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盲山(2)
周世显闻言本大为震怒,而见龙涯神情刚毅坚决,自也不好先相强。于是口气也缓和下来:“适才是老夫激怒之下失言,龙捕头不必当真。而今禁药害人,只怕不止小儿一个,若是能侦破此案,揪出真凶,就算是拼着颜面不保,老夫也会向圣上进言,让五石散一案大白天下,从严杜绝此物流毒无穷。”
龙涯心想,倘若当真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开口言道:“既然如此,大人所言属下记下了,只是私下调查此案,衙门中的事岂不……”
周世显见龙涯应承,不由暗自欣喜:“这点龙捕头不必介怀,适才老夫已和贵部尚书大人打过招呼,衙门中事自有他人去做,龙捕头只需尽心办好小儿的案子便是。”
龙涯心想这老狐狸果然早已经部署好了,难怪适才一进来,尚书大人便借故避了开去,便是默许此事,而今这案子已然是骑虎难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所幸只应承查案之事,其余的也不用理会,说什么向圣上进言,什么大白天下,也不过是说唱逗乐而已,这官场中的隐晦关碍当真是讳莫如深。而后龙涯告辞出门,转身进了知事堂,招来査小乙问过交趾国使臣下榻哪家驿馆,以及相应的情况,便快步出门,奔西门而去。
那驿馆就在西门外,门前汴河紧挨一个硕大的洗象池。虽说正月里还是春寒料峭,但池边还立有两头黝黑的巨象,几个交趾人打扮的小厮正以谷草沾水擦洗大象,引得许多闲人围观。
龙涯挤过人群,朝驿馆大门张望,只见院落中也有不少交趾人在打点行装,有不少精漆木箱,想来是当今天子的惠赐。
不多时,一个妇人自内堂转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相貌本也不错,只是两条眉毛如吊死鬼一般的成八字形下坠,一眼望去,只觉得满腹心事,说不出的愁苦。那妇人腰间本也悬着交趾人一般的彩色腰带,只是一出驿馆便自己解了下来,一身打扮便和寻常宋人一般无二。一路奔城门而去。
龙涯心想这妇人倒也奇怪,既然可在驿馆中自由出入,想必也是交趾国使臣随行,为何一出门便把身份象征的彩带取下,也不知这般鬼祟有何用意,于是便跟了过去。
那妇人一路穿街过巷,似乎对这汴京城甚是熟悉,且由西至东,一个时辰之后已然到了东市尾,驻足在一家名为李记的买卖陶瓷器物的店前呆立片刻,神情黯然,随后一转身进了一家名为“富贵”的客栈。
龙涯久在京城,自是知道这富贵客栈乃是京城中甚是有名的一家客栈,虽说饮食住宿条件算不得最为考究的一家,但唯独这个大字做到淋漓尽致。那大堂甚是宽敞,以往不少商贾租下此处展示商品,待价而沽,乃是大行大市,商家宝地。而今,那大堂中却设了十余张绣台,各自蹦上一大块白绸,绣台边针线一应俱全,也有不少看热闹的闲汉在交头接耳,龙涯上去一问才知是岭南绣金坊的老板木大娘在重金招募绣娘赴岭南做工,若是中选,每人每年可得百两纹银。
龙涯自是吃了一惊,心想寻常人家三十两纹银也可养活一家三口一年的营生,这汴京城中也有不少绣坊,但便是最熟练的绣娘也不过一年二十两银子,算算这番重金招募已然高出行价五倍。而身边的闲汉们纷纷咂舌,一个个恨不得身为能绣善工的女子,也可赚这笔飞来横财。
龙涯心有疑惑,正打算看看究竟,忽而听得风响,于是将脸一侧,伸手扣住一物,便听得“咕咕咕”的一阵嬉笑,转头看去,只见一片鹅黄的衣角在人堆里一扎便没了影子,虽未完全看清楚,但也见得是个身形娇小的少女。
龙涯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枣儿,酸甜甘香之气四溢,只是蜜饯外有糖津,搞的手心黏黏呼呼。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恶作剧,反倒搞的龙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何时何地招惹的这等顽皮人物。
