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

无意中，听见一首歌，《有谁知我此时情》，邓丽君的原唱，但我更偏爱从童丽歌喉传出的抑扬婉转，吴语软浓，比邓丽君所唱更添了几分缠绵情意。

听了这首歌，才知道聂胜琼的故事。

见惯了世间凄美情事之后，突然间，得闻聂胜琼的结局，竟然禁不住用泪水糊了双眼，事情的太过顺利通达，使我不敢相信红尘滚滚，竟还有这样的美好。我一直对人间存着慈悲的心肠，从不轻易怀疑万事万物到最后都将归于清朗，淡去了所有的苦与痛。只是，世情的延续，总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一次次地失望，渐至绝望，慢慢地，我不再奢求皆大欢喜的美满，只愿我们在最后不痛得那么撕心裂肺，那便是命运对世人最大的恩典了。

谁料想，胜琼从柳阴花丛中转出，向尘世嫣然一笑，醉了流年。

她是汴京城烟花柳巷中的翘首，云烟过眼，历过男子无数，只是终究找不到那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风尘女子，有几个可得善终？年少芳华时，生命不管如何喧闹，到头来，终究免不了“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宿命。其中或许有些痴心女子，不顾一切地要觅求俗世中的情爱，然情之为物，本就是俗世中稀有的罕事，何况风月场所的逢场作戏，能有几分当得了真？

大多时候，爱情，不过是一场烟花照眼的幻觉。

胜琼身在其中，知晓前人旧事，闭了心门，不受情事叨扰，或许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一世地伤心落寞。一时的倾心相悦，一生的凄婉追忆，倔强着说宁愿选择前者，只不过是贪恋那不曾得到的一现昙花。

经历过之后，有多少人开始反复呢喃：“如果当初不曾遇见你，

我现在会不会过得开心一点？”

只是，为时已晚。

残梦空寻千百度，相识注定终相误。

李之问的到来，对胜琼是个意外，措不及防。她以为，此生注定要这般消遣，无可逃避。明知爱情的不牢靠，所以也就不去追求，甚而，将之拒之门外。他的出现，让她许久以来建铸的心墙，轰然倒塌。原来，在爱情面前，再多的努力挣扎都是无用，只能束手待毙，被它轻而易举地俘虏。

他原在长安为官，任职到期，折还京师，等候改迁。宋朝士人最是风流，汴京城殷实富庶，自不少烟花之地。李之问闲暇无事，秦楼楚馆中唱诗饮酒，逍遥快活。胜琼名满京师，他少不得前去招惹。

他见她，风姿绰约，眉目含情藏意，罗衫轻扬，宛若仙子凌波。她见他，一袭青衫磊落，看得穿他心底柔丝万千，认定是个可执手的男子。只是，他已是娶妻之人。

言谈间，倾心相许，斜阳芳草，温存不尽。

她知，终有一天他会离开，她与他，难有结果；她亦不是不怕他离开后，半世的生死相思。不是不怕痛，不是不怕输，只是，再多努力也无助，如飞蛾扑火，明知得到的是灼烧与伤痛，却还是义无反顾，被命运所驱使。

每个人一生中，必定有那么一个人，会令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只要遇见，便无从逃脱。

怕伤别，却躲不掉离别，离开的日子，如期而至。她潋滟凝眉，轻挽红袖，为他唱最后一曲。这样的分开，不是死别，却再没有相见的机会；虽是生离，却比死别更多了几分摧残人心的悲怆。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她起舞轻歌，今生的缘分，就剩下一首歌的时间，多想，把这一曲唱到地老天荒。

琴声渐敛，曲子也只剩下最后一句：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

既然没法将你留下，为什么相随你去，都无计可施？原来，我还比不上一溪流水上的片片红叶，能追随你的身影，过了万水千山。为何，你不是夜晚天边的那一轮圆月，无论何地，我都能看得见你？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待得团圆是几时？连待得团圆的资格都没有，团圆又怎能盼得来？

