一种依靠分解牛粪为生的甲虫,喻指穿黄色制服的藏军。
于是,普雄占堆被夺去头人职务,发配到麦科地方。贡布郎加此举大为失当,既然已不信任普雄占堆,便不该夺其职务后,又让他去到麦科地方。这个地方,与霍尔五土司之一的炉霍章谷土司交界,是瞻对东北边境的一片高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
贡布郎加厚赏勒乌玛,并为他补充兵力,要他率兵北上甘孜,镇守霍尔五土司地面,并伺机收复德格。
同样主战的尤布泽丁则重返里塘前线。
可惜,这边勒乌玛的瞻对兵马还未出动,藏军已经进驻甘孜。
当地史料记载:“当地群众像迎接菩萨一样,熏烟迎接藏军。勒乌玛曾多次试图向藏军反击,都没有成功。”
看看南边的里塘:
“藏军占据德格后,分兵向里塘攻击。贡布郎加命令派驻里塘的头人尤布泽丁进行抵抗。激战下来,藏军大败,瞻对部队取得胜利。他们将俘虏的藏军,全部投入勒曲(里塘河)。但是贡布郎加认为:里塘地域开阔,难以固守,为集中兵力,保卫瞻对,他命令撤退。因此,藏军又占据了里塘。”
梗阻经年的川藏大道又打通了。
同治四年,即公元1865年10月间,皇帝得到奏报:“里塘夷案办理完竣,所辖台站均已安设,并饬藏兵暂缓折回。”在川省境内盘桓经年的驻藏大臣景纹才得以上路前往西藏任所。
里塘善后举措是:
“招回各土司所管百姓复业”;
“饬令里塘正土司与堪布格桑喇嘛等,公举头人另充副土司……并将勾结瞻酋之副土司拉旺策里发往前藏充当苦差。”
对于深入川属土司地面的藏军,同治皇帝此前严令撤回西藏,但眼见并不能令行禁止,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下旨说,“藏兵如由该将军饬令会同众土司剿灭瞻对,则藏兵借口向内地索饷自是意中之事,诚不可不预为之防……”“与各土司现已逼近瞻酋老巢,若即行撤离,瞻酋恐又鸱张”。真是纠结不堪啊!所以,还命令川督骆秉章,派员“驰赴瞻对境内体察情形,妥为驾驭,毋令别滋事端”。
瞻对战事虽然发生在川属土司地面,但四川方面却消极避战,进攻瞻对,从始至终,差不多都是藏军独立进行,事情到了如此境地,哪还有四川方面派员插手的余地?但皇帝高高在上,并不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形。而在中央集权的政体之下,下级对上级,地方对中央,报喜不报忧,几乎是各级官员一种本能,盛世时尚且谎话连篇,更何况中央政权日益衰微之时,地方大员捏报事实,更是肆无忌惮。皇帝也许不知道地方上的具体情形,但必也深知奏报中所言一定“捏饰甚多”,但国势如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下些这种不着四六的旨意,自也不足为怪了。
这些奏报中,只有一件事情是真的,贡布郎加多年征战占据的南北两路各土司地面几乎被藏军攻占殆尽,此时贡布郎加能控制的只剩下瞻对本境和最早攻占的章谷土司地面。
风声鹤唳之中,一夕数惊。
一个地方枭雄走向败亡时,故事也就又回到老套路上。少数人忠心耿耿,却无力再挽狂澜,更多人本是趋炎附势,危机来临时便注定众叛亲离。
在故事的结尾处,对两位主战的大将勒乌玛和尤布泽丁,各种版本的书面与口传史料都未叙及他们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有何积极举动。最后,主战最力的勒乌玛也投向了藏军。他幻想着保住性命之外,或许还能得个一官半职,但他在瞻对境内外多行不义,民怨汹汹,投降后被藏军砍头示众。
故事中说,“忠于贡布郎加,并同藏军像从前一样抗争的只有几个人”。
更多的却是通敌与背叛。
第一位便是因主和被贡布郎加罢夺兵权的普雄占堆。
甘孜被藏军占领后,普雄占堆便从麦科潜往章谷,与藏军联络,希望藏军东向攻取章谷地面。这事被贡布郎加知悉,派一名叫次登罗布的前去命令普雄占堆将可能通敌的人清查后集中关押,然后带领妻子回瞻对接受新的任命。普雄占堆一眼就看穿了贡布郎加这拙劣的计策,一面与次登罗布虚与周旋,表示依然忠于贡布郎加,愿意服从命令,并派其儿子随同次登罗布先回瞻对;一面派人在半路设伏将次登罗布杀死,救出其子,随后便率一干人众投向了藏军。
