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早已忘记何时见到的这首诗,但我肯定,年岁定是久远了。这诗太好,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感觉,所以至今记得明白。
看诗的语气遣词,以为是民间的俗谤,但是题目的下面,赫然写着“杜秋娘”三个字。看到“杜秋娘”,我脑中第一个呈现的是被李甲抛弃、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而对于杜秋娘,知之甚少。我读诗,向来不大注意作者是谁,所以对她也就渐渐淡忘。
然而,在翻读杜牧诗集的时候,突然看见一首《杜秋娘诗》,前面有一段序说: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錡妾。后錡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
这才记起她是那篇《金缕曲》的作者。
国人对秋向来偏爱,所以秋字入了名字,也就格外觉得美丽清爽起来。美丽的名字,总使人联想起容颜的姣好,“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这是牧之对秋娘的描画。女子最先使男子倾心的总是倾城的姿色,秋娘这般颜色,自是遭人垂涎。
十五岁那年,秋娘被镇海节度使李錡重金购入府中,做了供人玩乐的歌姬,酒筵歌席莫辞频,是主人们的自在逍遥,与歌姬无关。她不是不愿离开这浮华场面,只是这方寸之地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所以唯有甘心承受,或许命运还有转变的那一天。
厌倦了寻常歌舞的庸俗和陈词的轻薄浮夸,秋娘作了开篇那首《金缕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劝的岂止是别人,分明也含她自己。秋娘心中定是存着美好的情思,如玄宗词里写的那样: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然而,为人歌姬一如笼中之鸟,万般情由都难自主。那个有情郎,她无从去寻,既是不敢,亦没有机会,想不辜负好时光都不可得。所以,只能等待,抱希望于那个有情的男子,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只是,无缘的人,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所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情的男子,莫再迟疑,请你尽快地到来,我在原地等你,不逃不离。
李錡虽不知秋娘心事,却从诗中看出另一番道理来,那是男子对功名事业的追求,时不我待,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人犹豫考虑,亦是人生大好,要及时行乐的劝勉。他想不到一个歌女竟有这般见地,欢喜非常,将秋娘纳为侍妾,无限疼爱。
李錡虽年过半百,但对秋娘来说,总算是一个转机,只是她想不到,人生长路才不过刚刚开始。唐德宗驾崩,儿子李诵继位为顺宗。
然而,李诵身体孱弱,在位仅八个月,心力不支,不愿操劳世务,禅位于儿子李纯一一唐宪宗。宪宗年轻气盛,不满时局混乱,一登基便决心扭转藩镇割据的离散形势,为了削弱藩镇权力,手段强硬,引起各节度使的不快,李錡便是其中之一,依仗手中兵权,举兵反叛。
皇帝终归是人心所向,朝廷大军一到,叛乱很快平息,李錡在乱军中被杀,秋娘亦被遣入宫中为奴。天道总是无情,心中涟漪方起,还没来得及憧憬幸福,一切又重新归于死一般的沉寂,如旷野中费尽所有才点起的一晃烛火微光,被风一吹,顿时灭却,四周是浓密的夜,看不到尽头,找不到方向,就算是路在脚下,亦不知该往何方前行。
其实,在宫中、在府中又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如木偶一般,重复着那些看似优美实则僵硬的动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取悦别人。“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那天宪宗来看,让她歌舞一曲,消愁解闷,秋娘想起平生心事,一入宫门,此生只怕再与情爱无缘,眼眸凝泪,红唇轻启,流音婉转得如阳光明媚春风柔和: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宪宗听得惊了,看得呆了一一为歌词的清丽跌宕,为容颜的隔世绝代,为舞姿的曼妙轻盈,更为秋娘那温柔心思细腻情怀。他问她:“佳卿何名?”她低眉敛首,退在一旁回答:“杜秋。”他击掌赞叹,杜秋、杜秋,好美的名字,从此刻起,你就是朕的秋妃。
