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鬼狼驿(5)
龙涯将灯笼递出窗外一照:“要真有拆桥这回事,那能支撑两人体重的桥拆起来动静必定不小,下面山谷里也应该留有痕迹残骸。可是刚才一到此处我便看过下面,只见白茫茫一片,不见半点杂色。”言语之间外间朔风飞卷,那灯笼一歪,里边的烛火登时将灯笼纸皮点燃,龙涯惋惜的叹了口气,一松手,那烧着的灯笼已然化作火球坠落窗下,撞到楼下窗外一个黑黝黝的物事,而后滚落山谷,霎时熄灭。
“那是什么?”龙涯奇道,两人一道出了房门转去楼下,推开西厢下方正对的房间,只觉得一股热浪袭来,放眼望去,只见房内数门关闭,却是闲置的浴房,其中正对楼上卧榻的那间浴房门却开着,虽不曾掌灯,但内有红光,仔细一看,只见浴房正中的包铜浴池里密密匝匝的排列着十余只大火盆,里面炭火旺盛,不时啪啪作响。
鱼姬伸手在浴池的铜边上一碰随即飞快的收回手来:“好生烫手,只怕是打只鸡蛋,顷刻也煎得熟透了。”
龙涯笑道:“看来那老曾为讨好姓萧的辽人,倒是花了些本钱,有这样一只巨大的火盆烤着,无怪西厢如此暖和。”说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下一看,只见窗下是一只两尺宽三尺长的木雕龙头,刚才灯笼撞上的正是此物,再左右看看,只见旁边并排还有几只,分别对应那几间浴房,龙涯微微思索,豁然开朗,心想这里既然有几个浴池,必定也有各自的排水口,想必都设在龙头里。于是蹲身巡视浴池。果然在正对龙头的一边发现杯口般大小的一个圆孔,在伸手一探,只觉同样炙手,只是圆孔内另有填充之物,想必是封水的塞子。
“看这驿馆虽不见得如何奢华,但这浴房的设施倒是比汴京最大的浴肆更为考究。”龙涯喃喃道,眼光放在窗外的龙头上,而后看看对面山崖上正对此处的卓国栋的尸身,只见白茫茫一片,早盖住了那一幕血腥场面,唯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此人虽投敌卖国,死不足惜,但落得这般下场,也甚是可怜。”龙涯叹了口气:“想必那凶嫌必是对此人恨之入骨,要不然大可一刀结果了,而不是开膛破肚悬尸山崖之上。”
鱼姬微微颔首:“确实如此,对了,楼上北厢应为案发之地,不如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龙涯笑道:“鱼姬姑娘所言甚是,姑且上去看看。”说罢两人先后上了楼,进入北厢。
时至五更,外间天色渐明,是以房中未掌灯,也可勉强看清,只见床榻边的窗户大开,外面的寒风夹着飞雪正往屋里灌,满地的窗棂碎片。而床榻之上被褥凌乱,离床不远的两个火盆倒扣于地,倾出不少炭渣灰烬。
“看来确如那姓萧的所说,这卓国栋果真是被来人自窗口掠出去的。”龙涯走到床头,伸手拎起被褥中夹着的卓国栋的外袍,只见边幅上破损了四条长长的痕路,正如猛兽的爪痕一般。而里衬的皮毛上早结了不少细碎的冰粒。
“此间的气候果然恶劣,这袍子贴身穿过带上点热气,被雪风一刮就成了这样。”鱼姬叹了口气。
龙涯摇摇头,将那袍子扔在一边,顺手将被褥一揭,忽然奇道:“怪哉,那袍子不过隔着中衣穿过,就冻成那般。这被窝被人睡过,按理也会有湿热之气,这等寒气侵蚀,为何没有结冰?”
鱼姬会意一笑:“看来这位卓大人根本就没有进这个被窝,一直窝在床边烤火。”
龙涯笑道:“这等天寒地冻,哪有舍了高床软枕不睡,反而脱了袍子守着火盆熬更守夜的道理,这里的景象就这一点极不合理。如果不是姓卓的一直没上床歇息,半夜自己偷偷溜了出去,就是这屋里的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只是真是有人布下此局,窗户破损之时这么大的动静,自是将这楼里所有人惊将起来,萧肃和耶律不鲁两人都从各自房里出来,岂有不会撞见之理?”