“独有将领阿曲罗科坚守章谷一带,后来全军覆灭。”
于是,贡布郎加占据的最后一个土司地面也被藏军攻占。
藏军随即从麦科地方进兵,居高临下威胁瞻对。
“瞻对人心动荡,大盖头人格然滚投靠藏军,喇嘛仁真假装得了腿肿症,并到处宣扬,说自己是个不知明天死还是后天死的人了。”
贡布郎加气焰正炽时,不只是大大小小的地方豪强前来投靠,就是各个寺院也慑于声威归附于他,此时,也纷纷弃他而去。其间有一个寺院的遭遇值得一说。
某天,那位装病的喇嘛仁真和另一个同伙带上钱财逃跑了,半道遇到一个头人家女佣,问他们去哪?两个人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俩去投降藏军。女佣多嘴,向人说了此事,又有人把此事传到贡布郎加耳朵里。听到此消息,贡布郎加十分气愤,说:“这些人,有好吃的给他们吃,有好用的给他们用,当我最需要他们为我出力的时候,他们却投降了敌人,这些无情的寺庙和喇嘛,我要坚决清除。”
他马上派兵追捕,却已经晚了,喇嘛仁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寺僧们也四处逃散,追兵们就把他所住的降空寺抢了个一干二净,还杀了寺中一个小僧人。
喇嘛仁真逃出生天,半道上遇着藏军,便献上钱财,返身引导他们潜往瞻对。藏军接近降空寺,不想却在这里受到瞻对伏兵袭击,伤亡很大,藏军怀疑喇嘛仁真投降是假,一把火烧了降空寺,还将喇嘛仁真捆打监禁,后来查证他的确是真投降,方才将其释放。
就这样,当藏兵分三路攻入瞻对腹心地带,合围而来时,贡布郎加身边只剩下他的几个儿子,一位是松达贡布,一位其米贡布,还有一位叫邓登贡布。
贡布郎加的另一个儿子东登贡布,是他手下的得力大将,当初南下攻击里塘土司的战斗就由他亲自指挥。但到后来,他觉得父亲在统治新征服的地方时过于严苛,贡布郎加又不听进言,便带领属下单独居住在另一官寨。当地史料说,当藏兵四围而来,他眼见得父亲众叛亲离,势力迅速土崩瓦解时,禁不住对他人叹息:“那是我父亲做事太过分了,以致众叛亲离,连百姓都站到了敌人一边。”所以,当他的官寨陷入藏军包围,东登贡布感到继续死战已失去了意义,便派一位喇嘛前去藏军营中谈判。这位喇嘛对他说:“看来,眼下的确只剩下这一条路了,但谈判结果如果对你不利怎么办?”他回答说,“不必考虑我个人的安危,只要妻子儿女和百姓能得到安全,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对东登贡布的事迹,《清史录》也有记载:“藏兵攻剿瞻逆,叠次获胜,生擒瞻逆长子东登贡布父子,次子僧人四郎生格等。东登贡布等自愿寄信与贡布郎加,(敦促)带领番众投降,先将萨迦喇嘛、德格土妇母子等放回。贡布郎加得信后,将德格长子长女等放回,将萨迦喇嘛、德格土妇等仍留在寨,亦未率众投诚,是其怙恶不悛,即准投诚,难保不意存反复,著即饬令史致康督催藏兵,即速进攻。”
史载,投降后的东登贡布还献出全部家财,被藏军充为军费。
这时的景纹,已经从新近开通的川藏大道,过里塘、巴塘,到了西藏境内的察木多,并在那里暂驻,一面慰问藏军,一面督促他们继续进攻。《清代藏事辑要》中载:“业经景纹犒赏茶包等件,并筹款添补军火,俾番兵等踊跃进攻,迅图剿灭。”
¥¥¥一代枭雄的最后时刻
藏、汉文史料,对贡布郎加最后时刻的表现有更详细的记载。说他面对重围而来的藏军,常常仰天长叹,为了此时的众叛亲离。松达贡布对父亲说:“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们曾一再劝你不能过分信任勒乌玛,可你却把他当成唯一的知心人。有人说真诚的话,你感到刺耳;花言巧语吹捧你的人,你却十分偏爱。我们占领了很多地方,但没有得到人心。我们把那么多活佛头人抓到瞻对来充作人质,结果压而不服。”这样的话,贡布郎加现在可以入耳了,儿子们也敢讲了,但讲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贡布郎加叹道:“事到如今只好跟藏军谈判了!”
