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世人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只是,这段故事,任谁提起,都不由一阵心酸。
这一段往事,被冰冷湖水淹没了千年,重新打捞起,却依旧那么鲜活瑰丽,使人不敢直视,轻易触及。人本情多,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怕伤了自己的心。所以,宁愿她永久地在湖水中沉淀,幻化成一则牛郎织女那样无从考证的神话。可是,她终究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且用一种如歌如泣的声音召唤着世人的灵魂,一步一步地靠近。因为她太凄美,世无可匹。
她是江南武宁一家富绅之女,戴复古流落江南,富绅慕爱其才,将她许他为妻。
戴复古,字式之,号石屏,是南宋末年著名的诗人。孝宗乾道三年(1167)出生于天台道黄岩县南塘屏山的一个穷书生之家。父亲戴敏才“以诗自适,不肯作举子业,终穷而不悔”,一生对诗痴迷。复古秉承父性,正直耿介,江湖流落,布衣终身。
他曾拜陆游为师,“登三山陆放翁之门,而诗益进”,终成一代大家,领袖宋末诗坛。复古学诗有成,开始仗剑远游,来到杭州,本希望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只是,现实总是残酷,不由人算。空等几年,终是失望,“真龙不用只画图,猛拍栏干寄三叹”。
心情落魄中离开京师,漫游到武宁,与她结识。他虽然穷困,她却不嫌;岳父是敬重诗才的人,对他亦是好生相待。
落魄的才子,虽然大多狂狷,但却在不意间得到佳人的中意温存,自是命运的慰藉。酸苦的心,可做暂时的休憩,不必斤斤计较于一时的得与失,打对好对尘世荒凉的态度,收拾起旧日积郁的心境,重新上路。
世事苍茫而岁月沉静,那是一个风雨飘摇、山河破碎的年代。每个人都被迫在进与退、国与家、儿女情怀与责任道德之间选择。他曾前去京师,希求能为那个帝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尽一份子民的义务,力量或许羸弱,影响或许微小,却始终怀着一份挚诚之意,一颗赤子之心。然而,他们不稀罕。现在,他本可以“独善其身”,纵使蒙古铁骑奔腾杀来,战乱开始,他亦可以在大地苍旷万山叠嶂中,开辟出一块仅属于他与她的茅屋野舍,躲开烽烟蔽天、黄尘滚滚,与她一世终老。
只是,他不肯,他终究是有血性的男子。就算书生无力,不得杀敌报国,就算君主不稀罕,他依然要昂然行走在世间,用他唯一的武器一一诗,来记录这一段屈辱历史,留下自己存在过的明证。
她得知他要走,不去做无用的挽留,只希望,他能带她一起走。他来了三年,三年里朝朝暮暮,不曾离开过半时。乍然间的离别,她不知怎么承受。
他听了她的请求,想拒绝,有些不忍,欲答应,却又着实为难。她看出他心中有话,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只是说不明白。
是怕他不肯与她携手天涯么?不是,就算他不肯,亦不过是暂时的别离,何至于这般害怕;是怕他一去再不回来吗?不是,就算他不肯回来,亦不至于这般惶恐。
她望着他,等他说话。
过了好久,他说出几个字,她顿时惊倒在地,再听不清他下边的言语。原来,原来,他竟是有妻的,这二年,他一直是在欺骗。
富绅震怒,要将他绑赴官府,治其死罪。她不忍,不管如何,他终究是自己终生相爱的男子,虽然他有瞒骗,只是这三年,她体会得到他对自己的好。怪只怪,未能尽早地遇见,到底是自己福薄命浅,怨不得旁人。禁不住女儿的哭求,富绅放过他,并将家中财产相赠。
复古感其厚意,却是无法相报,既然没有回报的资本,索性就不再装腔作势地相谢,深深一揖,泫然离开。
那天晚上,她柔思婉转,拿出纸笔,写下一词: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多才又能如何?换来的却是薄命。你的离去,我无法拦阻,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你是耿介的男子,尘世的当权者将你抛弃,你却不肯抛弃这个风雨摇落的国家。你有你心底的责任与坚持,注定我为你一世伤心。我情愿舍弃生命,只盼得你一刻留恋。
心中的苦,是能轻易描摹出来的么?一片伤心画不成,揉碎了花笺,古砚中的漆墨,如黑夜般深浓,磨了又干,干了又磨,却终是不忍下笔。心中的酸楚,不忍触碰。不去想它,或许还能不是那么地清晰,只怕,丝丝写出来之后,突然如清风明月之下的涓涓溪水,缓缓流淌,尖冷刻骨,划过心房。
你去时,道旁杨柳依依,姿态摇曳,向人尽意招摇着离别的伤感。千丝万缕,到底是抵不住你扬鞭纵马离去后,留给我的纷纷愁绪。多希望,满眼的依依杨柳,能迷了你双目,找不见通往尘世的路。那样,你是不是就肯留下来,陪我余年?
离开后,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着说不出的婉伤?思绪纷纷,让我向谁诉说?休说什么此生的缘分已尽,缘分尽了又能如何,我终究已将身心许你,再难爱上别个谁。
“只为你盈盈一笑,我便逃也无处可逃,拔剑斩情丝,情丝却在指尖轻轻绕,都只为情字煎熬……这一生都只为你,情愿为你画地为牢,我在牢里慢慢地变老,还给你看我幸福的笑;这一生都只为你,情愿为你画地为牢,我在牢里慢慢地变老,还对别人说着你的好。”
旧时月下的誓言,分明在耳,想把他仅当作一梦一一只要醒来,就一切回归原来的模样。你不认识我,我也不属于你,两不相碍,可是,我做不到。我无能为力,为了能将你彻底从心口抹去,我只能用门前一湖清水来尘封有关你的记忆。从此,再不将你想起。
只是,我还是殷切地希望,你有回来的可能。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你做得到么?
她写过词,向月下清光粼粼的碧波轻轻一跃,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或者受伤的蝴蝶,飘落水中。一颗洁净美好的灵魂,就此与湖水相溶,化作层层涟漪,在水面荡漾了千年。
而复古十年的漫游,碎了他的衣锦还乡的梦,京华作梦十年余”,却是“明知弄巧翻成拙,除却谋归总是虚”,只得失望而归。归家后,结发之妻竟已一病身亡,壁上留着她生前的两句诗:“机番白芋和愁织,门掩黄花带恨吟。”
“求名求利两茫茫,千里归来赋悼亡”,命运,有时挫顿如此。
又一个十年后,依旧是落魄不遇,复古重到武宁,前去探望旧日的故人,才知曾经相伴三年的她,在他离去的那天晚上就已“举身赴清池”,溺水而亡。
他该是怎样的心境,是苏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的自我感喟,还是贺铸“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不尽思量?
辛酸中,他亦是写下一词: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只是,再深沉的血泪,都已唤不回当初的倩影翩翩,笑语盈盈。复古诗学放翁,对国家情怀亦与放翁相类,没想到,情事著摸人竟也异常地相似。原来,命中早有安排。
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
天池洼人题诗:
多才薄命岂堪哀?情字煎熬木若呆。
杨柳春风湖水下,冰心一片望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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