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独行独坐还独卧
朱淑真,想起她就让人禁不住地心疼。
她太过于执著,太过于偏执,因为放不下对爱情与完美的追求,所以不开心。执著,如人心底的一点鹤顶红,虽只是一点,却也酴醯了整颗心;它是一根针,直刺旁观者,扎得人生疼生疼。
除了爱情,她什么都不缺。家境殷实,不用沦为秦楼楚馆中卖唱的歌伎,不用镇日劳累为三餐费尽苦心。有一个不离左右的丈夫,不必夜夜独守空闺,受尽凄凉孤寂。有不少相知的姐妹,可时常相聚闲聊。寻常女子所寻求的东西,她样样都有。然而,她偏要追求那些不切实际,似一场烟火般的爱情。追寻不得,只落得情怀抑郁,耗尽了芳华,颓去了红颜。
是不是,人太过执著于一样物事,是因为她本就得到的太多?
宋代礼教渐严,更少了女子的风光。回望两宋,女子的芳菲,淑真、易安两人就已经占了九成,其词章姿态更是堪与男子比肩。只是,淑真名声虽大,生平资料却是甚少,只能从其留存后世的诗词中推测揣摩,透过千年的历史风烟,依稀还能看得见她杏花疏影里的一抹浅笑,芳草断烟旁的含恨凝眉。
越是悲惨的结局,越是有一个华美的开端。
那华美的开端,如云雾缭绕,使人深陷其中,忘记了去分辨是真是假,或者使人从骨子里相信这一切的存在。然而,转折总发生在不防备之时,恰似一道惊雷,爆裂于天际,撕破了人生。
艳红影里撷芳菲,沾惹春风两袖归,生活再美还能美到若何?淑真终日盘桓于花丛水榭,蝶鸟翻飞,星月辉映,正值芳菲斗艳的年纪,心境清朗明净,还未染红尘情孽,写下的诗词亦是疏朗明畅,轻松灵动。
晴波碧漾接长空,书馆春寒柳曳风。
隔岸谁家修竹里,杏花斜映一枝红。
——《下湖即事》
晴波碧漾,一目千里,在望眼的尽处,水天相连成一片,足见得天气明朗,长天空阔。更难得是心中无念,所以放眼望去,都是一派清隽。杨柳摇曳,将风飘飘送来,还能感觉到余寒未尽,吹透了红袖罗衫。肌肤冰凉,却终难彻骨,心思和暖,摇了一楫小舟,湖心荡漾,纯真如秋月冬雪。站在舟中,孩子般地四顾张望,偶然间,目光定格,眼中带了惊奇与欣喜。岸边,修竹万竿,劲节挺拔,葱葱茏茏。然而,就是在这浓郁的翠绿之中,明明白白地点缀着一颗“红痣”,因为显眼,所以看得格外仔细。那是一株杏花,受不了春光的单调,忍不住一冬的寂寞,终于在人不经意间,绚丽绽放。
杏花,听了就有一种飘零的意味,可是,关于杏花的不可替代名句,却是那般地生气盎然,“红杏枝头春意闹”、“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杏花一开,春日即到。杏花斜映一枝红,春心开始漾波。
一阵挫花雨,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东风。
——《书窗即事》
少女情怀总是诗,只是,再没有“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的安恬闲雅,心无挂碍;再没有“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的一派天真。
女子,骨子里生就的哀婉,见不得花开叶败。就连红楼里最为豁达的湘云,见了柳絮飘摇,亦且不免心生慨叹: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想留的不是春光,是自己的芳华容颜。怕时光匆匆流去,暗中偷换了流年,还未遇到那个一一可以一辈子相依相偎的男子。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的流年?