关于谈判条件,贡布郎加依然不明大势,心存幻想,他说:“我们是住在自己家乡,必须要保住我家管辖百姓八万户的地位和权利,这是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得来的,他们没有理由从我们手中夺走。”
其实,瞻对地面那时至多就五六千户人口,所谓八万户云云,都是从暂时占据了别的土司地盘时得来的人口,这时不要说这八万户,连瞻对境内的几千户,他也已经失去控制了。
贡布郎加的官寨地处雅砻江东边陡峭的江岸之上,地势险要,楼高七层,墙厚五尺,粮食储备甚为充足,还有水道暗通寨内。藏兵虽然重兵围困,轮番进攻,一时间却很难得手。
在此情形下,藏军前线带兵官赤满也愿意谈判,但他其实是要设计生擒贡布郎加。
松达贡布愿替父亲前往,但贡布郎加坚持要自己亲自出马。
藏军带兵官赤满在双方约定的谈判地点,搭起帐篷,并选了三十名武士埋伏下来,自己高坐帐中,等候贡布郎加到来。
在民间故事中,瞻对的布鲁曼,也就是一只眼的贡布郎加此时依然充满了英雄气。
当地史料一说他生于公元1799年,一说他生于公元1800年。有此两说,想来应是藏历与公历换算上产生的歧义。也就是说,这一年贡布郎加已在65岁以上,却依然雄风不减。
那一天,他只带一个随从,辞别家人,飞身上马而去。
这时的贡布郎加,又显得有勇有谋了,快到谈判的帐篷跟前时,贡布郎加从容下马,并悄悄吩咐随从:“我下马后,你要把马掉头牵好,等我出来。”
说毕,便只身进了帐篷,还未坐定,见帐篷周围有人影晃动,知道对方设了埋伏,便出其不意,一手将藏官赤满脖子捏住,一手拔出腰刀喝道:“今天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就没有你的活命!”
赤满慌忙说:“我赌咒,不会杀你。”
贡布郎加并不松手:“说你的条件?”
“你要释放德格土司母子。”
“可以!”
“你扣押的萨迦活佛等也要一起释放!”
“好!”贡布郎加问,“你不是想抓我吗?”
说完,贡布郎加撒开手,飞步冲出帐篷,等到埋伏的三十名武士回过神来,贡布郎加已经上了马,口中发出尖啸飞马而去了。
贡布郎加回到寨中,遵照诺言,将德格土司母子和其他押在寨中人质共二百余人,予以释放。
藏军却并未撤除包围,贡布郎加告诉两个儿子:“我们和藏军的谈判还没有结果。虽然赤满已赌过咒了,人不吃咒,正如狗不吃铁。现在,我们和藏军伤亡都很大。也许还可以再去谈判。”
儿子松达贡布虽然知道如此情形下,谈判不会有什么用处,但还是愿意代父亲前往。
临行时,他和全家人告别:“我此去肯定回不来了。现在的局势很不好,我做梦也预示不祥。但我并不后悔,请放心,我不会给我们家丢脸。”
贡布郎加的女婿,霍尔五土司之一的朱倭土司洛色愿与松达贡布同行,并说:“我们要走一同走,死一起死,回一起回!”
赤满前番谈判没有能生擒贡布郎加,十分气恼。他责备那三十名武士没有尽到职责,致使藏军蒙受耻辱,将那三十名武士用皮鞭抽打后,另换了三十名武士,布置在帐篷四周,定要在谈判时,将贡布郎加生擒。
当地民间传说,这位赤满命人在地面上铺满新剥下的十分滑溜的杉树皮,这样,前来谈判的人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持械反抗了。
但赤满等来的不是贡布郎加,而是他的儿子松达贡布和女婿洛色两人。
谈判并不艰难,因为赤满同意了松达贡布提出的一切条件。但当松达贡布起身告辞时,埋伏的藏军一拥而上,先将洛色制伏。松达贡布拔刀拼杀,当场砍死几个藏兵,想趁势冲出帐篷时,却在滑溜的杉树皮上滑倒了。他见帐篷门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便想从帐篷侧面逃走,不料刚一伸头即被藏军将他的发辫揪住,当下便被五花大绑。
赤满押了松达贡布去官寨诱劝其父投降。
这时,贡布郎加已将全家撤到官寨中心,将其余的附属建筑一把火点燃。
故事中说,当松达贡布到了官寨前,看到浓烟时,哈哈大笑说:“财物不与敌人,饮食不给魔鬼,这就遂了我的心了!”