正在疑惑之间,忽而听得锣鼓声响,所有人都试目以待。只见先前尾随而来的那个妇人走到堂中对众人道了个万福便开口言道:“各位,今日小妇人借贵宝地重金招募绣娘,只要愿意离家远行务工的女子,都可前来一试。题目自选,以一炷香为限,若是中选,自有重金相酬。”言语之间,早有不少女子步入大堂,既有十三四岁的少女,也有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可谓形形色色。
龙涯负手立于一旁,心想看来这个妇人便是闲汉们口里的木大娘,若是招募一个绣女,便出价百两,这里十余个绣台,若是全中,岂不是有千余两之多,果真是好大的手笔。
正在思虑之间,忽然听得身边的闲汉们纷纷咂舌,眼前出现一个鹅黄的身影,龙涯定眼一看,只见一个年方十四的美貌少女,嘴角上翘甚是俏皮,眼见他在注目观望,忽然舌头一吐,冲着他做了个鬼脸,而后转身寻了一处绣台端坐。
龙涯心念一动,心想适才拿枣儿扔自己的,想必便是这小祖宗,也不知何时结下的梁子,正在疑惑之间,周围人群又是一阵聒噪,抬眼望去见得罗衣裙动,一个高挑的妙曼身影晃过眼前。只见发髻堆鸦,芙蓉如面,龙涯心头猛地一跳,面露欣喜之色,眼前的女子正是他梦萦魂牵的鱼姬!
鱼姬和龙涯打了个照面,却如全不相识一般一晃而过,徐步走到那黄衣少女身边的绣台坐定,只待锣声一响,便开始刺绣女红之举。
龙涯乍然见得鱼姬,本想打个招呼,近前寒暄几句,不料却得这般冷遇,难免有些茫然,心想莫非上次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姑娘不成,这厢煞费思量,那厢已然铜锣声响,众女开始飞针走线,各显其能。
女红一事乃是女子必修之道,大多在几岁时便由家中母辈悉心教导,是以裁衣缝补绣花之类,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而要精于绣工却也不是件容易之事,若非天资聪颖,便是经多年磨砺方才有成。然而短短一炷香时间要想绣出什么花样来,也确实不易。所以绣娘们无不神情严峻,尽力施为。
龙涯眼见那黄衣少女面露急躁之色,心想这丫头行为无状,想必是不擅此道。接下来果不其然,只见其下针鲁莽,全然不得其道,白绸上没绣上几针,倒把自己扎得嗷嗷叫。龙涯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怎生跑出这么个宝贝来,分明是全然不懂女红,也不知哪来这般自信,在这么多人面前闹这一出。转眼看看鱼姬,只见举手投足看似像模像样,但白绸上也是针脚凌乱,松紧无度,看来也比那黄衣少女好不了多少。
龙涯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这鱼姬姑娘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便是他这粗手大脚的须眉汉子上去,只怕也比她绣得工整些。再转眼其他人,既有女红不济的,也有有条不紊,飞针走线的,其中自是几个年纪颇大的妇人手脚伶俐,绣样精美,已俱雏形。
一炷香时间过去,锣声一响,众女纷纷停下针来。
木大娘徐行检视,在每个女子面前一一停留,说也奇怪,她目光所在只是在绣案上一晃而过,视线反而停留在女子们的腰肢胸腹和面容之上,每走过一个女子身侧,便发给那女子一个小牌。
小牌有红绿两色,龙涯看的分明,除了那几个技艺纯熟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所得红牌之外,其余的青春少艾都是绿牌。一旁早有管事将一干女子引进后堂,堂里又换了一批前来应征的绣女。
龙涯见鱼姬和那黄衣少女皆领了绿牌,跟随管事奔后堂而去,心想此番她们定是落选,正好也有心一叙,于是挤出人群,偷偷跟了进去。远远见得众女分成两组,绿牌的一律进了东厢等候,而红牌的却由管事带进西厢。龙涯一时好奇,便跟去西厢,只见得管事自怀里掏出几个红包,分别打赏给获得红牌的绣娘们,而后便一一打发她们自后门离去。起初绣娘们技高落选颇为愤概,但见红包中也有十两银子,平白落得好处,也就不再纠缠,纷纷各自离去。
