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突然就想起张好好来。

识得好好，自然又要感谢杜牧，没有杜牧，世间定不会记得曾有过这么一个女子。身着翠绿罗裙，袅袅婷婷，像招摇着羽翅的凤鸟，脸色红润，恰似一朵风中摇曳的莲花，轻盈无限。

她于命运并无所求，命运最终亦未曾给她什么，中间纵使对她有所施舍，而到最后，却又全部收回，不留给她丝毫凭证，唯一存在的就是她前世今生般的记忆。

不怕一无所有，只怕获得了全部，等习惯了所拥有的之后，却突然间全部灰飞尘落，烟消云散。

其实，我要的幸福很简单，每天能看你微笑，想你的时候，知道你会在，这样的话，我愿爱你到死。只是，你不愿意给。

总觉得杜牧那几首诗是写给好好的：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他初次见她时，她亦是豆蔻年华的十三岁，娉娉袅袅，说不尽的风韵幽雅。那天，天气晴明，绝世容颜般的清朗，风轻如柳絮，拂在人脸，宛若薄纱轻盈柔软。绵绵赣江，一碧如染，波光潋滟，掩映着物换星移的几度春秋。雄州雾列的滕王高阁，依旧凌耸入云，不见人世沧桑气色。

滕王阁中宴兴正浓，在座皆是当地俊彦，牧之亦在。自来宴饮，少不了歌舞助兴。四座寂静，这次宴会，只为等好好的惊艳出场，听她一曲行云流水，然而好好却是迟迟不见人影，恍得人焦急难耐。

等待佳人的出现，如同等待一朵花开，美好而彷徨，当花真的绽放，是莲生绝壁般的清旷。好好在一对江南少女的映衬中出现，身影婀娜，步步莲花。含羞的红晕在脸上渲染，更增娇艳。好好终究年幼，不似惯经风月女子的坦然，低头不语，轻轻摆弄着修长前襟；一双发鬟高下相宜，缕缕发辫，曳过短襦，自是小女儿的体态装扮，惹人不尽怜爱。

长袖轻摆，幻化出万千春色，晴空碧草，杨柳摇曳，拂着一江湛蓝春水，光影斑离。歌声渐起，清润圆美犹如雏凤，声震梁尘。

明眸一瞥，若有意，若无意，迷倒了众生。

一瞬间，望见了牧之，形容修长清俊，她知道那便是名冠天下的才子。然而，虽是名冠天下，却是终究不得志的才子。她亦知他风流，只是，她看得出风流掩盖下的无奈与狂放。

只此一瞬，好好不敢将目光多加停留，身心游离怕会误了清唱，误了终身。

他于人群中盯着她的舞姿婉转袅娜，爱慕顿生，风流半世，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却终得不到个贴己。牧之亦知，此生只有这一瞬的缘分，这一瞬，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这一瞬过去，各自的世界都不会再有彼此的存在，只是，在尘世风烟中，多了一份牵挂。

缘分本就难以捉摸，上天早就注定，众生只能逆来顺受：经得过煎熬，或许能迎来昙花绽放；熬不过，爱，就此搁浅，再难启航。

不是不爱，亦不是爱得不够，而是，有些爱从根底上就无须证明。

宴会的主人沈传师垂涎好好美色，理会不出好好情意。擅自主张，让好好入了乐籍。一位初登歌场的少女，一鸣惊人，赢得世人青睐，好好单纯，未更人事，却也懂得，不得自由的乐妓生涯对自己的一生，意味着什么。禁锢了躯体的同时，也禁锢了心。

懂得这些又能如何？若能自主运命，一开始她又怎么会来这歌舞之地？来了，就没想过能清净地抽身而去。此后的岁月，再难经熬，亦只得笑着承受，拟歌先敛，未笑还颦，最断人肠。

日月悠游，或在晚霞映天的秋日，登山观浪；澄江如练，或于明月初高的凉夜，乘一楫轻舟荡漾江湖。只是，再看似风光的欢快，都打不开冰封沉寂的心。荏苒春秋，昔日纯静少女，不知不觉之中，成长为风姿殊绝的美人，“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心却也在一天一天枯萎死去，跌落情殇，一如断翅的蝴蝶，美丽妖娆得不可理喻，然而注定要渐近生命的消逝。

后来，沈传师从豫章“旌旆”东下，调任宣歙观察使，自难舍得佳人绝代。她对他，无名无分，只是他一件精致玩物，举世无双，亦是他向别人炫耀的资本，所以“笙歌随舳舻”，好好亦被带到了宣城，继续生涯。

谢跳楼上的舞姿，轻盈曼妙，句溪岸边的曲水流觞，歌韵清亮，欢愉之极，却终究是一现的昙花，不得长久。然而，未曾预料，悲惨命运的叩门之声，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昙花虽只一现，终究有过一场华丽惊艳的盛开，而她，含苞等候了许久，还未开，就已零落。

曾经，好好也眺望过生活前景。十六岁时，沈传师以一千万钱纳之为妾，情意可见真切。沈传师亦是当时名士，“将军破了单于阵，更把兵书仔细看”，写得镇定闲逸，颇显才情；书法造诣更高，《续书断》中，他的书法与虞世南、柳公权等同为妙品，宋代米芾对他人书法甚少许可，对沈传师却极为推崇：“如龙游天表，虎踞溪旁，精神自若，骨法清虚。”更有人称，中唐以后沈书最佳。

好好有这样的人物相衬，此生亦算不枉。

爱情总难十全十美，太多不如意。而对于女子而言，陪在身边的那人，若能真心爱她，这就足够。

好好应是欢喜的吧，不管怎样，总算有了归宿，是千万人求之不得的幸福，而她一不小心赶上，还有什么可以挑剔？好好知晓男人脾味一一容不得自己物事任人观览一一于是，收拾起昔日的招摇，潋滟流光，生活拘检起来，“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从此与往日熟知的幕僚断了来往。

世事难料，生活看似有了转变，却不曾想，更大的逆转就此到来。

两年后，杜牧路过洛阳，偶然间看到熟悉身影一一虽只是一个背影，虽只曾一面相识，却记得分明，认得清醒一一那就是好好。

意外的相逢，使好好不知所措。当初风姿绰约的才情少女，不过几年光景，竟已经沦落为卖酒东城的当庐之女，心境定是酸苦。如今情状，自己一人还可默默承受，可是，突然见到旧日相识，勾起的不仅是相识之宜，更是其中的辛酸往事，场合尴尬，心情忐忑，胸中纵有千般万般的苦楚，又怎能向旧相识去述说？沉沦的羞惭，处境的窘迫，须得强加掩饰遮盖，无奈之中，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拿一连串的问话来缓解：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

牧之是心思俊朗的男子，知道好好的窘境，心中再多疑问都不忍心再来启齿，扑簌簌流下满襟的清泪，比青衫湿遍的江州司马更显真诚。

以前总觉得文君当庐买酒，风流清嘉，这时才突然醒悟，若没了相如的作陪，原来生活竟会如此苦贫。

不怕生活清贫，只怕没人去爱。再清贫的生活，只要有爱作陪，依旧风景无边，梦中那人，你，知未知？

好好最后的结局如何，杜牧没说，但我相信，风光谢尽，烟花冷落，她会幸福的。

天池洼人题诗：

年年芳草绿罗裙，回首烟消事已陈。

估酒当庐终不似，风流司马逗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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