到了寨前,他连喊三声“阿爸”。
贡布郎加从窗口探出头来。
松达贡布对父亲喊道:“我落到这种地步,您已经看见了!接下来怎么办,由您自己拿主意吧!”说罢,回头对洛色说,“我们现在该念六字真言了!”
两人便高声齐诵“唵、嘛、呢、叭、咪、吽”。
赤满见状,下令将两人刀劈于官寨跟前。
贡布郎加一家见二人惨死,痛恨万分。
“当晚,官寨顶上太阳落下之后,他们在楼下埋置火种,到了半夜整个官寨楼房开始燃烧,连同一切财宝被大火吞噬。大火过后在废墟之中发现贡布郎加儿子其米贡布和妻子等人的遗骸。贡布郎加和儿子邓登贡布等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去向。正如空中漂浮的云朵,消失的彩虹一样。”
另一则当地史料说:
“当晚整个官寨燃起大火,外面只听见贡布郎加的儿子其米贡布大吼一声,打了一枪,就没有动静了。第二天,大火熄灭,官寨已经烧毁。藏军在废墟上只发现其米贡布和他妻儿的遗骸。据说当大火燃烧起来后,贡布郎加和邓登贡布便带着妻儿和随从逃出了官寨。后来贡布郎加在雪山背后气愤而死,邓登贡布则经玉树潜逃往蒙古去了。这些都是传说,没有得到证实。”
这则史料又说:“最近听说,青海有贡布郎加的后裔,尚待查证。”
《景纹驻藏奏稿》中所载略有不同:“迨我兵进攻之时,该酋父子三人子嗣,家丁三十余名,人财房屋,全行烧灭,只有其米贡布及伊女三人从窗内飞绳下地,亦已擒获。”
至此,瞻对几百年来强悍民风所养育成的一代枭雄贡布郎加和他称雄一时的霸业与他的官寨一起灰飞烟灭。
¥¥¥英雄故事余韵悠长
在大清朝内外多事,风雨飘摇之时,贡布郎加于公元 1849年起事。逐步控制瞻对全境,又相继外侵相邻各土司地面,其间琦善组织汉土兵进剿又无功而返,更助长了他的野心,官军退去后,更是放开手脚,大肆进攻,先后侵占和攻打掳掠霍尔五土司、德格、里塘、崇喜、明正等十三家土司,和当时青海西宁及西藏所属的数十个游牧部落,其势力“迤东至打箭炉地界,南至西藏察木多,北至理番厅,西至西宁所属二十五族,横亘万余里,无不遭其荼毒。同治元年,又复围攻里塘,扰害川藏大道,阻塞茶路,各土司及康巴西藏一带,动荡不宁”。
最后,野心勃发,宣称要做“汉、藏、蒙古人的王”,终至覆亡。
其失败的原因,除了中央政府和西藏政府的合力进攻,重要的还是民心向背。我所以对有清一代瞻对的地方史产生兴趣,是因为察觉到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
川属各土司地盘不大,人口稀少,平时没有常备兵力。
没有战事时,人们都在家农牧,或为土司头人无条件驱使,应付各种差役。一有战端,凡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子都在应征之列。以村寨为单位编伍,各村寨头人充任领兵官。遇到激烈战事,又从一般战士中挑选年轻力壮、勇猛强悍者编为先锋队,在战斗中冲锋陷阵。先锋队兵丁被称为“打生”,意为可以吃老虎的兵。获得这一称号的人,有战功后被提拔为军官和头人。除当喇嘛出家,这是土司社会中下层百姓进入权贵阶级的仅有通道。
土司武装的训练并无一定之规,瞻对的土兵训练项目有摔跤、赛跑、赛马、打靶、拔河、爬树、拼刺、射箭、刀劈草人等。
作战所用的武器,每户人家都要自备。在贡布郎加时代,瞻对地面家有男丁者,富裕户自备火枪一支,好马一匹,长刀一把,火药一百瓶,铅弹一百个;一般户自备长刀一把,长矛一支,马一匹。贫困户自备斧头一把,俄多——用牛毛绳编成的投石器一具。此外,几户人家要共造云梯一架,作为攻克寨楼之器。出征时,还要每人自备一月口粮。
