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相思一夜情多少
后人多钦仰号为千古美谈的李杜之交,然而翻遍太白的诗,他对于子美实在吝啬,舍不得笔墨,不像老杜那样隔三岔五地就梦见李白,醒来就写诗相寄。所以他们的交情如高山之巅的缥渺云气,只能在山麓仰望,若是真的仔细琢磨,原来不过一片缭绕。
倒是后来的子瞻和少游让人觉得亲意可近,两人亦师亦友,经常互通文墨。一天少游去见东坡,东坡问他近来写些什么诗词,少游回说:“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玩笑地说,十三个字只说的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少游反问东坡所作何词,东坡答称:“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陪在一旁的晁补之说:“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
东坡所吟的词句是《永遇乐》里的三句,全词是这样写的: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躭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的前面有一段小序,说是夜里住宿在燕子楼,梦见了盼盼。词中即景抒情,情理交融,状燕子楼小园清幽夜景,抒燕子楼惊梦后萦绕于怀的惆怅之情。深沉的人生感慨中包含了古与今、倦客与佳人、梦幻与现实的绵绵情事,传达了一种携带某种禅意玄思的人生空幻、淡漠之感,隐藏着某种要求彻底解脱的出世意念。
题记中所提及的盼盼,是轻盈如燕的女子,唐德宗贞元三年,出生在徐州一家姓关的书香门第。再富裕殷实的家庭总免不了中道没落的命运,古今皆是如此,没有喟叹的必要。家道中落之后,盼盼流落教坊,被当时徐州的守帅张愔重金聘为姬妾,教习歌舞。灵心慧性的她自知没有抗拒命运安排的决心和气力,既然无别的生计可谋,不如尽心尽意讨得娶自己回家的那个男子的欢心,或可托付一生,不致在烟花之地沉沦,所以习舞练歌之时格外用心。
美艳绝伦的容貌加上悠远曼妙的舞姿,想不让她纤细柔软的心思得逞都难。张愔虽是武官,却也性喜儒雅,颇知文墨,沉醉于盼盼的细腻柔情,在她的轻歌曼舞之中如痴如狂,不忍流年虚度,光阴空老。张愔府中姬妾众多,对她却是异样地恩宠。
时任校书郎的诗人白居易远游路过徐州,张愔素来仰慕香山居士的才名,请至府中宴饮。酒至半酣,张愔特令盼盼歌舞助兴。盼盼知道白居易是怎样的男子,他的《琵琶行》、《长恨歌》流传甚广,以至于连风尘女子都因能演诵它而身价倍增。在这举世无双的男子面前歌舞劝酒,自是小心翼翼,生怕一时疏漏引来客人的讥笑,招致主人的责备,从此霁月风光只能独自空候。
平时的用心尽力终究没有白费,一曲《长恨歌》,一段《霓裳曲》,如雏莺鸣柳,乳燕穿花,使乐天激赞不已,赋诗相赠:“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盼盼低头含羞,一个万福,算是对乐天的谢意,一双妙目只顾盼流连于张愔的一举一动,心中仔细思量着他温存的笑所含的内蕴,满是少女的骄傲与得意。
在她眼里,张愔才是那个举世无匹的男子,是她生活的全部,乐天对她而言不过是个过客。她对乐天虽未多加着意,但乐天却记了她一生。世间太多的女子在他面前妩媚,唯有盼盼对他只是一顾,就不再回头。她心中的风月,与乐天没有一丝一缕的相关。
除去容貌和才情,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有着世俗的爱和恨,喜和恶。与漫漫红尘中别的女子一样,她只盼一生都能厮守着一份永不相弃的情与爱,万水千山,我都陪你。
因为平凡,所以动人。
然而,就算是平凡普通世俗不过的生活,有一天也会因不能承受岁月积累的重量而抛人而去。两年之后,张愔一病不起,府中的歌女舞姬很快风流云散,彼此不再相念。盼盼此时不过二十左右年纪,芳华正盛,今后的路途捉摸不定。她原有无数的选择,可以沦落风尘倚自我救赎之路。
她明朗的内心将世俗看得分明,张愔对她有宠无爱是她早就知道的秘密,改嫁于别的男子虽能重获同样的宠幸,只是她所寻求并非为此。现世的女子离不开爱情,就是没有也要用无边的风月幻化出爱情的模样,给自己一份希冀。当初为了装点红颜而对张愔的执意,愈演愈烈,深陷其内,如今已经失去从中抽身而去的机会。既然脱身不得注定要坚守到死,总要给它争取一个光明正大合情入理的验证,所以不惜出卖青春,独宿高楼,熬尽芳华。