歌声一停，即是离别的时刻，胜琼一遍又一遍反复吟唱着最后两句，不肯停歇，多捱一刻便是多得一刻相聚。

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是责怪自己，还是在嗔怨他人？

李之问听得呆了，刚硬的心肠开始柔软，再狠不下心来决绝地走掉，罢了罢了，就再在此耽搁一月，丢官弃职已顾不得了。

虽是复留经月，朝暮相伴，到底换不来一生的厮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话，更不能相许，说出来，只能是伤人怀抱。既然命中笃定，缘分到此为冢，就别再留下只言半语，劳人牵挂。

别离的日子，再一次到来。胜琼心中哀戚，却不愿再在他面前流露，既然终究是要离开，就不再挽留，从今后，各自天涯。

弥漫于三魂七魄的哀戚，是说不流露就能轻易隐藏的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暮霭沉沉，天地苍旷，去吧，去吧，别再流连，决绝地消失在我目光的尽头，千万不要回头看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扑入你抽搐的胸怀，再不放你走。你走后，我定会比现在坚强。

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去，心，如被剜空，没有什么可以弥补。

数着时光，在回忆里相待。李之问离开半月之后，胜琼于落寞难耐中，写了一首词，寄给他：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这便是《有谁知我此时情》的歌词，陪着音乐，和着童丽甜柔的嗓音，如同天籁，第一遍即被击中，然后，百听不厌。

词的上阕写离别时的情状，是回忆；下阕写别后思念之意，是现实。

玉惨花愁，说的自然是自己，“玉”与“花”，本是无情之物，而今却因离别的情绪，惨淡了容颜，借无情写有情，更见得心思的沉重。用玉和花来自比，亦是自许与自信的表现。“凤城”代指京都汴梁。起句以送别入题，足见不忍分别的真挚情意。

莲花楼应在城外，是送别之地。柳色青青，如一根根针，扎向心底，日子清朗明媚，却是分离的时刻，怎不使人万般感怀？“莲花楼”虽是就景入诗，添上楼下青青杨柳摇曳，给人春光旖旎的猜想。

由“柳青青”三字，勾起对王维那首《送元二使安西》的记忆，“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眼前的青青柳色与悲哀的离别之曲一起颤动着离人的心弦。

词的第三句，从景物的描写转到对事情的叙述。一曲《阳关》唱彻，就此咫尺天涯，青山隐隐水迢迢，相忘于江湖。

你走后，我看着你的身影渐小，直至消失于大地苍茫。我多看一眼，心便被多拧疼一次；我想扭过头去不看，只是始终割舍不下对你的留恋；我怕，我再回头时，你已不见，只剩辽天空阔，别无一物，一如我零碎的心。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般心情，有谁能知？

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无人问津，只有这一宵苦雨来助人相思，“帘前雨”与“枕前泪”相衬，以无情的雨声烘染相思的泪滴，窗内窗外，共滴到天明。画面感人而意境凄静深沉，尽显词人在雨夜之中的孤独感与痛苦的相思之恨。

李之问于途中收到此词，深念于心，却亦是无可奈何，唯恨此生缘分不到。只是，既然缘分不够，上天为什么还要安排你我相遇。早知而今内心要遭受万千的撕扯，倒不如当初就擦肩而过。

他将诗笺藏于箧间，归家之后，被妻子发现。妻子质问，李之问是实诚的男子，据实相告。原以为妻子会吵闹一番，不期，妻子竟是大度之人。她看了胜琼的词，其语句清健，取出妆奁给李之问，令其将胜琼接回，纳之为妾。

世人还怕事情的结尾不够美满，在《青泥莲花记》中给出了胜琼最终的归宿：“琼至，即弃冠栉，损其妆饰，委曲以事主母，终身和悦，无少间焉。”

幸福得如同童话。

世间情事，难得圆满，有幸闻之，不管这是真是假，都情愿死心塌地地相信。只要坚定信念，一切终究会好起来的。

写到这里，记起另外一个女子来，她是唐代的盛小丛，亦是一时的名妓：

深夜，寒霜胜雪，铺了满地，不知是月光，还是结了冰的水。树叶早已凌乱，被风添得瑟瑟抖动。月光下的城楼，如一头猛虎，悍然蹲踞，威严雄壮。四围静得慑人，只有梦中睡醒的几声鸟鸣时时传来一一这更加令人胆寒。

