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最令人羡慕的爱情不是才子佳人的终成眷属，不是携手红尘的仗剑天涯，不是一见倾心的你情我意，而是那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
自从世间有了青莲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不知有多少人为之颠倒神魂感叹不已，我们都希望能如诗中的青梅竹马一般共度今生，可是我们都已错过，不再有那份纯真。
金庸自是写情圣手，在他的小说里见识了太多的才子佳人一见倾心仗剑天涯，可是找不出一个竹马青梅成眷属的例子来。
《碧血剑》里看到袁承志和安小慧竹马青梅，为他们高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是后来出现了青青；《白马嘯西风》里看到李文秀和苏普青梅竹马，为他们高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是后来出现了阿曼；《连城诀》里看到狄云和戚芳竹马青梅，为他们高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是后来出现了万圭；《射雕英雄传》里看到郭靖和华筝竹马青梅，为他们高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是后来出现了黄蓉；《神雕侠侣》里杨过和郭襄竹马青梅，为他们高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是后来出现了小龙女；《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和岳灵珊竹马青梅，为他们高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是后来出现了林平之……
没能走到一起，那份纯真之情，都在半路夭折。
因为，那样的事过于美好，所以不容于世。
宝玉和黛玉，只差一步，到底还是人生一梦。
现实总是残忍，使我们几乎不敢面对。幸好，我们还可从晁采和文茂那里，得到欣慰。
在名山秀水的江南，一个是高阁门第，一个是寒门士子，因了上天的安排得以比邻而居。门前的花木既是共同的乐园，儿时的漫长年岁以为永远不会过完，所以竟不知珍惜，谁料想，日子却如此不耐消磨，不经意间都已长大，再也不能一起去荷塘深处玩到溪亭日暮，再也不能相逢笑语秋千下。
突然的离开，让人难以适应。以为是莫名的惆怅，却不知已是情根深种。
梦回莺啭，乱煞了流年光景，独立在小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付与断井颓垣的不仅是万紫千红的春光，还有这一身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晁采不住叹息，侍女送来一封书信，打开一看竟是文茂的情诗：
美人心共石头坚，翘首佳期空黯然。
安得千金遗侍者，一烧鹊脑绣房前。
晓来扶病镜台前，无力梳头任髻偏。
消瘦浑如江上柳，东风日日起不眠。
旭日瞳瞳破晓霾，遥知妆罢下芳阶。
那能飞作梧花凤，一集佳人白玉钗。
孤灯才灭已三更，窗雨无声鸡又鸣。
此夜相思不成梦，空怀一梦到天明。
第一首不说自己思慕，全从美人处落笔，只怕美人铁石心肠，不以己为念，误了佳期。相传，鹊的脑髓烧后入酒，与人共饮，可令相思，所以恨不得送给美人侍女千两银子，让美人喝下鹊脑之酒，相思不已；虽是担心，但到底是知根打底的人，心意相通，美人的情怀怎会不知？消瘦浑如江上柳，东风日日起不眠，只因相思极深，所以体贴入微，疼惜怜爱。第三首竟作女子般的痴语，飞作梧花凤，落于佳人头，长得相伴，胜过人间相思。最后一首方才落于实处，枯灯暗坐，
睡时已是三更，窗外雨声滴答晨鸡高鸣，一夜相思未眠，空怀着梦中得见的念头熬到天明，是说自己还是想象美人？只怕都是一般的境况。
晁采看了诗笺，神淼魂轻。原来，心仪的男子也在思念着自己，如痴如狂。女子总有女子的蕙质兰心，晁采唤来侍女，拿出十颗莲子，让她悄悄送与文茂。自古以来，莲子都是表达相思爱慕之意，文茂自然明白。男人到底没有女子心细，莲子心苦，文茂问侍女为何不将之去除，侍女回答说：“正欲使君知其心苦耳。”
文茂虽是粗心，却也痴情，不顾莲心苦涩，一颗颗都咽了下去。最后一颗的时候，一不留神莲子掉进了盆中的清水，俯首去捡，恰有喜鹊经过，恶污其上。莲子虽小，却是梦中之人相送的东西，怎肯轻弃？就将它留在水中。
第二天竟然有并蒂莲开在水面，娇艳欲滴。并蒂莲，是爱情的象征，明代有诗曰：“稽首兰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见此吉兆，文茂很是高兴，将莲花置于案头，数日方谢，几天之内竟然花开实结，剖开莲蓬，每个之内各有五枚莲子。文茂惊喜异常，即书其异，托侍女向晁采报喜。晁采看了书信，乐开了心花，给文茂回了一首诗：
