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更无一个是男儿
从一首词说起。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生就的风姿绰约,玉肌冰骨,清凉本自无汗,只是终究抵不过西风时来,暗中偷换了流年逝水。
水殿风来暗香满,这香亦应是清凉,沁人魂魄,透了心神。裹香而来的细风轻软,有心无意地微开了绣帘。一点明月,爱慕冰肌玉骨凉无汗的体态轻灵,心中竟不安分,趁了机会,洒下一缕偷窥的光来,照在人身,光影妖娆。
殿中女子还未入寝,欹枕钗横鬓乱,虽是不加修饰,却更显出资质的美好明润。偷洒进来的月光,撩起女子院中闲步的情致,起来与爱侣相携素手,出了门户,庭院无声,万籁寂静,听得见时光流去的音响。
轻抬首,斜望夜色,时见疏星,一个个沉落了去,不由惊讶于时间的流去不停。细语温存,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你看,金波渐淡,玉绳都已低转,夜,真的过了大半。
听了惊心,忍不住深深惋惜起来,但屈指西风几时来,怕的不是春去秋生,怕的是,流年暗中偷换,误了青春,负了一世的芳华。
词的作者是东坡,在词的序中,东坡讲说:“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乎?乃为足之云。”
蜀主所作,是否真为《洞仙歌》,早已不可知。只是,逝水回流,沧桑重忆,仿佛间,历史的壁垒已薄如蝉翼。透过尘世风烟,依旧看得明白词中女子倩影缠绵。
她本是青城女子,姓费,因家中贫寒,坠入烟花之地——荷开于泥垢之中,却更增清洁。年齿渐长,写得一首好诗文,琴棋书画,是平素应酬所需,因而,亦俱是精通。到底是才艳双绝的女子,赢得芳名倾城。
名既已倾城,虽是烟花女子,却也不同于寻常倚楼卖笑的歌伎。命运虔诚,此后的路要么得遇一挚诚男子,相濡以沫也好,江湖携手亦可,都跟了他去;要么,等芳华谢尽,独拾一地零碎惨白,门前冷落车马稀,忍受世态凉薄。
那时,正值乱世,后唐将领孟知祥领兵灭了前蜀,立下大功,后唐庄宗任他为西川节度使。不久,后唐内乱,庄宗竟被杀戮,无人节制的孟知祥索性并了东川,等唐明宗死后,僭称帝号,建立“后蜀”,定都成都。然而不到数月,孟知祥因病身亡,儿子孟昶登了皇位。
孟昶本是富贵公子,游荡惯了的,突然践祚为帝,又岂能安分?好在有一班旧臣为他上下打理,国家竟得以十年不见烽火,不闻干戈,五谷丰登,斗米三钱,都下仕女,不辨菽麦,士民采兰赠芬,买笑寻乐,宫廷之中更是日日笙歌,夜夜美酒,教坊歌伎,词臣狎客,装点出一幅升平和乐的景象。
孟昶在蜀地早知她的妍名,只是父亲在时,不敢太过肆意妄为,等到做了天子,再无人管束,便前去相见。
这一见,情定终生。
他将她接入宫中,封为贵妃,旁人却唤她作“花蕊夫人”。她见到他,心中欢喜,好似冥冥中看见,他会倾其一生来爱,所以她跟了他去,死心塌地。
他原是一颗浪子的心,见到她,却将心头的浮花浪蕊都收拾了尽净,专心待她,后宫美人千百,亦都成了陪衬。他知她最喜芙蓉,为博美人一笑,他令全城尽种芙蓉,及至花开,芙蓉花满锦官城,红颜灿烂,竟为成都赢得“芙蓉城”的美号。
他对她的好,她感念于心。孟昶日日宴饮,寻常肴馔总觉陈旧,心生厌恶,不肯下箸。她便心裁别出,用净白羊头,以红姜煮之,紧紧卷起,用石头镇压,再以酒腌制,使酒味入骨,然后切如纸薄,把来进御,却是风味无穷。
她才情非凡,《宫词》一百首,写得生动体贴:
酒库新修近水傍,泼醅初熟五云浆。
殿前供御频宣索,追入花间一阵香。
昭仪侍宴足精神,玉烛抽看记饮巡。
倚赖识书为录事,灯前时复错瞒人。
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
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因了才气,多了几分情致,所以孟昶格外宠爱。
孟昶最是怕热,每至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于是命人在摩诃池上筑一座水殿,作为避暑之处。三间大殿都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再将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亦是光明透彻。四周青翠飘扬,鸟声隐隐,夏日夜起,孟昶便携了她来此歇息。明月在天,凉风习习如纱,岸边柳丝花影映在池中,水波荡漾,摇曳出无边风色。
任倚阁星回,玉绳低转,心中只愿得今生这般终老。
然而,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暗中偷换的不只是流年,更是天下大事,江山社稷)。
这时,后周归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殿前都检点赵匡胤,黄袍加身,篡了柴家天下,建国为宋,南征北讨,渐渐平了中原,目标开始指向后蜀。她亦曾劝他,该多加防范才是,他心中却认定了蜀地山川险阻,不足为虑。
乾德二年十一月,赵匡胤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六万向蜀地进攻,并命工匠在汴梁为孟昶起造住宅,攻下后蜀,不过是反掌般的轻易。宋家军队本就生猛,太祖又体恤将士,士卒更是人人奋勇,成都十四万守兵竟不战而溃。孟昶无奈,对她言道:“我父子以丰衣足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竟不能东向发一矢!”她目光沉静,说:“你是君王,或是牢囚,我都跟你,不悔。”
第二年,元宵刚过,后蜀司空平章事李昊草表,孟昶自己缚了自己,出城请降,断送了江山,亦断送了她如花美眷逝水流年。
绿柳才黄半未匀,本该是春和景明的清朗天气,而今,却再也提不起赏玩的心思,只得收拾起往日的肆荡风流,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她与他一同被押解至汴京,一路上,杜宇声声,叫人心碎。
到了汴京,孟昶被封为秦国公,只是亡国之君,终究逃不过死于非命的厄运,七天后,孟昶暴病而亡。这样的人,死了,原是不足惜,
只是,此后生涯,苦了她。有他在,虽是苟且安余生,要是熄了雄心壮志,却也能安稳过这一世。可惜,他是一国之主,亡了江山的阶下之囚,注定过不了寻常百姓的幸福。
可怜薄命做君王。
孟昶死后,赵匡胤赏赐优厚,追封楚王,下葬洛阳,却仍把她留在京城。她只得入宫谢恩,全身缟素,更显皓齿明眸,品若梅花,人如秋水。
太祖亦素闻她才名,今日见她容颜绝世,心中爱慕,要她即席做诗。她遇了国破家亡,郁结本自难遣,借了这机会,一发泄于纸端: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果然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胜过须眉多多。莫再说是红颜祸水,天下纷争,岂是深宫女子所能左右,兵将万千,若果有一个铁血男儿,又怎会卸甲归降?
宋太祖本是英雄人物,看了这铿然之诗,欣然赞许,到底不是平凡女子言语气魄,愈加喜爱,便留她在宫里做了妃子。此后的生命,就这样消遣度过。
乱世中,活,本就是一种难事。她不是忘了他,亦不是没有愿陪他去死的勇气,只是,活着,是为了把他更好地纪念。
说什么无可选择逆来顺受,说什么“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到底都是曲解了她的心思。
活着,比死,要艰难得多。
天池洼人题诗:
绿柳才黄半未匀,东风一过雪纷纷。
年华老去红尘冷,花蕊开出万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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