这时，突然脚步声起，城头转出两个身影，一个身材略显肥硕，一个不胖不瘦，两人差不多个头，在城头信步走着，相互谈笑，似乎习惯了夜的沉寂清冷。

两人走到城头栏杆，其中一人吟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胖人笑他：“贤弟，你就此回朝，为何还吟这悲壮之诗？”崔姓男子还没回答，城内传来一阵激切歌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声音是女子的声音，然而，没有丝毫的轻柔婉媚。如戈壁黄沙之中的黄钟大吕，号角长撕。犹如见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马蹄声碎踏破了芳草斜阳，那里有白云千里，风沙肆荡中一座万仞孤城挺立，岿然不动。

胖人听得呆了，崔姓男子说：“李兄既然爱才，何不招来一见，

当年白太傅送客浔阳，一曲琵琶传送至今，李兄不妨仿效，或许一段佳话流传亦未可知。”

李姓男子道：“贤弟此言差矣，此女所歌自非商女所能相敌者，

能歌出这般境界魄力，心中见识定当不凡，吾等当拜请相见，方不负此生耳。纵有佳话流传，亦定为此女，非为你我二人。”

待得女子赶来，崔姓男子心里一惊，“想不到竟是绝色”，道：“我姓崔名元范。”指着那胖人接着说：“这位是浙东节度使李讷李大人，深夜有扰，还望姑娘海涵，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行礼道：“贱妾盛小丛，见过两位大人。”李讷、崔元范同时惊呼道：“盛小丛？”李讷道，“久闻姑娘艳名，只是从不得见，未想到今日深夜竟能得见芳容。”小丛道：“深夜无寐，望月闲步，恰巧路过，听见崔大人吟王翰之诗。王翰此诗虽然大好，但终究气骨不强，略嫌消极，算不得一流的好诗。崔大人吟诵此诗，心中定是有些颓唐，故而唱了一曲龙标的《出塞》相劝，冒昧打扰，大人勿怪。”

崔元范道：“姑娘见识果是不凡，愧煞吾等男儿。”

小丛嫣然笑说：“大人说哪里话，贱妾身在青楼，倚楼卖唱度日，于国于民到底不能有所作为，怎能比得上大人？大人身为男子，正可施展才力，为国家百姓做不尽的益事，大人岂能妄自菲薄，做些无谓的慨叹呢？”

崔元范向小丛深深一揖，道：“姑娘教训得是，倒是在下浅薄了。”李讷哈哈大笑，说：“小丛姑娘见识高妙，不知能诗否，崔贤弟明日就要进京，随军出征，小丛姑娘何不写诗相送？”小丛道：“平日虽有所学，却不敢卖弄，即是崔大人要走，只好勉力为之。”

李讷命人送来纸笔，小丛伏案一挥而就，李、崔二人捧起纸笺，只见上面写着：

雁门山上雁初飞，马邑阑中马正肥。

日旰山西逢驿使，殷勤南北送征衣。

这是一首边塞诗，首联二句极自然，极豪放，声调且又响亮。第三、四句写驿使忙于为边疆战士输送寒衣，题材也极能表现边塞风光。自来女子诗作就少，女子边塞诗更难轻易见到，两人又惊又叹。

李讷道：“贤弟赴京，吾亦写诗相赠吧。绣衣奔命去情多，南国佳人敛翠蛾。曾向教坊听国乐，为君重唱盛丛歌。”王莽篡汉，御史官名“绣衣执法”，故而后世以“绣衣”为御史代称，南国佳人自是小丛。

天色渐晚，小丛辞退，李、崔亦不强留，望着小丛纤细背影，渐行渐远，李讷怃然叹道：“天欲伤我心也，使我见此姝媛，而不得与之共偕老。”

崔元范劝说：“李兄既然爱慕，何不纳为侍妾，徒生感喟？”李讷道：“此等女子，非但巾帼少见，须眉男儿中亦未尝听闻，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岂能唐突佳人，你我与之平辈相交，方见得对其敬重。此生直是无缘。”

有时，为一个人伤心，只需一瞬。自顾自伤心，无可救药。

盛小丛来去无牵挂，潇潇洒洒，和胜琼是别样的人生，却是一样的慰人心肠，她们都是幸福的。

天池洼人题诗：

无限伤心作雪飞，香车去后不须归。

当初若是未相识，何用今朝泪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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