龙涯心头疑虑更重,寻思那木大娘倘若真是开办绣坊的商人,断无舍熟就生之理,而今重金集结这许多年少女子,却不知道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尤其是鱼姬也在其中,说不得更有一番缘由。那木大娘出手如此阔绰,只是横看竖看,也不似那般富得流油的殷商巨贾。也不知那一大笔钱从何而来,既然和交趾国使臣有渊源,又这般行为古怪,说不得便和五石散之事有牵连。疑虑既生,自然要一探究竟,于是将身一纵上了屋顶,潜伏此间静观其变。
年轻女子聚在一处,少不得叽叽喳喳说闹不休,唯独鱼姬和那黄衣少女一言不发,坐在角落边里。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又有管事领来得到绿牌的绣娘,而红牌的依旧是拿了红包打发了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东厢已有五十来名绣女,正是熙熙攘攘,后来的也没了座位,唯有站在那里,议论纷纷。不多时木大娘领着几个管事进来,一一记下众女的籍贯和家中详情,而后一一发放纹银,皆是先付五十两安家费,其余的五十两约定来年年终结清,而后便让众女各自回家安排行装,只等明天傍晚便在这东市尾的汴河渡头上船,自扬州出海南下岭南。
众女一一散去,鱼姬和那黄衣少女看似一路,也一并离去,龙涯虽有心上前打个招呼,又怕太过显眼教人起疑,好不容易等到众女各自分路而行,谁料鱼姬和那少女拐进了路边一条深巷,待到他快步跟了进去,只见深巷空空,却无半点人影!
龙涯自是知道鱼姬懂些法术,想来是有意避开自己,然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想问个究竟,既然知道绣女们明天会在这里登船,鱼姬也自然会再来,于是便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住所收拾停当。
次日傍晚,龙涯于渡头附近观望,果然见得一艘大船停在渡口,于是趁人不备便潜了进去,那船舱宽大,被划分为若干小间,备有床位座椅和一应用具,想来是为长途航行所备。龙涯闪身上了桅杆,藏身桅杆顶上的望台之中。
过不多时,绣女们姗姗而来,在渡口齐集,龙涯看的分明,鱼姬和那黄衣少女又是联袂而来,恰巧是自昨日他跟丢的那条巷子里出来。不多时,木大娘和几个跟班也走了过来,点齐人数便让一干人等陆续登船,而后各自安排房间住宿,接着吩咐开船启航,风帆放下自是顺风顺水而去。
2.顺藤摸瓜
入夜之后,甲板上也无几人守夜,龙涯悄没声息的自桅杆上滑了下来,潜到那几名守卫身后,伸指在其昏睡穴上一按,那几人自然瘫倒昏睡。没了守卫,侵入船舱也不是什么难事,龙涯一间一间的悄悄搜罗过去,只见绣女们皆是安睡,自是不觉有异,继续搜寻下去,终于在船尾的一间隔间里找到鱼姬和那黄衣少女,见两人均未歇息,于是伸手敲敲木质的船舱璧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低唤一声:“鱼姬姑娘。”
房里的两人对于他的到来倒是不意外,那黄衣少女嘻嘻一笑,指着龙涯对鱼姬说道:“我说他三更前会来吧,掌柜的,我有什么好处?”
“一顿黄金棍如何?”鱼姬详装发怒,瞪了那少女一眼,少女伸伸舌头,也不言语,只是瞅着龙涯偷笑。
龙涯顿时觉得头有些大了起来:“鱼姬姑娘既然早知道我会来,昨日为何装不认识一般,莫非我什么地方开罪了姑娘?”
鱼姬叹了口气:“龙捕头言重了,鱼姬绝无此意,只是此行风险极大,其实你本不该上这条船的。”
龙涯低笑一声:“那有什么打紧,即便这是条贼船,鱼姬姑娘已经上了,我也只有巴巴的跟了来,就是拿扫帚赶,也是死赖活赖不下去的了。”倒不是他言语轻浮,只是这心思已然在心头转了许久,话到嘴边也就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待到反应过来,难免有些尴尬,只盼眼前的姑娘别真当他是个无性浪子才好。想到此处抬眼见鱼姬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显然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由得耳后滚烫,窘迫之间却听得那黄衣少女咕咕笑道:“啊哟……还成了猫儿抓粘糕,死粘上了。”
龙涯看了她一眼,忽而咧嘴一笑:“这位妹子倒是从没见过,也不知如何称呼,莫不是十指连心的连小妹?”
