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初识李冶,是在高中,那时在看《唐诗鉴赏辞典》,刘长卿之后,杜子美之前,中间藏了一首诗,题目叫作《寄校书七兄》:
无事乌程县,蹉跎岁月余。
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八行书。
第一句,岁月感叹,酷类子美,颌联不按律法,竟如太白,“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写景悠远,又绝似襄阳。看此三句以为是男儿之笔,到最后一联,才知是女子所作。南朝的鲍照出外远游,路过大雷岸,写了一封家书寄给自己的妹妹鲍令晖(参阅《道逢游冶女,恨不早相识》),便是此句的典故由来。
不过,那本书并非正版,错字较多,诗的作者写的是“李治”,语文老师又似乎对她一无所知,从未在讲课的时候提及。因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不过是大唐众多女子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到了大学,看书渐多,才知李冶又名季兰,存诗虽然不多一一只有十六首一一然而自是唐代女诗人中的第一流人物,与鱼玄机、薛涛鼎足而三。
《唐才子传》里记载,季兰六岁时,看到满架蔷薇,吟了一句“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架却”和“嫁却”同音,小小年纪,自然无心,意想不到的是,一语成谶,终了一生她都得不到爱情。父亲听了大惊失色,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也许是真的害怕女儿浪荡一世,就把她送进了剡中的玉真观,青灯黄卷,澄净本心。
太白有诗道“此行不为鲈鱼绘,自爱名山入剡中”,剡中,即今浙江嵊州,境内多名山佳水,自古以来都是士子隐居之地,其中就有朱放。
朱放其人,籍籍无名,现在知道的人不多,只是他那首《竹林寺诗》,不惹人间烟火,颇有仙气,令人喜欢。
也许季兰就是为此才对他倾心的。出家为道的季兰,每日诵经调琴,日子倒也悠闲。年岁渐长,道经的玄奥到底解不了心中的寂寥。若真是一个人寂寞倒也罢了,不知人间有情,便不动心。玉真道观虽是僻远冷清,终究不是终南山下的活死人墓。既在人间,无论如何,都锁不住凡心。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若愿意,我便脱下这身道衣,嫁你为妻。不由得想起《花间集》里韦庄的一首小令: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花开三月,杏花满头,陌上是谁家的少年,倜傥风流?此生若能嫁与这样的男子,纵被无情抛弃,也绝无悔恨。爱就爱了,没有思考,没有缘由,就是这样的纯净,不染一点纤尘。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从未想过要地久天长,只愿此刻,我心中只有你,你心中只有我,两不相离。
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谁没有过那最柔软、最刻骨的一瞬?有太多人,一见倾心,只是一面之后,就此各自天涯,再无缘相见,剩得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朱放对季兰应该还是有些情意的吧,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写了一首诗,留别季兰: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诗是漂亮,却难以慰人心肠,惹出许多牵挂。既然不肯长相厮守,你无情地离去吧,别留我一丝一毫的思念。
朱放去后,季兰心中恁是凄凉,割舍不下。寥落情怀,无人诉说,只得付之于诗,寄给朱放。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此去经年,良辰好景虚设,别后无限情怀,只等到相逢一笑,都在不言中。有一段情,总要死守一生,到无可奈何之时,仍旧不肯放手。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这样的诗,痴情顽艳,风致高格,直逼汉魏。只是,些字莺言,换来多少无限伤心泪?又有多少个黄昏,把酒残生,望极天,一行孤雁,斜阳未老,袅烟成醉?
