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羁云滩(9)
媚十一娘摇头道:“别再说这些胡话,就算没有了回元露,我也会想办法找到灵丹妙药来救你。”蓦然直间心念一动:“小落……找小落,她可以救我,一定也可以救你,我们去修罗泽……。”
慕茶叹了口气:“只怕是等不到到达那里,我就已经打回原形,老死于半路上……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抵抗不了时间的反噬。”话一出口,那原本乌黑的发鬓已然隐隐现出几缕华发。
媚十一娘闻言眉头深锁,忽然间想起水灵殿里的鲜花供果来,继而面露喜色:“不会的,我看到水灵殿里的鲜花和果实都不受岁月的侵蚀,想来是结界保护所致。既然水灵殿可以。这金灵殿自然也可以,你是金蟾一族的族长,自然也继承了金侍印,可以自由出入神殿。”
慕茶闻言微微思索:“这也是一个办法,咱们不妨一试,只是得辛苦你去找可以救我的药了。”
媚十一娘摇摇头:“你我之间,何来的辛苦?”说罢伸手搀扶慕茶,走出洞外。
那金灵殿已然倾覆,门口洞开,也就不必费力的从台阶进去,媚十一娘将慕茶扶到门边。那金灵殿的结界稍微靠近一些,便使得她很不舒服,无奈只得就近放下慕茶,让他自己慢慢的爬进去。慕茶一番辛苦,总算进入倾倒的神殿,平躺在原本是墙的位置上,果然觉得自身妖力不再外泄,随后探出头去对媚十一娘言道:“留在此处果然是个保全自己的好办法,你放心去吧,顺便把豆丁他们带上,他们还小,留在此地始终不安全。”
媚十一娘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带他们去修罗泽,那里很安全,没有任何纷争和倾轧。你在这里等我,不管是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我总会找到可以救你的药回来。”
慕茶与媚十一娘隔着结界相望,心中自是依依不舍,然而事到如今暂时分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唯有互道珍重,挥泪分离。从此慕茶留在了羁云滩的金灵殿中,媚十一娘带着豆丁等小妖踏上了前去修罗泽的路途……
金明池依旧风和日丽,鱼姬听得媚十一娘说完那段发生在羁云滩的旧事,微微动容,也不言语。
媚十一娘继续说道:“待到我们几经辛苦来到修罗泽的时候,这里的景象和我当初离开的时候一般无二,还是那么宁静安详,我找到地方安置好豆丁等人,便只身前去断山锏附近,希望找到那种粉色的草,但是无论我怎么找,也是徒劳无功。”
鱼姬冷冷言道:“你当然找不到,小落早让你给害死了。你所见的粉色纤草只是小落法身的残余,在那之后,就已然归于修罗泽之地不复存在。”
媚十一娘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的错,若非为了救至爱之人,也没有那个脸面去寻小落化生的草药。其实若非小落的点化,我也不会顺着线索找到这里来。就在我回到修罗泽的第二年,我被一阵若有若无的草笛声引到了断山锏前,然后看到那里摆放了不少菜肴酒食,我就知道有人来拜祭过小落和鼍刖,可是那周围没留下任何气息,我就猜到前去拜祭的是什么人。于是便留在修罗泽,一边看顾豆丁等小妖,一边等待。这三百年下来,也让我想通了不少事情,你希望我在这里说么?”言毕转眼看看周围的明颜、三皮与龙涯。
鱼姬闻言眼光一寒,注视着媚十一娘的双眼沉默片刻,而后言道:“你跟我来。”说罢转身走向船头,只见船头两侧的池水开始微微波澜,无数细小而晶莹剔透的水珠开始自水面游离飞向天空,便如同下雨一般,出现一道密集的雨帘,只是这雨帘的方向是与常理完全相反。
媚十一娘看着鱼姬的白色衣裙消失在雨帘之中,虽说心中畏惧,但依旧是鼓起勇气跟了进去。她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慕茶,纵然眼前这个神秘而可怕的女子会如何对付自己,那都早不在她考量之内。
雨水很冰凉,一旦进入,媚十一娘便觉得眼前一片刺眼的强光,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直到感知双脚踏上实地,方才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那春光旖旎的金明池,而是一座宽大而冷清的殿堂,正是三百年前她闯入的水灵殿!
鱼姬站在那面硕大的镜子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拂拭妆台上的雪白微尘:“算算时间,也有千多年没有回来了。”
“你……你……”媚十一娘虽然早已猜到了鱼姬的身份,但听到鱼姬此刻的言语,依旧是难以言喻的惊悚:“原来你果然没有死。”而后她惨然一笑:“杀了我吧,我只求你用回元露救我的丈夫!”