军纪也简单,主要是以下四条:不准投降,特别是“打生”,如有投降行为,除本人处死,没收其乘马、枪弹,家属也要受到处罚;不许失马掉枪;不许私藏缴获和抢劫所得财物;不许遗弃阵亡尸体及轻重伤员。
不许私藏缴获和抢劫所得一条,在瞻对武装中,从未执行。甚至,贡布郎加为了提高士兵作战的积极性,明确宣布抢劫所得都可以为个人所有,不必上缴。以致造成瞻对兵马出征,便四出掳掠,以致其新征服的地面百姓不安于室,四出逃亡。
更重要的是,每当新征服了地方,统治方式也只是老方法的简单复制,征服此地立下战功者即为当地头人,依然向百姓收税纳贡,派支差役,其势正盛时,能维持表面的安定,但一有风吹草动,当地百姓与头人便起而反抗。
受把一部中国史改造为农民起义史的学风影响,一段时间里,一些学人也将贡布郎加指认为藏族农民起义的领袖,追踪这段史实时,我感到这也过于一厢情愿了。
在贡布郎加被烧毁的旧址,有这样的传说,官寨被烧毁前,已经积累了大量财物,光是其中储藏的酥油数量就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人们传说,官寨被烧毁后,那些融化的酥油从山坡上漫流下去,经过上百米的河岸,一直流入雅砻江水之中。
与这种用今天的意识形态解读历史大异其趣的是,当地民间,今天更盛行的却是以宗教的宿命论来解释贡布郎加的败亡。藏文文书《瞻对·娘绒史》在结尾如此感叹:
“贡布郎加及他所拥有的名誉、地位、权力和财宝等等,得而复失,仅几个月就应验了因果报应和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是讲人的宿命。
因果报应指他失败最大的原因,是不敬佛法。
新龙人说贡而郎加一生只信奉一个叫作白玛邓登的隐修密法的僧人。我去了高僧白玛邓登当年的隐修地,新龙县城西南方雄龙西乡境内的扎尕神山。这座神山的峰顶,是寸草不生的赤裸裸的陡峭悬崖。崖下洞窟向来被视为修炼密法的圣地。这座高峻陡峭山峰的悬崖上,有两处遗迹,在当地传说中,和贡布郎加与白玛邓登有关。
人们说,这里就是白玛邓登尊者让狂妄的贡布郎加对自己生出敬信之心的地方。
贡布郎加在这里遇到正在山洞中隐修的白玛邓登,他说,都说你有许多神通,但我不相信,因为我遇到那么多僧人喇嘛声称自己有种种神通,我要他们显示给我看,他们都不敢。
白玛邓登镇定自若,问他要看什么样的神通。
贡布郎加抬头看看直刺蓝天的悬崖,把登山时用为拐杖的木棍交到白玛邓登手上:真有本事,把这棍子给我插到崖顶之上吧。
白玛邓登接过木棍,腾身而上,越爬越高,看得抬头仰望的贡布郎加头晕目眩,呼唤白玛邓登赶紧下来。
这时白玛邓登刚刚攀到悬崖的半中央,隔峰顶还有一段距离。听到呼喊,便把那木棍插入石缝之中,化身为一只猛虎,从半空中一跃而下。今天,这山峰下的岩石上,还有几个形如虎掌的印迹,传说就是白玛邓登化为老虎跃下石壁时留在岩石上的。山崖上的石缝中也真斜插着一根木棍,人们相信那就是贡布郎加的拐杖。
在那面悬崖下,我用相机的长焦镜头仔细搜寻,果然看见那根传说中的木棍,上面还系着彩色的经幡。
传说白玛邓登又从老虎化身为人,使得贡布郎加当即便拜伏在地。白玛邓登对他说,看来你最终难成大事。贡布郎加询问缘故。白玛邓登告诉他,要是你不一惊一乍,让我把木棍子带上峰顶,你的事业就会成功。而现在这种情形,说明你的事业会中途败亡。
听到这个故事,我并不吃惊。这是在藏区常常遇到的情形。
不几天,我找到一本已译为汉语正式出版的《白玛邓登尊者传》。书中第十六章《调伏土司》,将此传说作为信史记载:
“大土司贡布郎加被部落头领和奴仆们簇拥着,来到雄龙西神山朝拜。这位腆胸叠肚的大土司站在一块石板上,向四处张望着。忽然,他骄横傲慢的目光发现了凝神静坐的尊者。贡布郎加掠着胡须向身边的人问道:‘听说在这座神山上,有一位懂得法术的瑜伽行者,是不是坐在远处那个人?’