秋娘站起,抬头仰望那坐于龙椅高高在上的天子,突然喜极而泣,你就是那个有情的男子吗?男子自古多薄幸负心,君王更是如此,我怎敢奢望你待我始终如一?我不过是海中一叶浮萍,生来就该飘摇,如你能真心待我,就算只给我一夕温暖,情愿用三生交换。
幸好,宪宗是真情的男子,不管夜雨潇潇,还是春风习习;不管是秋叶凉霜,还是斜阳日暮,他都陪在秋娘左右。秋娘深知以颜色事人者短,以德才事人者久,遂用温存宽和的心去互补宪宗的血气方刚锋芒毕露。宪宗感念在心,国家大事亦与之探讨。
大唐逐渐平复,略显昌盛的气象,宰相李吉甫上疏宪宗选天下美貌女子,充实后宫,说:“天下已平,陛下宜为乐。”宪宗淡淡一句“吾有一秋妃足以”,就将此事搁下。这样的事,若换做其他君王,纵使推辞,亦必说得冠冕堂皇,拿天下来做幌子,骗世人感念的心意,赞一声“爱江山不爱美人”。宪宗真是一片至诚,不失赤子之心,视天下女子如粪土,不为江山社稷,只是因为眼中有她。心中的敞亮,只留给爱的人,再难容得下别个。
这样一双璧人,羡煞天上仙子,七夕的织女牛郎空渡了千年万年的鹊桥,只赢得年年日日不尽的相思难慰,倒不如人间数年恩爱。幸福的日子,总愿就此长久地过下去,不是世人贪得无厌,而是那些幸福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霎然间失去,如切割体肤般疼痛难禁,不欲生。
秋娘入宫十二年后,元和十五年新春刚过,宪宗突然不明不白死去,如黑夜里猛然传来的一声巨雷,将秋娘从美梦中惊醒,再无法安然睡去。按理,宪宗刚过四十,身体正健,不会无缘无故亡去,定时宦官谋弑,只是当时宦官专权,人人自危,竟无人胆敢深究,不了了之,秋娘亦只得隐忍。
不隐忍又能奈何,她本就是卑微的女子,不过是有了宪宗的宠爱,才能体面起来,而如今,宪宗已不在,政治漩涡中,她又何从用力?还好,十二年的宫闱生活,以德服人,不曾招致仇家,赢得朝中大臣的些许敬重,继位的穆宗亦不为难她,派她抚养李凑(穆宗之子)。秋娘无子,悉心照料抚养,视如己出。穆宗荒淫,镇日沉迷于声色之中,藩镇相继发生叛乱,河朔三镇再度失守,他都不闻不问。秋娘无奈,亦只得冷眼旁观。
或许是天意,或许是人算,四年过去,穆宗撒手人寰,留下破碎江山任宦官们张牙舞爪,催逼着本就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穆宗死去,继位的是少年太子李湛,十五岁的天子,童心未泯,哪里理会你国家大事,谁愿意操心费神谁去吧。这般荒唐了两年,十七岁的李湛又暴死宫中,惊天大事,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太监宫女,就草草了事。枢密使王守澄见有机可乘,与宦官勾结,迎立江王李昂为帝。
李昂更是少不更事,国家大权完全落入大臣和宦官手中。眼见着大唐皇帝这般被人操纵,怎对得起相许一生的宪宗?此时的李凑已被封为漳王,秋娘的尽心抚育,使他成长为胆识见识不凡的王子,秋娘周密筹划,找来宰相宋申锡商议,企图一举除掉王守澄一伙的太监势力,废掉李昂,把李凑推上皇帝宝座。
只是太监耳目众多,事情到底还是败露,李凑贬为庶民,宋申锡则谪为江州司马,而秋娘亦被削籍为民,放归故乡。
十数年的岁月如一阵十月秋风刮过,恍若一梦,一梦醒来,繁华都已褪尽,满地都是树叶凋零萧瑟,回首长安古都,只见一座古城在薄暮之中伏地喘息,黑云压城城欲摧,不知他还能经得几次风雨捶打。
杜牧经过润州,偶然遇见秋娘,他记得儿时曾在宫中见过她,只是岁月风华,她再不是那个不施朱粉肤白如脂的女子,原来世事沧桑如此。杜牧壮志未酬,落魄江湖,见秋娘遭遇,不由触动心脉,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
只是,杜牧不知,经过二十年的光影,秋娘内心早归于平静,不忧不喜。或许从宪宗死去那天,她的心就不曾活过,皇宫中衣食锦绣,还是农舍里茶饭粗淡,对她来说已无关紧要。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无人打扰,静观生命消逝。无论身在何方,生命耗尽后,她都会与宪宗魂归一处,再不分开,纵是地老天荒,也撕扯不断……
天池洼人题诗:
杜牧逢时满鬓灰,何曾梦里忆宫闱。
若无长恨歌词在,羡煞当年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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