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闲翻诗词，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混世乱尘之后隐藏的美丽，如烟花般弥漫却又如烟花般稍纵即逝，没有时间去咀嚼回味。这些女子钟灵毓秀，在乱世的风烟中却不得不苦熬着惨淡的人生，看到山川风月有感于怀，一吟一咏都足以显现其灵性的积淀。

薛涛（字洪度）就是其中一位。

西蜀的天府之国历来不少才子佳人的故事传奇，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蜀中四大才女”，而薛涛又和刘采春、鱼玄机、李冶并称“唐朝四大女诗人”，这样的荣誉只要一个就足以名动一时，也许是上天对她太过钟爱，所以要赋予她别的女子少有的才情与名声。王建有诗赞她说，“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然而她得到了所有女子不需的一切，却偏偏得不到女子最奢望的爱情与归宿。

幼年之时，她父亲薛郧仕途辗转到了蜀地，本该悉心为官照顾妻女的他却突然得病亡故，剩下洪度和母亲流寓蜀中相依为命。薛郧尚在之时，曾坐在院中指着一棵梧桐吟了两句诗一一“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让洪度补续，她应声而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郧听了和李冶的父亲听到李冶那句“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时一样，心内愀然不乐，只怕女儿今后不免沦落。薛郧去世之后，人世果然验证了他心中的思绪，流落他乡的洪度和母亲生活无依无靠，勉力维持到了她十六岁那年。

这一年，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闻知洪度的才情就招来饮酒助兴，遂入乐籍。她只是想求一个现世的安稳，能有一个男子给她生活的基础，只要找到一个足够强大的借口，纵使是沦落风尘也甘心情愿。而对于女子来说，这个借口只能是爱情。她自己亦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莫名其妙的情绪，本欲在杂乱的光与影之中找到一个出口，最终却只能用一场梦幻来迷骗自己的双眼。

跟随了韦皋之后人生真的走出了光芒，她用少有的才情与美貌徘徊于酒筵歌席之间，以为这样能让韦皋慢慢为她的诗怀歌意打动，给她一份名正言顺的爱情。后来才知这不过是自己编织出来的只有自己才相信的梦境，只是发现得太晚，这梦已编织得太过圆满，天地虽广却无处可逃。

幸好万事都不会有真正的绝路，只要肯转头他顾，总可以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胜景。作为西川之主的韦皋，平时往来宴请的皆是一时的俊彦名士，诗酒谈笑婉转于宁静的红颜，他们的心轻而易举被她捕获。是当时的年少轻狂，是伤心之后的倾情发泄，明知他们不过是求身外的风流，自己于他们仅是路旁的风景，生命的过客，却仍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如一个真诚的戏子，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绎着自己的悲欢。

韦皋虽不曾想过要给她一个名分，却也不愿与人共享——她是他的，如一座精美的珊瑚，只有他拿来向别人炫耀的时候别人才有权目睹她的绝代芳华。看到她的所为，愤怒从韦皋的心底升起，一纸文书把洪度发配到了边关一一松州。

纵观历史也找不到其他因为吃醋将乐妓发配边关的实例。看到这可笑的一幕，洪度傲然上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女子终究柔弱，边关的苦厉不是江南的斜风细雨，不是北国的万里雪飘，那是一种“风头如刀面如割”的酷烈，一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悲壮，看到这些心中略有懊悔，写下了两篇诗寄给韦皋希求能换得一个自由无罪之身：

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

闻说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休将门下曲，唱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遣妾，不敢向松州。

诗中有边城的荒凉，战士的艰苦，时局的扰攘，因为有了这些关怀，所以伟大，比李冶、鱼玄机更令人尊重。明代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在《升庵诗话》里评这首诗说：“有讽喻而不露，得诗人之妙，使李白见之，亦当叩首，元白流纷纷停笔，不亦宜乎？”

另外一篇就是著名的《十离诗》：

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鹦鹉离笼

陇西独处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裀。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更换人。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蹿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此时的洪度已经明白，那个位高权重的男子能把自己疯子招摇于人前，亦能使她疲乏困顿于无人的绝地，他不是心狠手毒，只是他本就没有将她平等相看，她不过是他的一件玩物，就算他不再喜欢也决不容许她有感情上的背叛。面对这个男子，她自知自己的微茫渺小，除了仰望之外没有别条路能走。所以才把诗写得如此婉转深沉，虽有馅媚的嫌疑，但只要考虑到生命的柔弱与苍茫，便会觉得其无可厚非。她本就是风尘中的女子，仰人鼻息的生活态度不是她所愿，而是生活的沉重迫使她不得不如此。