“有个小头目俯身凑了过来:‘土司老爷,他正是远近闻名的大修行者白玛邓登尊者。’
“贡布郎加听罢,带着众人向尊者修行的地方走去。
“这时,尊者已经发现来到自己面前的人群。贡布郎加抬起头,喘着粗气对尊者说:‘人家都说你是个出了名的大修行者,而且还懂得法术。我倒觉得别人替你吹牛吹得太过火了。今天我想亲眼见识一下,什么叫作神通变化。如果你不能让事实证明那些草包们所说的谎言,那你就是徒有虚名的成就者,而且我们以后再也不相信修行者会有什么成就和神通。’”
书中说:“为了让傲慢骄横的土司放弃邪见,也让他们明白万物是法性中显现的幻象,尊者在镜子般光滑的峭壁上,如履平地走了二十五臂丈(长度单位,相当于四十三米)远。
“贡布郎加和周围的人被眼前发生的奇迹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像木雕一样站着发愣。这时,贡布郎加仰面对尊者喊道:‘太吓人了,求您快点下来吧!’尊者将一条白色的哈达和一尊铜质佛像放在岩石上,走回原处。他对贡布郎加说:‘土司啊,由于你刚才叫我下来的缘起,将来在你事业达到顶峰的时候,会遭遇突然的失败。’
“由于贡布郎加对尊者产生邪念并说了一些恶语,霎时间,空中堆起了厚厚的乌云,贡布郎加面前的平地上顿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霹雳声。从呆滞中惊醒的贡布郎加惊慌失措地匍匐在尊者脚下:‘大慈大悲的圣者,在我离开神山以前,您可千万不能让雷声继续下去啊!我从小到大最害怕的莫过于该死的雷声啊!’
“尊者对情、器世间已达到了随心所欲控制的境界。他将半空中盘云绕雾、飞腾闪烁的小龙伸手抱在怀里。贡布郎加等人眼睁睁地看到尊者怀中的小龙,银色的鳞片亮光闪闪,明珠般的双眼令人胆寒……贡布郎加结结巴巴地仰面对尊者说:‘尊者,您是我这一辈子应当五体投地的圣人,名副其实的大成就者。’”
说明一下,土司是由朝廷册封的,贡布郎加起事的时候不是土司。我们该记得,琦善后来要封他,但他没有接受。
是的,在藏区,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异的世界。
无论在今天的新龙,还是在藏区的其他地方,一个人常会感到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是那些县城、乡镇,人们说着与北京一样的话语,贯彻着自上而下的种种指令。人们住上了楼房,看着电视,谈论着种种世俗的话题,焦虑着种种世俗的焦虑。那些天,我所住的新龙县城布鲁曼酒店,县里各级各部门干部,正忙于应对上级派来的检查组、项目验收组。其中一个验收组要验收的是这些年藏区各级政府花了大气力正在实施的“牧民定居计划”。我遇到的县里领导很高兴,说验收组为新龙县的这一项目打了九十多的高分。
在新龙,人们还在兴奋地传说,从新龙通往甘孜和理塘的公路改造工程,即将开工,届时,公路等级将再次提高,从新龙往甘孜、理塘、康定和成都,所用时间将再次缩短。
在贡布郎加的官寨遗址旁,是一座新修的小学校,校舍宽敞整洁,一面国旗在蓝天下飘扬。学校旁边是新修的乡政府,一楼一底的建筑办公加住宿,比起旁边的小学来,稍嫌局促。但乡里干部们都很满意,说学校应该好过政府。
新龙地面,传统的碉楼式建筑,往往是黄泥筑成平顶。这些年,普遍加盖了斜坡形的屋顶。这些屋顶颜色各异,却都非常鲜艳夺目。听当地朋友说,有领导把这叫作屋顶革命。
如果革命是指种种新的变化,那我更期待人心内部的革命。
新龙的另一个世界是广阔的乡野,人们的精神世界似乎依然停留在古老的时代。到处都有寺院,好多寺庙都在大兴土木,人们仍然在传说种种神奇之极的故事。关于高僧的法力,关于因果报应,关于人的宿命。
我去往新龙,人还在半道,还未进入新龙县境,就听人们说扎尕神山又出了神迹。
传说扎尕山神属龙,今年是龙年,所以,今年去绕行扎尕神山比平常转山有十二倍的功德。更神奇的是,人们都传说神山的悬崖上出现了两头雪狮。青藏高原上没有狮子这种动物,藏人崇奉的这种动物其实源于印度的佛教经典。但这种本土没有的动物,却在海拔四千米的悬崖上神秘出现了,而且,传言者都不怀疑,都言之凿凿。我在那赤裸的岩石山峰下待了两三个小时,反复观察,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人们仍然说,雪狮就是出现了,就在那悬崖之上。