那黄衣少女当然明白龙涯是在取笑昨日刺绣比试时针扎十指的糗事,脸皮上挂不住,腮帮顿时鼓了起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臭捕快,皮痒了不是?”话没说完,已然快如闪电一般欺上前来,右手成爪,朝龙涯脸上抓了下来!
龙涯眼明手快,早一手扣住那少女脉门,只觉对方劲力奇大,顷刻间寒气扑面,立即将头一偏,只见被他封住的那只纤巧手掌指甲暴长尺许,如五把尖锐的小钩,若非他闪得及时,此刻只怕已经破了相了。
龙涯暗自心惊,脸上却依旧是嬉皮笑脸:“妹子,你这指甲得修一修了。”
“逢人便叫妹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厚的脸皮,也好,正好拿来磨指甲。”黄衣少女眯缝着眼睛道,作势要出另一只手,却被鱼姬一声喝止:“别闹了。”
那少女颇为听话,抽手闪在一边,口里嘟囔道:“不闹便不闹。”说罢那尖锐得惊人的指甲已然恢复如常,只见十指纤纤,异常娇嫩。
“这倒是方便。“龙涯负手笑道”赶明儿也过我几招,想来大有裨益。”说罢转头对鱼姬说道:“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这船上不得。”
鱼姬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此去凶险异常,你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
龙涯将手一滩:“既然姑娘明知凶险也要去,这浑水我也自然是非趟不可的了。”说罢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姑娘自是对那木大娘的底细颇为清楚了?”
那黄衣少女嗔道:“掌柜的,别理他,知道咱也不说,憋死他。”
“你便是不说,我也猜到了八九分。那木大娘重金招募绣女,却不选技艺高超的年长者,而只选青春少艾,想来要的不是女红高手,而是青春年少的妙龄女子。加上出手阔绰,就连落选的人也有可观的打赏,很明显是不希望中间节外生枝,用钱封口。这么满满一船离乡别井的弱女子,若是到了他人的地界,那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龙涯叹了口气:“鱼姬姑娘不是那见钱眼开的肤浅女子,混迹其中想必是另有所图。上次姑娘的障眼法已然骗过我等多人,想来也不会真让那些姑娘们前去冒险了。”
“看来到底是瞒不住龙捕头。”鱼姬微微一笑:“那些姑娘都已被我留在渡头那里了。现在船舱里的绣女的也不过是我用水做的替身而已,所以龙捕头也不必强要留下,还是趁现在船离汴京不远,快些上岸去吧。”
“实不相瞒,我正在调查的一件案子与这木大娘恐怕也有莫大的关联,何况鱼姬姑娘和这位连妹子还在此地,我绝无退缩之理。”龙涯正色道。
那黄衣少女怒道:“连连连,连你个腿儿啊?本姑娘有名有姓,明颜是也!”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龙涯叹了口气打破了僵局:“如果我没有记错,明颜是鱼姬姑娘养的那只黄毛猫。”
鱼姬拍拍脑门,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没错。”事已至此,她也懒得再隐瞒什么。
龙涯睁大眼睛,就如同一口吞下了一只带壳的鸡蛋,伸手对着明颜比划了几下:“天啊,鱼姬姑娘你都拿什么给猫儿吃了,不到一个月就长成这样。”
明颜手指啪啪作响,咬牙道:“你小子见好就收吧,再敢东拉西扯,小心我活吃了你!”
“要吃人?”龙涯倒是没有半点惧意,围着明颜转了一圈后哈哈笑道:“我皮糙肉厚也不中吃。”忽而神情一变,犹如天崩地溃一般的愁苦脸色转头对鱼姬问道:“既然猫可以变成人,鱼姬姑娘你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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