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路风尘仗剑行

红拂，红拂，倾尽了三生的烟火，换来一世的迷离。

草长莺飞二月天，能不忆那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忆了又能怎样，这里不是如画的小桥流水人家，而是长安月下的杨素宅府。

南北朝时，杨素辅佐杨坚建立隋朝，几十年的南征北战，到了隋炀帝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杨广风流，龙舟到处游幸，极少呆在长安，所以杨素大权独揽，家中自是歌姬侍女如云。

红拂就是其中一位。

久在府中，宾客来往，见识了不少男子。虽然他们在杨素面前会有些奉承、有些巴结，在杨素那骄纵飞扬跋扈的神色下会低声下气，但里面肯定有一些令她动心的。也许是心动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她背叛原来的主人，也许是她还在犹豫的时候心动的那个男子已对别的女子动了情，不管如何，她都还在，没有离开。

后来我知道，她呆在原地，任庭前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都不舍得离开，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仍旧是在一个热闹的日子里，仍旧是在杨素高高在上倨傲的表情之下，一个风一样干净的男子来到了府里。红拂看了一眼一一虽只一眼，却足以倾泻出一生的情怀。

爱上一个人从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日久而生的是情，不是爱，不过是习惯了生命中有你的感觉。

那心动的一瞬间，胜过千年的守候，寂静欢喜，默然相爱。

没有言语，只是注视着他，看他的一举一动，风度闲雅。原来，他叫李靖，在杨素面前，没有馅媚，没有阿谀，不紧不慢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

一句话，不仅杨素敛容，红拂更是倾心，他心中存的不是荣华富贵后的奢靡，而是指点江山的豪情。

想必杨素对李靖是早有耳闻的。

李靖的舅舅是隋朝的大将韩擒虎，就是杜牧有名的《台城曲》里的“整整复斜斜，随旗簇晚沙。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中的韩擒虎。韩擒虎这样评价自己的外甥：“可与我讨论孙武兵法的人，只有李靖一人了。”

这样的男子在哪都会引人注目的。

芳心暗许的红拂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悄悄向人打听李靖的住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这到底是私自出逃，心中免不了忐忑不安。

且不管杨素知道了会怎么惩罚，这样的贸然相会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怎么就能确定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凭什么愿意和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从此漂泊江湖浪迹天涯？最后只怕是独自伤怀无人问。

红拂终究不是平常的女子。

去了，最多后悔一阵子；不去，却注定要后悔一辈子。

有着不安，有着害怕，有着激动，她还是勇敢地敲开了那扇虚掩的门。那扇门里有白天那个风一样的男子。看着他，忘记了风月，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丝喜悦和意外，她知道此生无悔。

你愿意和我从此仗剑天涯吗？

你在杨府，荣华不尽，何苦跟我江湖到处？

不为别的，只为前世你欠我一场倾城之恋。我在三生石上等了千年，只求能和你一世白头，纵使永堕轮回，此生亦无恨。

李靖还是有些忧虑，如果就此和她离去，杨素位高权重，发现家中歌姬侍女少了一位，如何肯轻易罢休？红拂兰心蕙性，看出了李郎的担忧，坦白相告：“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

高高在上的杨素在她看来不过是还没气绝的尸体而已，毫不足畏惧。家里的侍女知道他已经不能有什么成就，离开了很多，他也不怎么派人捉拿。

计之详矣，幸无疑焉。

看着总觉魂碎，美丽的少女站在自己心爱的男子面前多少有些羞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莲花般不胜凉风的娇羞。所有的一切都已计划妥当，请不要再有什么怀疑犹豫了吧。

这样的女子，谁能拒绝得了？

李靖欢喜不尽，问她姓氏，红拂原来有个孤傲的名字一一张出尘。她就像这个名字一样，超脱红尘，不受世俗的羁绊。她的前生应该是天宫里的一株灵芝，只因为李靖才洒落人间，给世人一段传奇。