张府易主后,她只身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龙山麓的燕子楼,只有一位年迈的女仆相从,主仆二人在燕子楼中,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燕子楼地处徐州西郊,依山面水,风景绝佳,是张愔生前特地为关盼盼修建的一处别墅。楼前一湾清流如眉,沿溪植满迷烟的垂柳,雅致宜人。昔日与张愔在燕子楼上看夕阳暮色,在溪畔柳堤边信步缓缓,如今却是风光依旧,人事全非。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是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渡之后的清照亦当如是落寞吧,但却比盼盼幸运——她毕竟有过一场真正的爱情,在花落人断肠人比黄花瘦的时候,可以从记忆中拣出,沉溺于当时的情爱,消磨眼前的难耐。而盼盼却注定卑微,那些旧时的情怀,只不过是她自己迷幻出的梦境。张愔对她的宠有太多施舍的意味,在这场情缘较量之中,她如临街求食的乞儿,从开始就一败涂地。她不甘心自己的爱情就这样沦丧,在燕子楼中一住就是十多个年岁,企图用痴情来掩饰她与张愔之间苍白的情感。
十余年来的小楼独望赢得了世人的同情和尊重,他们看到了一个女子坚守的勇气和决心。二十到三十这中间的十年,是一生最美的胜景,无论男女,都不敢轻意拿来挥霍。当他们见识了柔弱女子为了向世人证明一份爱情,竟然可以不惜以青春作为赌注时,不由得自惭形秽。早已忘记了情为何物的男子,意料不到他们任意抛洒的风流原来是女子一生的执著。
元和十四年,曾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深为盼盼的重情而感动,怀着敬佩之意为她写下三首诗: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楼上的那盏残灯,流尽了血泪方始灭去,而此时的天空已经被晓霜浸染,如美人两腮的一抹红晕,风姿妩媚。更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凄凉的一晚秋夜,数尽了耿耿星河,到底不能从容睡去,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是相思无尽处。
北邙山下张愔墓前的松柏郁郁深深凝锁着愁烟,哪肯理会燕子楼中霜月夜的孤苦难捱。没有了心中的男子,楼中的女子再没有歌舞的心思,《长恨》《霓裳》只有在他面前才显得动情婉转,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却了一床的弦索。
花开花落年复年,天边的鸿雁,门前的燕子,去了又回,红颜青丝在不经意间就此老去。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瑶琴玉箫也都只挂在墙角檐边,任从它结满了蛛丝细网,落满了灰尘。情绪了然,兴味不再,离了那个男子原来一切都这般无聊。
张仲素揣着诗句来到白居易的家中,说起徐州的旧事。乐天依旧记着那个对己只是一顾的女子,问及她近来的状况,仲素将诗句呈献。十年不见,仍能清新晶莹地记着一个人,要么恨到了深底,要么爱到了极致。乐天看诗之后,唏嘘慨叹,对仲素提及当年张愔去世之时,自己写下的讽刺诗:“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未料想,这些歌姬当中竟有盼盼这样钟情的女子。感念于她凄清孤苦相思无望万念成灰的心境,乐天神伤黯然之余挥毫泼墨依韵和了三首: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乐天不愧写诗的行家里手,三首诗清新明白,“老妪能解”特点一目了然。只是淡薄的言语却承载了厚重的情愫,如同当面的临窗闲话,格外亲切感人。满窗的明月,满帘的秋霜,冷被残灯,独卧空床,浓黑的夜因楼中女子的寂寥而延长。钿带罗衫,轻盈如烟,张愔去后叠置空箱已是十余年,多想再一次在他面前回环往顾,燕舞翩翩。只是他再也无法回还,人鬼殊途隔河相望,欲济无舟。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张仲素回到徐州将乐天的诗拿给她看,平宁的日子,被乐天的诗击打得七零八落。诗中的事正说中了她痛彻的心肠,十多年的修炼和救赎终于得了正果,她与张愔之间的爱情得到了世人的相信和认同,再无怀疑的意思。只是这些年的绝望相思已耗尽了她孱弱的生命,如一片挂于树梢的红叶,夏日炎炎烈光暴晒,秋天潇潇细雨的滴答,痴顽地抵挡岁月与风尘侵袭的同时,生命亦在消磨。原本丰润饱满厚实的碧绿新叶,最终成了薄薄的一层,犹如蝉翼,像蝴蝶一样坠落于空中。看了乐天的诗,不久盼盼心酸欲绝,滴水难进,恍惚之中好似看见张愔向她温存一笑,她义无反顾地跟他而去,纵使那是一条真的不归之路。
若不是那十余年的空守,也许谁也不会着意,世间有过这样一位温存而执著的女子。虽然她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利,也逃不过生死的离别,可是她有一份执著于内心的钟情,足以冲破世俗的尘封与岁月的侵扰,透过千百年的烟火,云遮雾绕,仍旧能够给人一次温暖的回眸而笑,顾盼生姿。
天池洼人题诗:
十载罗裙不染香,门前细数月星光。
悲风不管形容瘦,拼尽人间抵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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