关于********这样的杜撰或宗教狂想,在西藏被斥为“疯僧”而身陷囹圄的更敦群培大师早有辩驳。他在论《喜马拉雅山》一文中说,“所谓雪域并非仅指雪山”,“再看看印度以雪域为题材的诗歌,很多都是描写雪域境内的森林、鲜花盛开的草原和牦牛的。所以说,被雪域的名称所迷惑,认为雪域山区一切均生存于冰雪之中的观点,与认为萨迦的一切均生存于灰色泥土当中的观点别无二致”,“所谓‘********’的名称的由来亦与此同一道理”。“通常,幼稚者因喜听奇闻,对任何缺少虚构夸饰的直陈表现冷漠。听到雪狮这一名称,本应如上所述,知晓雪狮与雪域大象一样生存于雪域林莽当中,但却被说成‘鬃毛碧云绿、全身雪白的狮子栖息在洁白晶莹的雪山之上’。正如榜岗大译师所指出的那样,这一说法纯属藏人所臆造”。我想补充两点:一、这个臆造肯定不是出于全体藏人,臆造而传播者,是那些食印度经典不化的喇嘛;二、大师所说“雪域林莽”也不在西藏本土内部,而是指喜马拉雅山脉南坡那些倾斜向印度的热带亚热带森林。可惜,这样道出真相的拳拳之言,还未被今天的人所记取,尤其没有被受过比大师更现代教育的族人所记取。
我以为,观察宗教的存在方式与影响力,就可以知道这个社会正不正常。
藏区社会不正常,寺院太多,僧人太多,宗教影响力太过强大。
内地社会也不正常,寺院都开发成旅游景点,俗人去庙里上香祈求,都只为满足现实中一些过于实在的愿望。官员和商人面对僧人神佛,内心的企求更是不可告人。
关于宗教生活的最新现实,是那些心中不安的官员商人不去庙里,而有僧人们上门服务。如今好多藏区僧人远走官员富商密集的京城与东南沿海,广纳信徒,传说一个这样的信徒一次布施都是几十万上百万。我在新龙,去一个待开发的风景区,本是去看看风景,看看那里的良好生态,看到的却是寺庙正在大兴土木。不只是雄伟的大殿和护法神殿等主体建筑,还有若干僧舍,都修得如别墅一般。可惜在那么漂亮的地方,随意破土动工,漂亮的房子却把漂亮的风景给破坏了。中午,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吃携带的干粮,几张饼,一些熟牛肉,几个苹果。我奇怪那么多宗教建筑却看不见几个僧人,替我做向导的新龙本地人士说,他们都很忙,都在内地作法化缘,不然哪有这么多钱盖这么多漂亮的房子。饭后,那位当地朋友又笑说,先是有名的活佛高僧出去化缘,现在,什么学问没有的人穿上袈裟就敢出去云游,而且,都赚了大钱回来。他还对我说,你走的地方多,见的汉族人也多,他们笑我们信教是愚昧,可是他们连真假喇嘛都分不清楚,就给那么多钱,不是比我们这些人还愚昧吗?
我回答不上来这样的问题。或者,不用我回答,人家心里也自有答案。
所以,我还是回来,继续讲述我所知悉的瞻对故事。
¥¥¥瞻对善后不善
贡布郎加被剿灭了。
他儿子东登贡布投降藏军后,便被押往西藏。“达赖喇嘛及藏属僧俗人等”通过景纹上奏皇帝,说东登贡布在藏兵进攻时,多次劝说其父退出所侵占的各土司土地人口,“并献家资,充作兵饷,不无一线可原”,“著从宽贷其一死,由景纹发交一千里外,严饬营官照例圈禁,以示朝廷法外之仁”。
但瞻对的事情并未就此完结,同治皇帝此前曾担心过的事情发生了。
藏兵占据瞻对后不愿退兵,理由是索要军饷。“出师瞻对,给发兵丁钱粮军火,并抚恤阵亡番官头目家属各款,共用银三十余万两,均由商上垫办,现经达赖喇嘛认捐十五万两,所余亏项尚多……”
认真说来,这要求也真很奇怪。
清朝几次用兵西藏,调派官兵和川属土司土兵前去西藏帮助驱逐准噶尔人和廓尔喀人入侵,一样有兵丁钱粮军火的开销,一样要抚恤阵中伤亡,没见有记载说,曾向噶厦政府收取兵饷,怎么他出兵助战一次,就要开价索要军费,而且显得理直气壮。想必这就是僧人心理,我这里是一方福田,你是施主,不帮忙你要拿钱给我用,帮了忙自然更要拿钱。
皇帝当惯了施主,见此要求也不为怪,中央财政不想拿钱,下旨由四川省来负担这些涉藏费用:“著崇实、骆秉章即由川省筹拨银数万两,解赴景纹处交纳。”