第二天一早，她就穿了男装和李靖离开长安，排闼而去，前往太原。杨素派人追寻，果然不过是做做样子，大家相安无事。

一路风尘来到灵石小镇，数日的奔波劳碌，人困马乏，投店住宿。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炉中煮好了鲜美的羊肉，红拂乘李靖在马厩刷马的空隙，散开了一握青丝，委垂于地，在窗前梳弄。这时突然有一个中等身材赤髯如虬的人乘着蹇驴进了小店，他毫无顾忌地把行囊扔在火炉旁边，拿来枕头倚在床边看红拂梳理青丝。

他就是虬髯客。

一见钟情，虬髯客本来是不信的，因为他没有遇到那个真正让他动心的女子。当他真的遇见了，他已忘记如何去爱，只是痴痴地看。

不管这时的李靖是不是爱上了红拂，见到这样的事，他都会生气愤怒，因为她已是他的女人。红拂看出了李靖的心思，向他摇手示意，暂且忍耐。

她能看出李靖是人中豪杰，也能看出虬髯客是不世的英雄。

急急梳好了头，向虬髯客敛衽盈盈一拜。虬髯客说，我姓张。红拂聪明伶俐，妾亦姓张，此生合是兄妹。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不是不知道你的情意，只是相遇得太晚。爱情，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心中既然已经有了李郎，就再也容不下别的男子。

红拂知道自己这位新认的兄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后定能帮李郎成就事业。遥遥招手，唤来李靖，拜见兄长。

李靖虽然穿着贫寒，可是掩不住英勃之气，虬髯客望着眼前一对璧人，心中无奈，只得长叹一声：“今日幸逢一妹。”

三人围着火炉坐下，虬髯客仍是好奇，问李靖：“李郎虽然日后能富贵，但现在到底是寒士一名，世间识得英雄的人不多，你是如何得到红拂这样的奇女子？”红拂据实相告。

虬髯客看出李靖心中的犹豫了，取出行囊中的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人的头颅和心肝。虬髯客说，那是天下负心人的，恨了十年，今日方才了却这桩心事。

李靖听了，心中惴惴。红拂感激不已。

斜阳渐落，说起天下大事，虬髯客问附近有无异人，李靖说太原李世民乃人中龙凤，虬髯客欲见之。第二天见到李世民，心如死灰。一番周折之后，他的好友、一名道人说：“此天下非公之天下，当寻他方。”于是邀请李靖和红拂到自己家中。

红拂与李靖到了虬髯客门前，庭院壮观，富丽堂皇，家中奇珍异宝不胜其数。虬髯客说：“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立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嘯风生，龙腾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浙酒东南相贺。”说完将家业尽数送与李靖，从此再无踪影。

看到这里，不禁想起黄蓉和郭靖。

一个是李靖，一个是郭靖，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大概金大侠觉得美人慧眼识英雄的情节太过俗套，所以安排黄蓉因为郭靖对她的好而芳心暗许，世人也都认为如此。

我们都天真地以为，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可以花费百般心思地讨好她，可以在她窗前独守风雨，可以千川跋涉过江南，只要毫不后悔地为她做任何事就可以换来伊人的垂青。

可是，我们都上了他的当。

如果不是黄蓉觉得郭靖的老实，和他在一起开心，先爱上了他，就算郭靖对她再好千倍万倍，她也只能是无动于衷。

不爱，就是把江山拱手，也不能换来那人的一次回眸。

狼烟烽火戏诸侯，虽赢得美人的一笑，却招来了万世的恶名。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人，没有她的爱，江山亦是无用。

李靖或郭靖到底是深爱着红拂或黄蓉的。

所以当郭靖在华山绝壁和黄蓉久别重逢后，得到黄蓉的冷言冷语，明知黄蓉不过是气话，也还是毫不犹豫向深谷迈去。

而李靖也在红拂去世后不久，撒手人寰，随她而去。

五十多年的守候，五十多年的风雨，五十多年里也定会有着不快和不睦。最后剩下的不是爱的轰烈，而是相互之间眷恋的缠绵，死生契阔，与之携老，因为那爱已融入他们的骨髓和鲜血，化作了他们自身。

红拂最后那晚，紧紧攥着李靖的手，灯火摇曳，光影斑斓之中，看到李郎凄绝的眼神，心中定是在想：

此生无悔。

天池洼人题诗：

当年往事费沉吟，初见红拂已动心。

最是风尘识李靖，令人羡煞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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