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岂曰相去远,曾不盈数寻
从一出生,她的命运就注定是不幸的。
对于一个女子,最容易令男人动心的就是容貌一一何况那个男人还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一国之主,而且他后宫里妃子的人数,在历代君王之中,排在前三,荒淫的程度也可以和桀、纣、周幽王相比。
作为这样一个男人的妻子,伴随她的只能是夜长无寐天不明,萧萧暗雨打窗声。
她就是左芬。
她的哥哥就是那个令洛阳纸贵的左思。
她和哥哥长得丑是有正史记载的。左芬“为贵嫔,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左思“貌丑,口讷”。一般的历史书很少提及人的容貌丑,一旦写了肯定是丑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世说新语》里对左思的描写更显夸张:有一天左思羡慕第一美男子潘安的风流,也学他到郊外踏青。潘安去了,无数的少女争相献花;左思去了,迎接他的却是大妈大婶子们的臭鸡蛋、烂白菜。
左思的父亲曾说左思比不上他年轻时候,由此可知,兄妹两人都继承了母亲的缺点。只是这位母亲在生下左芬不久就去世了。没有母亲的孩子肯定是不幸的。这时,他们父亲的官位还很卑微,心里最在意的是升官,对孩子的关爱怎么会多?悉心照顾左芬的只能是左思,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肯定更胜于后世苏轼与苏辙的兄弟之情吧!
虽然父亲官小人微,但还不至于家徒四壁;虽然“早丧先妣”,总算还有哥哥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随着年龄的增长,兄妹二人的才华也渐渐广为人知,父亲的官也升了好几级。生活好像真的越来越好了。世事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一一我也真的希望能这样发展一一虽然左芬貌丑,就像黄月英遇到诸葛亮一样,她总能找到一个欣赏、真心爱她的如意郎君,幸福地过此一生。
可惜的是,她生在了一个好名的时代一一魏晋。
这是一个品评人物、标榜风尚的时代。你可以很穷困,你可以很落魄,你可以很古怪,可以哭笑无常,可以不修边幅,可以放浪形骸……只要你能取得响亮的名声,什么都可以。所以贪慕虚名的司马炎来了,带着虚伪的诚意来了,来到左家的小院,对左芬说,做我的妻子吧。情窦初开的左芬肯定被这突如其来的爱情迷糊了神思。
妙龄的少女谁不期望爱情降临自己身上,何况这个男子是丰神俊朗的一国之主?想到自己的容貌或许会生自卑而稍作迟疑,但立刻就会为自己辩解一一他爱上的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的才华。是的,肯定是爱上了我的才华,放眼九州大地,还有哪个女子能比过我的才华?带着小小的骄傲,这一刻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吧。
面对来人,她害羞地点了点头。
就算她知道自己以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她也没得选择——这不是求婚,而是圣旨,是强逼,没有商量的余地。
从此,左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年,举家迁移到了京师洛阳。在去洛阳的途中,看着忙前忙后的哥哥,左芬后悔莫及,“骨肉至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惨怆愁悲”。这一去,可能再也无法见到从小相亲相爱的父兄。她也渐渐明白,皇帝之所以选自己进宫为妃,确实是看上了自己的才华,可是这不是因为爱,只是为了满足他好名的虚荣。
一切都已如此,难以挽回,怪只怪自己才名太盛。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美也罢,丑也罢,我都只愿荡舟于盈盈绿水,看那莲叶何田田,不要才华,不要令名,只求与我心爱的人相爱终老。
进了宫,果然不出她所料。
宫里的嫔妃,不但包括蜀、吴二国宫里全部的佳人,而且还有从民间选来的数以千计的宫女。这么多的后宫佳丽,司马炎自己也犯愁了,史书这样记载:“尝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晏寝,宫人竞以竹叶插户,盐汁撒地,以引帝车。”一一乘坐羊车,随便羊拉着车转,停在哪个妃子的门前就在哪个妃子那里就寝,宫人为了把皇帝的羊车引来,竞相在门前插上竹叶,在地上撒上盐汁。
皇上既已不爱慕才华,空有才名的左芬只能“意惨愦而无聊兮,
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仰望河汉,看到织女牛郎,想起的不是那个把自己迎接进宫的薄情男子,而是对自己百般宠爱的哥哥。她暗暗问自己,我和哥哥离得远吗?不远,宫墙外就是自己的家。可是,这道宫墙是永远无法越过的天河,比天还要高,比地还要厚。心中的痛郁结愈深,终于有一天,它伴着泪水从左芬胸中流淌出来,凝作碧血,化为沉郁顿挫的《感思赋》:
生蓬户之侧陋兮,不闲习于文符。不见图画之妙像兮,不闻先哲之典谟。既愚陋而寡识兮,谬忝厕于紫庐。非草苗之所处兮,恒怵惕以忧惧。怀思慕之忉怛兮,兼始终之万虑。嗟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
风骚骚而四起兮,霜皑皑而依庭。日晻暧而无光兮,气瀏栗以冽清。怀愁戚之多感兮,患涕泪之自零。昔伯瑜之婉娈兮,每彩衣以娱亲。悼今日之乖隔兮,奄与家为参辰。岂相去之云远兮,曾不盈乎数寻。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云以欷兮,涕流射而沾巾。
惟屈原之哀感兮,嗟悲伤于离别。彼城闕之做诗兮,亦以日而喻月。况骨肉之相于兮,永緬邈而两绝。长含哀而抱戚兮,仰苍天而泣血。
乱曰:骨肉至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惨怆愁悲,梦想魂归,见所思兮。惊寤号啕,心不自聊,泣涟洒兮。援笔舒情,涕泪增零,诉斯诗兮。
左芬进宫的第二年,对妹妹思念不已的左思,写了两首《悼离赠妹诗》寄给了她。那两首诗,典雅凝重、情辞凄切,读了忍不住要怪左思无心无肺。五尺男儿尚不忍卒读,何况宫里“暗中头白没人知”
的左芬?
人们已不能知道左芬读了那两首诗后留下了多少眼泪,却能从她回寄给兄长的那首诗中揣摩出她当时柔肠寸断的悱恻心灵。这首诗不长,全文如下:
自我去膝下,倐忽逾再期。邈邈浸弥远,拜奉将何时?
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仿佛想容仪,欷歐不自持。
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
左芬进宫十八年后,公元290年,荒淫无耻的司马炎终于告别了人世。他的死本来应该大快人心的,可是,对于左芬来说却未必是件好事。他对她虽然没有宠爱,却也没有将她打入冷宫,永不召见。他每次游玩华林,都要在回去的途中,去看望她,经常请她写一些辞赋;有所宴会,也会请她到场做诗以增雅兴。有了他,她还能时常被人想起;司马炎去世后,她真正被扔到了宫闱的角落,再无人问津,直到十年后她去世。十年里,朝廷和后宫都发生了剧变,她却因为被冷落而得以逃过一劫,得个善终。
近三十年的冷清生活,她是否有过一时半刻的温暖?那个召她进宫的人有没有一天突发善心,想起自己对这个女子的责任,给她应得的关怀和爱护?
她本就没有得过宠,也就谈不上失宠。当人们不住为那些失宠的妃子宫女唏嘘感叹时,有没有想过,宫中更有数以万计的像左芬那样悄无声息从没得到过关爱的女子?
天池洼人题诗:
有女名芬最可怜,奈何枯锁几十年?
若说晋帝淫无道,得入宫墙却为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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