在季兰百般不耐、再也等不来朱放的时候,另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叫陆羽,字鸿渐,从小是个孤儿,不知所生,有僧得诸水滨,用《易经》卜筮,得《渐》卦:“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于是,以“陆”为姓,后来成为“茶圣”。自古称圣的人没有几个,而他却是其中之一,
自非平常之人。两人一见如故,言语投机,亲密无间。
按说圣人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只是由于相貌粗陋、有些口吃,又因为幼时的苦痛,令他不由得自卑。在季兰面前,他只能仰望,不敢平视,思君慕君不敢言。
季兰微恙,陆羽煎茶煮药,悉心照料,一味地对她好。季兰感念在心,写诗相谢: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陆羽的好,她心中自是明白,然而,心已有所属,不能报答,到底只能是朋友。
只是朋友,所以才能在他面前尽情流泪,不必担心自己失态,污了形象;
只是朋友,所以才能永远惺惺相惜,不必担心他薄情寡义,离己而去;
只是朋友,所以才能千山万水天涯遥望,不必担心相思的孤苦难捱,断了愁肠。
只是朋友,所以才能真诚相待相互包容,不必担心感情的戛然而止,悲伤散场。
只是朋友,所以才能一辈子不离不弃,相逢大笑拂尘去,话到黎明意未酣。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有些事,真的只有经过了才能明白,只是,为时已晚,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陆羽在季兰那里耽搁太久,急了皎然。皎然是中国山水诗创始人谢灵运的后代,唐代最有名的诗僧、茶僧,和陆羽性情相投,交情极深。那天他去拜访鸿渐,鸿渐不在,于是写下一首《寻陆鸿渐不遇》: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到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想必,皎然对鸿渐很是仰慕,不然,此诗为何如此仙风道骨,不染人间烟火?后来鸿渐把皎然带到季兰那里,煮茶品诗,风致如仙。
见到皎然,季兰再次动情。只是皎然名声正旺,诗僧之名世人皆知,写了四句诗表明心性: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不是禅心不起,而是,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相比于《笑傲江湖》中的不戒,皎然太过懦弱,太过虚假。“和尚尼姑,本是一对”,不戒说这话,不是糊涂,不是幼稚,不是疯不是狂,而是至情至性的痴。为了她,可以义无反顾,可以不管天下千千万万人的唾骂,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一切都可放下。可惜,那是小说,是幻想,在现实面前,到底无能为力。
此后,季兰似乎又和一个叫阎伯钧的男子惹上情孽,两人别后,季兰写诗相寄: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
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
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自称为妾,呼他阮郎,言语亲昵,非同一般。阎伯钧其人若何,后人知之甚少。只是,季兰又一次被人辜负。苦等的她,得来的是薄幸男子的一纸绝书,今生难得厮守,就此诀别,莫再以我为念,好自为之。
谁认得真,谁伤得深!
看透了人世间的情孽纠缠,厌倦了花前月下的蜜语甜言,她终于清醒。人一开始清醒,就可怕起来,所以,季兰那首《八至》诗,一语道破风月情债: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阡陌草说:“前三句说得再合情合理,原来竟是铺垫,就好像一个人的心痛,痛到极点了,反而说不出痛来,只好东拉西扯地闲谈,说说无关要紧的方位距离——至近至远东西;说说风景——至深至浅清溪;说说天——至高至明日月。说天说地、至深至浅、至高至明,又都是矛盾,而事实摆在面前,千回百转地兜来兜去,终于还是兜回了心痛的根源一一至亲至疏夫妻。亲时可以同生共死,淡时形同陌路,反目时更是不共戴天。”
随着交游渐广,形骸浪荡,不加检点,诗名便亦渐长。玄宗得知世间有这样一个才女,忍不住想一睹芳容。她得到圣旨,忐忑不安,除了诗名,渐渐增长的还有年岁,这时的季兰,容颜已是渐渐暗老,芳华不再。美人迟暮,仍旧孑然一身,令她情何以堪?
然而,在她去长安的路上,安史之乱爆发,神州大乱,她在战火之中不知去向,从此再不闻她音讯。
人在极痛苦之时,总要放浪形骸不拘世俗,以求消减胸中的苦痛。但在浪荡不羁的背后,是一颗受伤的心,要经过多少次的强颜欢笑,才能成为习惯,再不觉心中的伤?
据说季兰死后,陆羽极是震惊,曾写诗悼念: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
昔人已逐东流水,空见年年江草齐。
他终究深爱着季兰,只是,这份爱,季兰不敢轻易触碰。她怕这又是一场水月镜花,一触即碎,光影斑斓,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感觉。
天池洼人题诗:
青灯古庙久为家,道外清溪可浣纱。
空有无双才与貌,何人携手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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