花笺制叶寄郎边，的的寻鱼为妾传。
并蒂已看灵鹊报，倩郎早觅买花船。
这首诗明白如话，里面自有女子深情，唯盼早结连理，比翼双飞，
心急迫切的深处，却是隐隐约约的不安，不是怕自己嫁不出误了年华，怕的是那个男子的新娘是别的女子。
《诗经·氓》里的女子应该也是这般的心情吧：
乘彼诡垣，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她以为嫁到了他身边就可以永远守候，生死不离，只是，至亲至疏夫妻，明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坠了进去。知晓了男子的三心两意，到最后虽是毫不犹豫地决绝而去，但到底还是伤透了心，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也只得如此而已！
从氓到司马相如，从曹丕到窦滔，从李隆基到朱放，见识了太多的男子薄幸，所以总在女子最幸福的时刻，为她们心疼不已。
时光荏苒，一叶惊秋。此间虽是屡通音信，但一墙之隔，咫尺天涯，欢会无由终究难慰相思。一天晁采的母亲外出参加亲戚的姻席，那时交通不便，一日之内不得来回，晁采托侍女相告。韦庄有词，摹写的情状，与此很是相类：
欲上秋千四体慵，拟教人送又心忪，画堂帘幕月明风。
此夜有情谁不极，隔墙梨雪又玲珑，玉容憔悴惹微红。
欲上秋千，四体慵懒，当是为谁憔悴损芳姿，想让人送，却又心里害怕。画堂帘幕，明月秋风，这样的良辰美景，檀郎不来，怎能不文茂得知极是欢喜，踏月而至。别去经时，今日方始相见，越发显得格外情浓，一宿缠绵，私定了终身。
只是一梦轻盈，门外已是晓风残月。
相见时难别亦难，人生就是离多聚少，聚散苦匆匆，倒不如本就不聚。离别之时，晁采和文茂各剪下一缕鬓发，绾作同心结，让文茂带走，如同自己陪在他身边一般。
晁采那首《子夜歌》写的就是这种情形：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
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秋风渐肃，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晁采无聊至极，写了一首诗，寄给文茂：
珍簟生凉夜漏余，梦中恍惚觉来初。
魂离不得空成病，面见无由浪寄书。
窗外江村钟响绝，枕边梧叶雨声疏。
此时最是思君处，肠断寒猿定不如。
珍簟生凉，夜漏更长，梦又不成灯又烬，迷迷糊糊似看见情郎又来相会，只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书信来往又能如何，到底越不过那道红墙，不过更增相思之意罢了。窗外钟响，枕边雨声，思君之时又岂止现在？只是此刻最易拧断柔肠，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泪，早已零落如玉。
一缄情泪红犹湿，满纸春愁墨未干。
文茂收到诗笺，心下感动，回了一首：
忽见西风起洞房，卢家何处郁金香。
文君未奔先成渴，颛顼初逢已自伤。
怀梦欲寻愁落叶，忘忧将种恐飞霜。
惟应会付青天月，共听床头漏声长。
自此以后，间阔弥深，晁采神思抑郁，腰姿体态，与先前不同，如何能逃得母亲的眼去？招来侍女询问，侍女不敢不如实相告。晁采母亲听了原本始末，长喟一声：“才子佳人，自应有此。”
才子佳人，自应有此，然古多不偶，吾今当为成之。说得好不痛快，听了竟然心酸。
结婚之后，在那个春天，文茂去长安求取功名，临去之时，泪语凝噎，无限伤心化作了四行诗句：
思君远别妾心愁，踏翠江边送画舟。
欲待相看迟此别，只忧红日向西流。
文茂去后，细雨绵绵，东风送雨，吹过窗前，突然对丈夫思念不已，写了两首小诗，极具神韵，历代称赞不已：
春风送雨过窗东，忽忆良人在客中。
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随风去与郎同。
窗前细雨日啾啾，妾在闺中独自愁。
何事玉郎久离别，忘忧总对岂忘忧。
诗寄出不久，文茂便即归来，一生相伴至老，再未分离，令女子羡煞，令男子愧煞。
其实，文茂诗才平平，比诸晁采尚且不如，算不得才子。只是，她爱的不是他的才华，不是他的相貌，不是他的家世，爱他仅仅就是因为爱了，从小的竹马青梅，没有理由，没有条件。
天池洼人题诗：
整夜无眠托两腮，阳光一米洒墙台。
添妆对镜心难定，为有门前竹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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