鱼姬看看媚十一娘:“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经豁出去了。”
媚十一娘微微颔首:“没错,我害死小落,你已经容不下我,何况我还知道你的身份,就更没打算活着出去,若是用我这一命换得慕茶得救,就已是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鱼姬淡淡一笑:“看来这个慕茶的确让你改变了不少。很好,公平交易,我可以给你回元露,但是我也要一件东西。”
媚十一娘甚是茫然,接着看着鱼姬嘴里挤出四个字:“你的内丹。”
媚十一娘闻言一呆,而后惨然一笑,深吸一口气,拇指顶住丹田,樱口一张,只见一枚发出幽暗青光的珠子飞了出来,落在手掌之上。内丹一离身,便觉得脚步虚浮,人早已软到在地,只是手里还握着那粒事关她生死的内丹,颤声道:“内丹你拿去,把回元露给我,我得在打回原形魂飞魄散之前把回元露送去慕茶身边。”
鱼姬蹲下身子,自媚十一娘手里取出内丹,微微端详片刻,蓦然纤掌一握,只听得啪一声,那浑圆的珠子已然碎裂开来,幽绿的粉尘从鱼姬白皙的指缝中流出,转眼便消失在空气中。
媚十一娘只觉得全身百骸之中再无力气,接着便见得鱼姬将手指探进口里一咬,纤细指头上顿时鲜血淋漓,而后那冰凉的指头点向自己的额头,一瞬间一道难以言喻的寒流自额头涌入游走全身,就如同当初父亲临终时为她烙下水侍印一样,只是这一次的寒意更为强烈。
媚十一娘不由自主的张口呼叫,蓦然身子一轻,已然自地上坐了起来,先前的衰弱感荡然无存,此时此刻,只觉得身体远比之前更为轻巧灵便,体力充盈!
媚十一娘神情错愕的看着眼前的鱼姬,只见鱼姬的指头已然迅速的恢复原样,半点伤口也不见,于是颤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鱼姬淡淡一笑:“我替小落杀了你一次,这笔恩怨从此了断,但是你我还有另一段渊源。你自己看看胸前的水侍印。”
媚十一娘扯开衣襟一看,只见那原本黑色的印记此刻却变成了泛光的银白!
“你从你父亲那里继承的水侍印只是你们玄蛇一脉血液中世代相传的烙印,这个才是真正的水灵尊近侍才会有的印记。”鱼姬站起身来踱向那面巨大的镜子,继续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又是玄蛇一脉唯一的传人,以后应该有用的着你的地方。不过你别得意,我给你水侍印既是认可,也是制约。若是有一天我有什么不测,或者是我知道你又有恶行,便会收回水侍印。一条失去自身内丹的蛇精会怎么样,你很清楚。”说罢袖子在妆台上一抚,一只青玉小瓶出现在妆台之上:“这就是你要的回元露。”
媚十一娘眼中的神情既惊又喜,奔到妆台前拿起那小瓶,转眼看看鱼姬单膝拜伏于地:“多谢主上惠赐,十一定当为主上效力,万死不辞!”
鱼姬叹了口气:“将来的事情会如何没人知道,你救回慕茶就留在此地好好修行繁衍生息吧,重建玄蛇一脉才是你应有的担待,别让你父亲失望。”说罢转身走向那面镜子,就如同水滴融入了一眼清泉,再无半点踪迹……
船上的龙涯等三人看着鱼姬和媚十一娘一前一后步入那雨帘之中消失不见,自是各怀心事。不多时,却见得鱼姬自雨帘中徐徐走出,一踏上船头,那上升的雨帘顿时倏地落回池中,半点波澜不惊。
三皮见只有鱼姬一个人回来,忍不住问道:“掌柜的,那个女妖精呢?你把她给宰了?”
明颜狠狠的掐了三皮一把:“不关你的事就别问,小心我把你给宰了!”
鱼姬也不去理会这对冤家,只是走到桌边坐下,见旁边的龙涯眼神颇为耐人寻味,只是微微一笑:“难道连龙捕头也在怀疑我杀了她?”
