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思只怕不相识
世间的芸芸众生，各自有着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罪孽，只因心底的那一份爱，而凤凰涅盘，博得世人宽恕与同情。
大唐的风气虽是开放明朗如天高月小野旷江奔，像成全柳氏和韩翊的李生那样的男子却也绝无仅有，遭逢女子的背叛终究难以容忍。也许是因为深爱至极不忍痛心放手，也许仅仅是咽不下胸中的那股不平之气不满之意，所以对那个背叛的女子狠下了杀手。当他清醒之后，想起自己的所为，纵然痛心疾首也再难唤醒早已离逝的一缕柔魂，从此孤悔一世。只要牵扯到爱情，事情就再没有对与错、是与非的分辨，被背叛的男子虽然可怜，那因爱而死的女子却更加令人禁不住的同情伤惋。
步非烟就是这般的女子。
她如一汪清澈的寒潭，潭里荡漾着文墨，荡漾着音律，荡漾着浪漫，荡漾着对爱情的憧憬与希冀。看似轻浅，却能让人深溺其中，空阔清灵得难以琢磨；若说厚重，却又晶莹剔透得一触见底，不染半点纤尘。
其实，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所有的过程只是为了证明如此结尾的合情合理。非烟体态轻盈纤细若柳，目光羞赧之中流露着丝丝的不安与窘怯，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就会将目光放软，体惜怜爱，生怕一不小心就惊吓到她。这是她幼年在洛阳城里的孱弱经历结出的果，所以，当时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的武公业出现在她原本无忧的生活中时，面对他凶狠霸道的眼神，非烟不敢仰视，如新春的雏燕见到了秃鹫一般，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旮旯，自我安抚恐惧胆怯的心灵。公业捧起她瘦削的脸颊，宛若掬起一把洁净冰冷如霜的月光，为她拭去眼角的一抹泪痕，轻声温语地说，别怕。
此后的日子开始有这个粗犷男子的相伴。这个男子虽然对她极好，可是她仍能从他温存的眼神之中看出里面的狠恶，这种狠恶直直地穿透她单薄的身体直抵心扉，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慌。因而，非烟尊他敬他，却不敢爱他，她为他轻歌曼舞抚琴击瓯，只是为了尽一个姬妾的义务与责任，不附带任何的功利与心机。
武公业本就不是一个渴求爱情的男子，他有他的官运前程，有他的新朋旧友，爱情对他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只要非烟温顺地听命、服侍于他，能讨他的欢心助他的兴致，他仍旧对她体贴宠爱。
然而，武公业浅薄的体贴、浮夸的宠爱，却并不是非烟所求。镇日的寂寞亭台无聊院落，她渴望有一个能够走进内心，给她心灵以蕴藉的男子。不需要藏娇的金屋，不需要华丽的蝉衣，只要他能伴她看闲云余晖，共她步小园幽径。
非烟原以为此生就此落寞直至收场，再开不出明艳的花来。不过，命运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总能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突然出现一拐角，呈现出一番意外的美丽景致。
那是一个情思婉转柳絮飞扬的下午，一个女仆蹑手蹑脚地敲开非烟虚掩的门，非烟认得她是守护大门的那个仆人的妻子，躺卧在纱帐之内慵懒地问她何事。女仆看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一副字笺递给非烟，狡黠地说是邻家赵相公送来的书信。非烟略有愠怒，接过那张薄如羽翼的纸张，上面写着：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原来，武家的隔壁是天水赵家的府邸，赵家亦是衣缨之族，家里的独子名叫赵象，丰神俊朗，文采端秀，正是弱冠年纪。那一天，他在院中漫步，看花影闪动，画满了南垣的墙壁，墙壁上有一条细细的点睛如墨，似蹙如颦。
赵象见了，从此神气俱丧，发狂心荡，废食息焉，明知那个女子已为人妇，却还是按捺不下心中的悸动，孟浪地找到武家看守大门的仆人，请他代为转达对非烟的爱慕情意。让下人去帮忙引诱自家的女主人，这样的事太过荒诞，那人原是不肯，只是豪富之家出手大方，那仆人经不住利益的诱惑，最终还是应承下来。仆人找到妻子，让她伺机将赵象写好的信笺交给非烟。
非烟看了诗笺触动心思，当着下人，纵是喜若重生，又怎能流露分毫？只是含笑凝睇，吁嗟良久，说：“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当之。”翻出金凤笺，在上面题下了一首诗：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她欺负下人不识字，以为再情意绵绵的句子，亦不会为人所知，只是，那下人是见惯了风月的老手，非烟的心意她岂能看不出分毫？神情举止，容颜体态，早将非烟女儿心思出卖背叛。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陌上花开，一川的姹紫嫣红，都付了断景残垣，可惜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风曳翠竹，雨打新荷，不愿再独自领略，若有你相陪，残菊枯柳亦如风和日暖的明艳无边。