这一生,注定有很多偶遇,偶遇一件事,偶遇某个人,让生活平白多了许多曲折。不管怎样,总有那么几件事,让你念念不忘;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陡生叹惜。错过的,就当是路过,没有交集的美,仅是心空的幻影,遗忘是彼此最好的怀念。一路走来,偶遇的星光,有遗憾,亦有温暖。
爱情,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清平乐》
淑真是有过心仪的男子的吧,这个男子,如一竿修竹,清朗疏隽。不然,她不能写得真切熨帖。
词意很是撩人,尤其“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一句,露骨大胆,却是女子真实情态,也最能触动人心。
在细雨的江南,泛舟湖上,看烟雨蒙蒙,醉了情怀。这次她和他出来,本是为了游湖赏花,谁曾想会遇到一霎黄梅细雨。然而,这细雨,来的也正合时宜。雨洒清凉,谢绝游众,少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他和她找一处幽静之地,再无旁人打扰,不必遮遮掩掩,相依相偎,细诉衷肠。
每个人心中是不是都有这样的一段记忆一一回忆起来,眉梢眼角都堆满了笑意,只是,笑着笑着,突然就泪流满面。这一段记忆,是心中的死角,自己走不出,别人也进不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望思量。明明知道,记起一次,就会痛一次,可是终究忍不住要一再地回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勾起人太多的回忆。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以为是真,谁知灯影一晃,灭了光景,不过是斑驳之中的幻觉。似曾相识的人徘徊来去,总感觉那面容绝类梦中男子,看了惊心。我以为早将你忘记,原来,你的模样,却已在我心中深种。
一段感情就此无疾而终,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情节,只有个中人的满地相思。
此后,淑真因了父母之命,嫁予一个本来毫不相关的人。这个男子,虽不是心仪的他,亦无他的才华与情调,但无论如何,总算是个读书人。起初,淑真亦曾想,时间久了,也许就会爱上,所以她写诗给他:
一轩潇潇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渐甚,颜孟堪晞子勉旅。
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一一《贺人移学东轩诗》
贾生少达终何遇,马援才高志更坚。
大抵功名无早晚,平津今看起舊川。
——《送人赴试礼部》
莫去怪淑真情薄,竟可以将昔时的往事轻巧放下。事已如此可奈何?当初情再深,意再浓,都抵不过今日的一纸婚书。往事虽如酴醯花开般灿烂,却也只能片片零落揉碎于凄风浪雨之中。命本淡薄,生亦短暂,以往再不可追,唯有将心寄存在将来,真诚地去过活。更或许,情事的转移,不过是为了掩盖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痕与遗恨。如一湖绿水之上密密实实的铺满落红如泪,看似艳丽芬芳,终究是零碎的底子。
淑真似一位长者,看透了世事,说着勉励的话,让夫君去官场摸索,殷切地希望他能有腾达的一天:不是想他有多少功名富贵,只是要他,得到那世男子所追寻的一切后,从此心无旁观地对她,雪夜探梅,小湖轻舟,岁月如诗悠游。
只是,现实再次逆了淑真的意。他究竟不是才气过人的男子,心存官场,蝇营狗苟,却终不得官运,注定毕生沉沦下寮。他似乎不甘心,虽然不得升迁,仍是死心塌地地沉溺在官场仕途。
光景流转,年华渐去,淑真已看得清他是什么样的男子,该做的都已做过,既然不能如意,就此收了手吧,你陪我山水天地,不会吟诗也罢,不会填词也罢,只要你能陪我,此生我也不再有别的奢望,连爱上你都不是不可能。然而,他不管不顾,醉心于官场俗事,冷落了淑真,更颓废了她的心。生命庸俗,多少人不经意间与邂逅的幸福擦肩而过,再回头时,已是曾经沧海。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鹊桥仙·七夕》
竟是个七夕!
天,你让她独自一人怎生经受?
本以为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谁知是巧云妆晚,细风吹破炎暑,扑来些许凉意。更漏声响,渐渐飘起了蒙蒙小雨,如愁似梦。月坠星隐,更没有可以银汉迢迢暗渡的鹊桥,跋涉了春秋而来的牛郎织女,隔着脉脉一水,不得欢会,只能望着对岸,长吁一叹,于万般不得已中转身而去,洒下不尽的离觞恨泪。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可是……可是,如今自己呢,夫君书动经年绝,抛尽珠泪,却换不回那人一丝想念。他江海漂泊,一心宦途,只落得她独自情伤,无人理会。微凉入袂,透了筋骨,直达肺腑,怎么能不幽恨暗生?玉佩仙裙空自知,人间天上难相见。
说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可知,朝朝与暮暮的别离,不知不觉中就已换成了流年,从此就是年年岁岁的月缺花零,自顾自落寞,亦可能是一一生生世世。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俏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
辗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一一《江城子·赏春》
斜风细雨,作弄着春寒料峭。没有“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闲逸情致,情对清樽,禁不住就臆想起前欢。这个“前欢”肯定不是久出不归的夫君,而是“吹箫归去又无缘”的座上诗人,曾经比肩东园,共手把梨花,寂寞栏杆都因情事而多了几分温存的暖意。如今,不知已熬过多少次的泪洒东风,昔时相别的路口,满是断烟芳草,和着泪水,模糊了青山隐隐。
别离太久,结局给得太死,所以连相思的梦都不敢轻易过来打扰。昨夜不知为何,夤缘迁延的梦竟然大了胆量前来相访,雾气茫茫,水云缥渺中,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梦中的境况是那么地逼真,以为那才是现实的生活。怎奈醒来,不只旧恨依然,反而更添了几分失落的惆怅。
辗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不知下一次的团圆梦几时会突然来袭,把渐复平静的心潮再一次荡漾出余恨的涟漪,所以,连觉都不敢轻易触碰。
伫立伤神,愁病相仍,想世间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起秋流到东尽,春流到夏?此样生活,最是著摸人,命不得长久。红泪流干,淑真亦如黛玉般饮恨而去。只是,她比黛玉还更为可怜可叹。淑真死后,“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无一存”。
最残忍,是给她一场盛大光景,烟花般惊艳,然后,硬生生把一切摧毁湮灭,只留她一地萧瑟,无尽苍茫。
天池洼人题诗:
艳红影里逗芳菲,沾惹春风两袖归。
寂寂寒窗人不问,香心化作雪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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