韦皋看了洪度寄来的诗，得意地笑了，这个女子到底还是俯首在自己的脚下，按着他为她指定的生命进行亦步亦趋的追寻。韦皋下达了命令召回了在外飘摇的洪度。洪度回来看透了韦皋无关紧要的宠溺，即使他为她赎身脱了乐籍也提不起她心中欢乐的兴致。当初让她沦落的就是这个男子，如今为她脱身的也是他，可是却已不再是之前的洁净之身。她虽是世人皆知的才女，但那些男子在仰慕她的才情的同时总带有那么些轻薄的意味，只谈风月，与爱无关。

她脱了乐籍之后隐居在浣花溪旁，那里曾是杜甫的草堂，流连其间倒也畅怀适意。红潮花海，独身孤影沉吟徘徊，在思索中感受着难得的宁静生活，从笔下倾泻出一篇篇细腻柔韧的诗句，算作是对大自然收留的回馈。然而这样宁静的生活并不多得，韦皋离开蜀地之后，历任的节度使都殷羡她的才情与美貌，在诗酒宴会之时仍把她请来以助谈兴。罚酒赋诗是经常的事情，与会的俊彦名士久闻她盛大的名气，都想做一番验证。她只有强颜欢笑蓄意应酬，诗若是做得好还能赢他们几声稀疏的鼓掌，听他们道一声“果然不错”；若是稍有瑕疵却惹他们幸灾乐祸地道一句“不过如此”。

洪度的才情到底没有辜负众人的仰望，当时的蜀主武元衡对她最是钟爱，异想天开地向皇帝上书举荐洪度为校书郎。女子做官在当时定是匪夷所思，况且还是从良的乐妓，皇帝虽然无能也深觉其中有大大的不妥，回绝了武元衡。美事虽然未果，令名却已传出，天下皆知洪度是万里桥边的女校书。而洪度确也名副其实，早在韦皋在时她就已帮忙打理来往的公函，这只怕是她能轻易从边疆回来的一个重要因由。

此时，洪度已经四十一岁，看淡了世事，自觉此生的爱情已是无望，所以就不再追寻。然而，有些辛苦追寻而不可得的东西，在抛开了之后却不经意地到来。这一年，年仅三十的元稹来到了西蜀，出任东川的监察御史，她的生命好像开始明朗起来。

后人对元稹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当时年少春衫薄的他曾一度与崔莺莺情孽纠缠，后来将之遗弃，这是他惹后人厌恶的最大污点，然而在那时却与他的名声无关痛痒，所以他才写出《莺莺传》不以为耻，反向友人炫耀。他来到蜀地见到洪度，洪度虽已是日过黄花，然而风韵犹存，曾经的边关之行又孕育了她的风霜之姿，谈吐情调不减往昔，使元稹心中大为仰慕。孤栖的洪度见识了同类的凄惨，阅过无数风景，但真能触及心底的却只有眼前的元稹。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满目山河，落花风雨，年光有限，等了许久的幸福既然来敲打门窗，就不要再去躲避。相识不久之后，两人各自倾心，开始了同居。洪度因为这幸福来之不易也就加倍珍惜，多情的公子沉醉感动于女子绮丽曼妙的真情，也写诗相赠：“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元稹在独揽了细腻风光四个月后，结发之妻韦丛突然亡故，不得不赶回洛阳料理后事。

洪度原知元稹是一个可以交心却不能托身的男子，只是没想到分离之期来得如此之快，措不及防，短暂的幸福就此打住，强忍着离别的剧痛，薛涛注泪写下了《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虽知元稹走前留下的他日再来相会的言语不过是哄骗自己的谎言，却还是十分愿意相信他的信誓旦旦。只是多情总被无情恼，现实的惨苦最终让她看到了男子的薄情。实意的男子世间既已不可得，唯有将真心付与牡丹的雍容和颓靡，纵使地老天荒石烂海枯亦不会被背叛：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牋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间共说相思。

一张薄薄的桃花笺，留不住情场中的是是非非虚虚幻幻，从此以后，洪度如一眼古井，虽有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诗坛名流不远千里翻山涉水来到成都与她诗文酬唱，然而她心中再荡不起一丝波纹，一生未嫁，独自守候在浣花溪旁的竹影桃花，看门前道外人来人往，花开了又落。

天池洼人题诗：

何事风吹月半出，桃花影落照青竹。

人间弹到相思曲，万里桥边女校书。

喜欢《遇见你，在最美的流年》吗？喜欢天池洼人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