这样的诗句，脉脉情浓，聪黠的赵象自然体味得出，启缄吟讽数四，他知道她已被挑动春心，坠入情孽的罗网，拊掌欢喜，为自己调情的本事兴奋不已。心思细腻，找来雅致的剡溪玉叶笺，在上面赋诗一首，以求博得佳人更多的芳心：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写得新奇纤巧，是女子喜爱的娇媚风格。赵象定是自信，只道非烟看了信笺，按捺不住心旌摇曳，
即刻便可前来相会。谁料，过了旬日，仍不见非烟的答信。一墙之隔，两个天地世界，他望不到墙内的缭绕芬芳，心中尽是忧懑忐忑，怕情事泄露，怒了武公业，怕非烟追悔，断了几番思量。
无端揣测，辗转惦念，正是溺于情恋中的态势。年少轻狂时，谁个不曾经过这般的踮足张望，徘徊来去？只是光阴坦荡，流逝匆匆，如今的你我，早已忘记当初是如何去爱。
佳音苦等不来，只剩得无聊的落寞，习风和暖的春夜，没有玩月赏花的情致，赵象闷闷独坐，吟诵着颓废心绪：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此刻，令人想起“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令人想起“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然而，就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也终还知道彼此都在踮望，到底有个七夕相见的正果；就算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也终还有个曾经可以追忆，今日的销黯亦可名正言顺地消沉。可是，星隔银河月半天，终究不过是一个人的痴怨。那静候的佳音，也许等得来，也许杳若烟云，缥渺虚无，弥散……
赵象毕竟是幸运的人，第二日清晨，他起来在院中吟诵文章，当初传信的女仆意外地出现在跟前，带来非烟言语：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体贴温存，自是牵挂人肠，非烟怕连日无信答复，寒了赵象的心，自做香囊相赠，囊中有诗说：
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赵象是懂得女子心事的男子，接过香囊藏于怀抱之中，细读小简，生恐非烟幽思难禁，又多增了几分病情，剪来乌丝简，给非烟回书一封：
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伺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元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
信的结尾，还附了一首诗：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伤春，自来是春日难免的情怀，只是，细细揣测之下，哪里是在伤春，分明都是在为自己太息感喟。不过是平素积郁无处畅泄，见了暮春境况，情怀尤其惨淡罢了。
第一风流最损人，愈是风光流荡，在不得不离去的时候愈是难以割舍，只因对之爱得最深、最重，所以，亦是最是消磨难耐，撕心裂肺到无声无语。
非烟见了赵象诗书，心中忧喜，这般的殷切体贴，武公业从来没施舍与她。也许，他本就没有一份柔软心肠，所以他只得徘徊于非烟心门之外，不能跨入一步。非烟明白，那个粗犷的男子虽从不打算走进她干涸内心，却也决不容许那里有别的男子停留。他如若知晓了她对他的背叛，定是一场鱼死网破的撕扯，万劫不复。只是，干瘪的生活难得出现一点明朗，错过这次的机缘，只怕以后再无去爱的勇气与资本。与其年如一日地单调乏味过活，不如用生命作赌注，演绎出人生一场盛大光芒的绽放。
下定了决心，非烟在武公业不在家中的时日，邀赵象来后园相会，没有莺莺约张生时的故作娇羞矜持，她知如此做法，无论如何遮掩，都会招来闲言碎语，惹人非议，索性直白诉说相思之意，疏宕磊落地去爱。
武公业公务繁冗，极少在家，数日不归亦是寻常，非烟赵象得以长相欢会，以为人神相助，鱼鸟不知。然而，偷情终归是偷情，虽能保得数月平宁，到底不得长久。非烟因细过，鞭挞了服侍的丫环。丫环怀恨在心，向武公业告发了非烟与赵象的情事。武公业是谨慎的人，不愿相信丫环的一面之词，只是，虽不相信丫环的言语，却也对非烟起了疑心。他如往常一般说去入值，在院中悄悄躲藏，循墙来到后园等待着眼见为实。当他见到非烟和赵象的情致绵绵，终于忍耐不下被背叛的愤怒，挺前欲擒。赵象发觉事情败露，越墙逃出，远去江浙，再不见其踪影。只剩非烟独自承受孽缘的恶果。
武公业将非烟绑缚于大柱之上，鞭楚血流。非烟色动声战，只是她早已料到今日结果，知道哀求亦是徒劳无功，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夜色渐渐深沉，武公业打累了，微微睡去，非烟唤来贴心体己的丫环，让她端过一杯水来，非烟一饮而尽，芳华摇落，就此而绝。
非烟死得刚烈决绝，只是为了赵象这般懦弱的人，太不值当，他不是不爱，只是爱得不够深沉。或许，非烟本就不是为一个人而死，她殉葬的是她自己的爱情，山崩石裂。
你给的爱，我用生命作陪。
天池洼人题诗：
纤形若柳顾红尘，望断秋鸿尽是云。
潇洒檀郎何处去，可怜辜负半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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