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对于逝去的古人，总存了一份敬畏的心思，对那些在孽海缘天中痛苦挣扎的女子，更加地不敢枉自揣度，心中所存的只是慈悲与怜悯。
有哪一个女子，生来就自甘沦落？谁不想在大好的年龄，邂逅一场爱情，找一个可以终身依偎的男子，幸福平宁地完此一生？
只是，世道无常，人情的冷暖变迁得比冬夏的轮回交替还要迅疾，江山易主，也不过是在眨眼之间，爱与不爱，到底只在一瞬的转念。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两句诗，原本以为是古时谤语，后来才知它出自鱼玄机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说得轻巧，若真能放下，又何必于花间枕上垂泪断肠？故作豁达的倔强，终究遮掩不了心中不舍与哀求。不是再遇不到更好的男子，只是别人再好，可就是不喜欢。一如《白马嘯西风》里的李文秀，感情，勉强不来。
鱼玄机，原名幼薇，小字蕙兰。按说，她本是一个幸运的女子，自幼聪慧，才思敏捷，更难得的是，十岁那年，无意中得到名冠当世的温飞卿的青睐。是时的飞卿年已不惑，知道长安有这么一个才女，不顾世俗的眼光，只身前往，以求目睹芳容。
飞卿风流，虽然不似柳永那般倜傥，也没柳永那般易获女子芳心，但数十年的悠游放浪，总算阅过女子无数，可是他见到幼薇，仍不免心中一惊。幼薇亦是早闻飞卿大名，能得他青睐，心中更是欣喜，微露拜师之意。飞卿早有此想，只是不知幼薇真才如何，令她以柳为题，赋诗一首：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样的诗，没多少真情实意，潇潇风雨夜，惊梦复添愁，少不更事的幼薇哪里知道愁为何物？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因为没有经过，所以写得漫不经心，因为漫不经心，所以工丽纤巧，飞卿看了亦是赞叹，从此诗文往还。
幼薇定是爱慕飞卿的，飞卿不是不知，亦不是不喜，只是他为自己的貌丑而自卑，为自己的年岁与浪荡而却步，就这样吧，我做你的师父，你做我的女弟子，也许亦师亦友的情意，比男欢女爱还要地久天长。
因自卑而对爱情的望而却步，比生死还要疼痛。或许其中本就没有情爱也未可知，若果真如此，实在是一场幸运烟花，曼妙惊艳而不灼烧人事。
飞卿浪子浪迹，亦都是生涯所迫，不得在长安久住，远去襄阳到了刺史徐简的府中，做了幕僚。幼薇依母为命，靠母亲为青楼楚馆的女子做些针线来维持家计。闲来总觉无聊，渐看木叶惊飞，秋气日重，万物萧条冷落，不免触动幼薇怀中心思，意发于笔端，写了一诗寄往襄阳：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相较于初始时的强言说愁，这时的心境颇有几分“而今识尽愁滋味”的意味，一番相思，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年少的幼薇终归还是动了情心，“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自是少女心思口气，嗔怪中含深情无限。
飞卿聪明，诗中情意岂会不知，只是再风流的浪子，在爱情面前亦会羞赧自卑，只敢远观，却无论如何提不起亵玩的勇气。雁信如石沉海底，数月无踪迹音讯，幼薇内心着急，又写诗相寄：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年岁相差，身份有别，这样的爱情必然得不着善果，所以飞卿抱定了心意，任幼薇轻呼浅唤都不敢扭转，直到僖宗继位，想趁新皇初立之际，以求寻得仕途平顺，方才再次回到长安。阔别两年，飞卿虽更增风霜鬓发，但总还变化不大，然而，幼薇却以出落的玉立轻盈，明艳照人，更添飞卿寥落。
两年的不通音信，各自淡了情怀，幼薇见师父如此，亦就放了心思，专心服侍，不再晃想其他。闲时无事，两人相携到长安城外的崇真观游览，旖旎风光，行人不绝，正巧赶上新科进士争相题壁留名，幼微心内激汤，待人散后，留诗一首：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世上有太多的事莫可奈何，女子生于这般世道，既无别的俗事可去追求，只好渴望一场美丽爱情的邂逅。爱情的开始，总是那么令人惊艳，机缘巧妙，好似真的如上天安排注定一样。上天的安排自然最大，你我都得心甘情愿地接受。只是太多时候，都以悲剧收场，正如《大话西游》中紫霞说的那样，“猜得中开始，却猜不中结尾”。
幼薇题诗离去之后，恰巧新科状元李亿亦来观中游玩，见到壁上的题诗留名，玩味不已，心中暗想这样的女子该是如何地风华妖娆，此生若得一见岂不快哉？李亿识得飞卿，无意间提及此事，飞卿心内忖度思量，知道李亿对幼薇已生爱慕之心，有意从中撮合，择了时日与李亿一同前往幼薇家中。
李亿原不知所往，因素知飞卿风流，虽渐近风月之地亦不为怪。到了幼薇家中，飞卿说了李亿姓名，却不提幼薇名字。幼薇见李亿年少风流，又是刚刚状元及第，心下欢喜。李亿见幼薇妙若仙子，频频注目，瞧见幼薇桌上有诗，拿起轻读，自认己所难能，佩由心生，却是不敢唐突佳人，谩问幼薇芳名，不住叹气。