成都将军崇实、四川总督骆秉章不干,回奏皇帝说,不该我出钱:“藏兵进剿瞻对,本非川省调派”,何况战后,还发给茶叶总共一万包,作为对藏军的慰劳与奖赏。现在,我们四川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了。
这时国内变乱四起:“现陕、甘逆氛未靖;滇、黔贼势正炽”,一个四川省,东南北三面就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中央指令四川派兵援助贵州平乱,自备弹药口粮,加上刚刚结束的瞻对战事,虽不如藏军深入瞻对,但屯汉土官兵上万人在东、南两路,粮饷花费也是不小,以致四川一省,“库项支绌,积欠各路军饷台费等项,数已百万有奇,尚不知如何支持”,所以说啊,皇上您还叫我们付那么多银子给藏军,实在是手长袖子短,没有法子可想了。
皇上还是坚持:“仍著量为筹拨。”这已不像是皇命,而像是讨价还价,“多少还是出一点吧”。
于是,成都将军和四川总督就给皇帝出主意了:“请旨将瞻对地方赏给达赖喇嘛掌管。”这样一来,一方面是“藏兵不为徒劳”,没有白干;一方面四川省也不必为筹措银子费心了。
不仅付藏军兵费没有银子,就是把贡布郎加儿子东登贡布一行人犯押往西藏地面的差旅费用也付不出来了,这有驻藏大臣景纹的奏折为证。他报告皇帝说,理藩院的一名官员叫恩承的从里塘起程,把东登贡布等人犯押到西藏。但路上这么多人吃喝拉撒的费用,“均系自行垫给,并未在各台支领”。怎么办呢?提拔一下吧,“可否将恩承赏加知府衔,以示奖励”。
清朝晚期,国家财政困难,干脆就出卖官衔。得了知府衔,只是得了个可以当知府的资格,真要当知府,还得排队等候。可惜官衔越卖越多,排队时间越来越长,好多人等到死,都是个虚衔。那时的川藏道上,辛苦奔走的低级官员中,许多人头上都顶着候补知县之类的头衔。
光景败落到如此田地,皇帝自也没有不准的道理。
这时景纹在西藏又查出藏军代本期美多吉和其下级工却丹巴,这两人在瞻对战后,“将逆产财帛牛马等物,全行侵吞入己”,事情败露后,又受到噶厦政府四位噶伦之一的彭措策旺多吉包庇。稍加调查,发现这位噶伦和期美多吉是兄弟关系。景纹上奏请求将其革职回籍,并把两位侵占战利品的藏军军官革职监禁。
皇帝“著照所请”,就按你说的办。
这景纹,后来连达赖喇嘛从布达拉宫山上下来,参加拉萨一年一度有四万五千僧人参加的传召****,“开坛诵经,发放布施”这样的日常事务也上奏文,要皇帝知道“奴才妥为照料达赖喇嘛回山”,“地方照常安静”,完全是表功的意思了。
皇帝口气平淡,说:“知道了。”
地方官们常常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但表达的冲动在他们心里永远是无从遏止的。其实景纹也没有揣摩一下,皇帝这时会不会想,川藏大道阻塞时你待在打箭炉裹足不前,真有问题时也没见你有什么奏报,现在,天下太平了,你却把这些日常事务频繁奏报。
这样的折子太多,皇帝是会不耐烦的呀!
景纹这位驻藏大臣,因为贡布郎加之乱,待在路上的时间比在拉萨任所的时间还长。转眼间,任期到了,新任驻藏大臣前往接任。景纹觉得剿平瞻对,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未得恩赏,便心生一计,又上了一个折子,这个折子是转述达赖喇嘛的意见。他告诉皇帝,达赖喇嘛他们说,瞻对战事结束后,有功的人,无论是藏官汉官,都得到了皇帝的奖赏,只有驻藏大臣没有得到优叙,现在,我们大家共同请皇帝给景纹应得的奖赏。
皇帝终于生气了,“览奏甚为诧异”。
并斥责:“景纹身为驻藏大臣,办理藏务,本属分内之事,乃以俯顺番情为辞,自行乞恩,向来无此体制。”而且,皇帝说,你也可以做得高明一些啊!眼看新的驻藏大臣就要到任了,要是达赖喇嘛他们真认为你该升官得赏,那也该等到新的驻藏大臣到了由他上奏也不迟呀!混了这么多年官场,连官场起码的规矩都不明白吗?!如此“自行呈请,实属卑鄙无耻”!结果,兵部拿出处理意见,将景纹连降四级,还挨了“杖八十”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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