龙涯笑笑摇头道:“没有,听了媚十一娘的故事,我只是在揣测鱼姬姑娘究竟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鱼姬淡淡一笑,眉宇之间颇为落寞:“我只是一个逃兵,仅此而已。”
汴京城中已经打过三更,打更人走街串巷,呼声悠长。
明颜伏在桌面上已经睡熟,今晚她破天荒的喝了不少,早已不胜酒力。简单的人,自然少有烦恼。即使明知前路步步荆棘,但在她内心深处却从未忧虑,似乎只要有她仰仗的掌柜的在,一切都不足挂齿。
三皮蜷在酒廊罗列的大酒缸之间的空隙里,身躯隐在幽暗夜色之中。他也想像明颜一样醉去,只是喝得越多,反而更是清醒。越清醒,也就愈发纠结于父母的旧事。曾经他以为这一生都只是混吃混喝坐等飞升,族群衰落分散也只是人各有志。而今知道了那些隐藏于安逸生活之后的恶意摆布,也能深切体会母亲的良苦用心。往后是继续随波逐流,还是像母亲从前一样与天争命,坚守身为天狐传人的骄傲与自由。这已经是今晚最大的困惑。他抬眼看看门廊之上随风微动的灯笼,倾城鱼馆四个字在朦胧暖光映衬下似乎要从昏黄的灯笼纸上飞跃而起。他本以为当初跟着明颜来到鱼姬的酒馆只是一个意外,而今看来,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
大堂火盆里的炭火已经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火斑,微弱的光影浮于鱼姬面庞之上,凭添几分失意。她下意识的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才发现壶中已空。
“没怎么注意酒却尽了,我再去取一些来。”鱼姬缓缓起身,正要提起那只空壶,龙涯的手掌已经轻轻覆在了酒壶之上:“酒入愁肠愁更愁,若是失意,再醇香的佳酿也是苦的,饮下只是平添抑郁,又何必糟蹋鱼姬姑娘的美酒?”
鱼姬叹了口气,松开酒壶坐回桌边:“可能故事说得太投入,想要抽离,却是不易。”
“倘若仅仅只是几个杜撰的故事,倒是轻松许多。”龙涯目光落在街面飘飞的细雪之上,白色的雪花在暗夜之中分外皎洁,却偏偏无比细小,飘落于地就融入泥泞,化为一片浑浊:“小阮等人的悲剧始自不同种族的利益争斗;天盲山中更是弱肉强食,将人性之恶展露无遗;白隐娘与媚十一娘虽是得道的精怪,也依旧逃脱不了任人鱼肉的可悲。细细想来,无论人也好,妖也好,甚至是神,都无法摆脱争权夺利的怪圈。”
鱼姬喃喃言道:“确实如此。倘若当年的六道浩劫从未发生,兴许现在依旧是那个平和安宁的世界。只是世上事往往都没有倘若,既然经历天崩地溃,六道之中应劫而来的又岂止是故事里的那些人。”
龙涯专注的看着鱼姬的脸,忽然心念一动:“其实我早该猜到的。在天盲山鱼姬姑娘为暗箭所伤之时,我曾套问过猫丫头。她只说出一个‘天’字,就被鱼姬姑娘阻止。而今想想,这个‘天’便是那位统领三界的无上天君。”
鱼姬微微一颤:“龙捕头果然通透。”
龙涯摇摇头:“我虽不甚明了鱼姬姑娘与那高高在上的天君有何渊源,但见他摆弄苍生的手段,也不由齿冷。鱼姬姑娘隐于市井,料想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鱼姬自我解嘲的摇摇头:“我曾说过自己只是一个逃兵,只因昔年为人处世过于谨慎,权衡得越多,也就不免随波逐流,以至于放任大祸酿成,真到了孤掌难鸣的境地才会有昔日修罗泽诈死重生之事。起初隐身市井的确是为了避祸而独善其身,没想到混迹人世越久,冷眼旁观许多不平事,根源皆是因当年之祸衍生。一时怯懦累及苍生,久久自责难安。直到开了这家倾城鱼馆之后,一杯酒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交一个朋友,渐渐身边的朋友也就越来越多。见过他们的坚韧与抗争,潜移默化之下与当初孤身避祸的心境已不相同。”说到此处,鱼姬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尤其是其中一个朋友,很久以前他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无论什么样的境地,只要还有值得自己去守护的东西,就应该有为此而战的勇气,永不放弃……’迄今为止已有千年仍言犹在耳。”
龙涯击掌喝了声好:“好个永不放弃!不知这位朋友是谁?可惜相隔千载无缘结识。”
鱼姬歪着头专注的看着龙涯满面的神往之态,嘴角微微上扬:“这位朋友总在当值的时候溜来我这倾城鱼馆,最爱喝馆里的离喉烧。被猫丫头戏弄也不以为忤,对三皮倒是颇不客气。”
龙涯心里咯噔一声,迟疑的看着鱼姬的双眼,低声问道:“鱼姬姑娘的酒馆也不过才开几年而已,时常来此处叨扰的……你……你不是说……我吧?”
鱼姬掩口一笑:“难道还有第二个么?”
龙涯又是惊奇又是狂喜:“可是自打咱们在鬼狼驿结识以来,何曾跟鱼姬姑娘说过那样的话?难道……”他突然想起鱼姬离开鬼狼驿时曾经提过的那个人情之说,豁然开朗:“难道千年前……前世咱们真的有过一面之缘吗?”
鱼姬的目光移向街面的飞雪,淡淡一笑:“不是前世,是今生,不过,那又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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