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心中的那个男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只是，天下的男子都太薄情，就连情种最深的容若，也是在妻子去后才领会那句“宁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就算他人生若只如初见，就算他当时只道是寻常，就算他一片伤心画不成，就算他赢得更深哭一场，这又怎及得上佳人在说了一句“吾荷顾实深，志在早殁，魂其有灵，得侍园寝，吾之志也”之后，玉殒香消，剩旁人一声叹息？

容若那些至情至性的词句，和她对照，也显得假惺惺起来。心中的男子死后，她的心就此而亡，余下的生命仅是蹂躏与摧残，但她从未向别人提及，只默默地受。

这个女子名叫徐惠，千古一帝李世民的妃子。

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太宗，贞观元年，天下已定，一切都开始升平。这年，她出生在湖州长城后漾忻湖村，父亲是徐孝德。

据说，浙江湖州出过许多神童。

神童历代都有，最著名的应是骆宾王，那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只怕比李白的《静夜思》还要家喻户晓。只是神童之中少见女子，大唐一代也只有两位女子能够享此称呼，一个是开元年间名动江南的才女李季兰（见后文《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另一个，就是徐惠。她们都是湖州人。

所谓神童，说到底就是比同龄的人早熟、聪明。

《旧唐书》上说徐惠生五月而能言，未必是真，也未必是假。但她八岁时所作的《拟小山篇》却千真万确地摆在世人面前：

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

想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

《全唐诗》在这首诗题目的下边，特意注明了徐孝德读后的反应一一大感震惊。他震惊的不是此诗如何地好，而是里面蕴含的悲怆感慨。

一千年一遇的人，你又何必独自殉国，这太过厚重，一个小小的楚国承受不起，因为你支撑的是整个天下。

她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没有经历过可以为之倾尽生命的人和事，直到她进了宫才恍然，生命还可以这样走到尽头。

放言“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太宗，见到有才的女子如何能够不欢不喜？在写出《拟小山篇》三年后，年仅十一岁的徐惠被召进了宫中，见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只是，他不只属于她，而是天下所有人的天子。

太宗为徐惠开了一个太平盛世，她便用一生的情来相报。

进宫之后的她是兴奋的吧。

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

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

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

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这首诗题目叫作《赋得北方有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当初李延年为了向汉武帝敬献自己的妹妹李夫人，演唱了这首词，荡气回肠，如天崩石裂，任是谁听了都禁不住对这样的女子心折。而此时的徐惠，就是那诗中绝世独立的佳人，柳眉桃面，人面桃花相映红。

腕摇金钏，步转玉环，你既如此顾重，纤腰轻盈，我便为你倾情而舞，忘却人间。

只是李郎不是李煜，他看重的是社稷江山，爱的是英雄，对徐惠仅是喜欢，可是她却还未知晓。他不可能沉醉于她的歌舞呢喃之中，

从此君王不早朝。社稷江山，有太多的世务需要他去打理。料理了江山，却疏远了佳人。

如果情人之间没有了爱，也就失去了忍受的耐心。那天太宗召见，她因故久久未来，太宗脾气大发，人人惊恐。

姗姗来迟的徐惠看到太宗的冷脸如冰，嫣然一笑，慧心灵动，酸楚不已，写下了二十个字：

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看似撒娇，却是不得已的讨好。

清晨，早早地就来到梳妆台前悉心装扮，妆好之后，往来徘徊，不是不愿意见你，别人千金才能换得美人一笑，你怎么能仅仅下一纸诏书就能把我招来？

太宗看了，开怀大笑，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位真才女，从此对她青眼有加，格外恩宠。

而徐惠也终于相信了李夫人离世前的那番话：“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所以当武媚娘问她如何获宠时，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一一“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这时的爱，已不再纯净，不再公平。不管这首诗是“娇语解围”，还是早有打算，此后，徐惠都必须爱得小心翼翼，情愫隐藏。

这样的生活自然过得忐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是奢望湮灭后的喟叹，爱过了谁能忘记？女子都太过容易一往情深，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越是陷得深，越是害怕，害怕男子的变心，秋扇见捐：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

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徐惠本来是不需要这首《长门怨》的，太宗从未冷落过她。女子总是太多愁善感，因为害怕失去，所以连快乐里也装着伤悲。

多愁善感的女子，太宗是不喜欢的，所以所有小儿女的情怀都得隐匿，给他看另一面的自己，是真是假，已难分辨。

贞观二十二年，转眼间徐惠已经进宫十多年，十多年里她渐渐知道如何才能真正讨得太宗的欢心。当时，军旅亟动，宫室互兴，百姓颇倦劳役，她向太宗上疏进言：

自贞观已来，二十有二载，风调雨顺，年登岁稔，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馑之灾。昔汉武守文之常主，犹登刻玉之符；齐桓小国之庸君，尚图泥金之事。望陛下推功损己，让德不居。亿兆倾心，犹闕告成之礼；云亭伫谒，未展升中之仪。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网罗千代者矣。古人有云：“虽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圣哲罕兼。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

窃见顷年已来，力役兼总，东有辽海之军，西有昆丘之役，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且召募役戍，去留怀死生之痛；因风阻浪，人米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卒无数十之获；一船致损，则倾数百之粮。是犹运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虽除凶伐暴，有国常规；然黯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皇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反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而轻邦；图利忘害，肆情而纵欲？遂使悠悠六合，虽广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祸。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愿陛下布泽流人，矜弊恤乏，减行役之烦，增湛露之惠。妾又闻为政之本，贵在无为。窃见土木之功，不可兼遂。此闕初建，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创制。虽复因山藉水，非无架筑之劳；损之又损，颇有工力之费。终以茅茨示约，犹兴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无烦扰之弊。是以卑宫菲食，圣主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之为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用而息之，则人斯悦矣。

夫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鸩毒。窃见服玩纤靡，如变化于自然；织贡珍奇，若神仙之所制。虽驰华于季俗，实败素于淳风。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岂招亡之术，纣用之而国亡。方验侈丽之源，不可不遏。作法于俭，犹恐其奢；作法于奢，何以制后？伏惟陛下明鉴未形，智周无际，穷奥秘于麟阁，尽探赜于儒林。千王治乱之踪，百代安危之迹，兴衰祸福之数，得失成败之机，故亦苞吞心府之中，循环目围之内，乃宸衷之久察，无假一二言焉。惟恐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志骄于业泰，体逸于时安。伏愿抑志裁心，慎终如始，削轻过以添重德，循今是以替前非，则令名与日月无穷，盛业与乾坤永大。

很难想象这些话出自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子之手，太宗看了，称赞不已。然而，他却不知她真正的心思。

原本以为，她殚精竭虑讨太宗的欢喜，是为了给父亲的仕途开道。一年后，太宗病亡。又过一年，徐惠追思顾遇之恩，哀慕愈甚，发病不医，亦撒手人间，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这时才明白，虽然爱的方式已不再洁净，但一切真的都只是因为爱，就像梁静茹的《问》里所唱的那样：

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

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

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

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

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天池洼人题诗：

一入红尘即有缘，宫中岁月好流连。

君亡无地说辛苦，唯把纤腰付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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