幼薇柔声询问，公子大好年华似锦前程，如此叹气却是为何？李亿道，前日于观中游玩，见壁上有女子题诗一首，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大有男儿之志，当时心内不以为然，今日拜读小姐之诗，方知巾帼之内果有见识不凡之人，学生不才，空负状元之名，惭愧得紧。
飞卿哈哈大笑，说出幼薇名字，李亿大惊大喜，一番艳遇羡煞了旁人。飞卿悄然离开，留幼薇李亿四目相向。飞卿必是真心爱着幼薇，既然不能给深爱的那个人一生的幸福，那么，不如离去，在远处成全她欢度今生未尝不是一种欣慰。
幼薇与李亿两情相悦，或许是幼薇看出了飞卿有意成全的心思，不忍忤了他一片心肠。不久，与李亿有情人终成眷属，以绚丽的姿态，向世人证实着美满姻缘。
一件事物太过圆满，定会惹人怀疑它是否真实，何况这份姻缘又来得如此迅捷。幼薇沉溺于新婚的愉悦之中，浑没想到会造化无常，世事弄人。谁料想，进京之前，李亿早已娶妻裴氏，家中夫人见李亿总不归来，托人带来一封家书，唤丈夫回还。
幼薇苦笑，就算开始对李亿情意还浅，只是数月的月下花前，早使她情根深种，不得拔脱。李亿归去江陵接裴氏入京，幼薇心中虽是不愿，却又怎能找得出阻拦的借口？事已至此，是绝难回避的无可奈何。既然逃不脱，避不开，抛不下，只好收拾起小女子的胸怀，情愿做小，但求得日后能与人共事一夫，总算能日日相守，胜过落叶萧萧时独守凄凉的空阔落寞。
看着李亿归去，幼薇心绪自是茫然纷乱，情怀惨淡之中透着凄苦的冀盼：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此日李郎一去，再归来已是人间天上。命运转变得太快，让人不堪忍受，好似昨日的一汪碧水青丝，今朝对镜已是霜华满鬓，不给人反应平静的余力，霎时间将人击倒，再没有立起的机会与勇气。
约好回长安的日子早已过去，独倚阑干历尽了夕阳，错认千帆，却仍不见那人的踪影。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飞卿内心怜悯，却不敢在情事上轻易招惹，冷眼旁观，为幼薇的痴意作了明证。
子宁不来，我宁不往？你辜负我秦楼的旧约，我只得飞蛾扑火般地近你而去，谁让我爱你。再卑微不过爱情，再凉薄不过人心。
李亿本不是负心的男子，只是裴氏终是不肯别的女子来闯入自己原本幸福的家。几番推扯，空度了几年青春。李亿懦弱，不敢为了地位卑贱的幼薇，而与名门望族的裴家断了干系，到底不能皆大欢喜。怨不得李亿，怨不得裴氏，更怨不得幼薇，只怪前生道行修行不够，今生今世无缘法。
二十二岁时，幼薇出家咸宜观，改名玄机，镇日的青灯古佛素斋长卷又岂能淡了对李亿的一腔情意？幼薇是才情似锦的女子，泪水和墨，晕染成诗：
离肠百结解无由。
杨柳东西伴客舟。
思情须学水长流。
醉别千扈不浣愁，蕙兰销歇归在圃，聚散已悲云不定，
有花时节知难遇，来肯恹恹醉玉楼。一一《寄子安》
饮冰食药老无功，秦镜欲分愁坠鹊，井边桐叶鸣秋雨，
晋水壶关在梦中。舜琴得弄怨飞鸣。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向，持竿尽日碧江空。
一一《寄李子安》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是她相依相偎的夫郎，欲相见，却再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望穿了秋水，拧断了心肠，只是无结果。人生几许失意，何必偏偏选中我，挥刀剑断盟约，相识注定成大错。
生活孤寂，幸有飞卿诗酒相伴，方不过于无聊。只是年华正好，白云流水锁不住悸动的心。飞卿爱得深沉，却不肯走进幼薇内心，到底难掩聊赖情思。
观中多有慕幼薇才名而来的贵胄公子，幼薇是秦楼楚馆旁边长大的女子，自不会冷落了来人。酒筵歌席虽是谈笑无忌，却终究不敢托心，她知在他们看来，她不过是供他们取乐的风尘女子。
从来男子轻薄幸，幼薇心中怕了情孽的纠缠，因而一路提防。只是，千防万防，到底还是坠入其中。他是一名乐师，名叫陈韪。
幼薇终究是对男人寒了心，绝了望，再难相信男人能够只对一个女子长久而真切地爱下去。那天幼薇访友，为女伴所留，迨暮方归，婢女绿翘出门相迎，说：“适陈韪来，知练师不在，不舍辔而去矣。”幼薇起了疑心，往常就算她不在，他亦会等待，今日怎会突然没了耐心？见绿翘脸色红润，神情举措大异从前，只道她与陈韪有染，平生草草把她埋在观中后园。
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终究还是被人发现，告到官衙，受了斩刑。一代名媛，就此凄凉收场。
突然想到《喜剧之王》里的柳飘飘，幼薇终归没有柳飘飘那样的好运，在最后终于遇到了一个真正爱她的尹天仇，喜剧收场，世俗的观众也皆大欢喜。
文学经典自是需要宝黛那样的爱情悲剧，然而对于俗世的众生，我们更乐于欣赏《西厢记》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世俗，因为那才是你我生活的希望。
天池洼人题诗：
枯蝶缥渺乱飞云，傍路逐流难自身。
寒玉凝烟鬼厉起，大荒何处祭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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