“就算他自己偷偷遛了出去,也不可能光着脚,只着内衣就出门吧,外面天寒地冻,不用一盏茶时间就可冻他个半死。”鱼姬沉吟道:“假如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窗子不用动手也可以自己碎掉,我倒比较相信后面这个假设。”
龙涯微微颔首:“看来鱼姬姑娘是确实不信那怪力乱神之事了。”
“不是不信,而是真是什么鬼狼的话,之前可以连续捕杀十余个伙夫,对付先前这楼里的几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方才我们和后院的侍卫一起上来的时候,说不得这楼里早没活人了。”鱼姬语气甚是笃定。
“而今只发现这个疑点,看来还得去问问那几个关键人物才成。”龙涯言道,顿了顿有颇有些迟疑:“鱼姬姑娘,你信不信世上有人会自残一臂,毁坏容颜来编故事唬人的?”
鱼姬转眼看看龙涯:“你是说老曾?”
龙涯微微皱眉:“不过这也太过匪夷所思。古有壮士断臂一说,却是为保存性命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唬人而自残身体到这个地步,除非是不觉疼痛的疯子。我看老曾心眼活络,既贪财又苟且,市侩得再正常不过。”
鱼姬叹了口气:“这事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这楼里也都看过了,外面天色也亮了,咱们还是回去再从长计议。我总觉得这事还只是一个开始。”两人心事重重,并肩离了阁楼,人去楼空,阁楼里灯火已烬,在黎明的曙光中显得有些阴森。
对后院的辽人而言,昨晚的事所产生直接结果就是防守措施更为严谨,之前的三班轮换直接重编成两拨,各三十余人,当值的固然是兢兢业业,就连不当值的也神情紧张,刀不离身。而以往都不露面的萧夫人和茗香也和众人一道,苦苦等待那长达半月的暴风雪过去,也好早日逃离这等不祥的是非之地。驿站中人也相应的多加提防,小厮们也是同出同入,从不放单,老曾更是弄来不少香烛纸钱在饭堂的佛像前焚烧祷告,诚惶诚恐的请求神灵庇佑。
自萧肃等人搬离阁楼以来,也都不再如之前一般来前院饮食,一日三餐均由驿站中人送至后院,人人自危,也无什么心思打理菜色,饮食上比之先前两天自是简朴不少,不外乎是些馒头烧鸡之类,酒也没人再有心情喝,都是胡乱果腹。唯有御寒的火盆木炭比先前供应得更足,只因守夜的人颇多,院里回廊上纵有瓦遮头,但外间风雪漫卷,少了火盆自是不成。
龙涯鱼姬冷眼旁观,注意得最多的还是那老曾,虽说那一系列思虑无根无据,但疑心一生便挥之不去。老曾的行为越符合常理,似乎也就越叫人起疑。
虽说人们警觉性很高,但第二天夜里,还是出了事情!
三更天时候,侍卫们依例换班,不想后院守在上阁楼的长石阶旁的回廊里的六名侍卫不见了踪影,只见遍地血痕,兵器盔甲扔了一地!
第三天,又失踪了六个。
就这样,四天、五天、六天……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辽人包括耶律不鲁、萧肃夫妇在内,只剩下三十人,萧肃常年带兵,见过不少阵仗,损兵折将也只是寻常事,但无论如何惨烈的杀戮都不如这一回来的凶险,凶手是一头传说中怪物,来无影去无踪,杀戮之后只剩遍地血腥,无声无息,就连尸首也不知去向,这般诡异之事,难免心中惶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己方的人也越来越少,而身边还有个病弱娇妻牵挂,渐渐的也心浮气躁起来。
一干侍卫多是少见市面的少年,面对这样诡异恐怖的事物不免惶惶不可终日,一到入夜便人人自危,不知那无妄之灾会落在何人的头上。耶律不鲁更是如惊弓之鸟,多日难以入寐,以往都是独占一间上房悠哉游哉,而今是每晚叫上五六个侍卫进房守卫,便是如此得一刻安息,一闭眼也是噩梦不断,几天下来熬得两眼通红,形容枯槁,哪里还是当初那飞扬跋扈的模样。驿站中人也全都搬进饭堂,打上地铺,一个个枕戈待旦,稍有风吹草低便一同起身。
龙涯鱼姬自是不信那鬼狼之说,依旧回各自房中安歇,除了每晚听得风中传来一阵怪叫起身查看未果外,倒也无其他怪事。龙涯本就对老曾起疑,然而这段时间内从旁监视,却依旧是再正常不过。每晚龙涯潜伏于饭堂之外,都只见得老曾焚香祷告,而后便与一干小厮睡在一处,一个个大被蒙头,瑟瑟发抖。这也难怪,那饭堂里除了老曾全是十来岁的孩子,遇上这等凶险之事固然是怕得要命。见无异状,外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龙涯也不可能通宵达旦的监视下去,回来将所见说与鱼姬,却依旧是不得要领。然而后院辽人依旧是每晚都在折损,任凭如何严加防范,都在一阵怪叫之后,无声无息的消失,只留下一地的血迹……
这般人心惶惶,自是猜忌心起,口角斗殴不断。萧肃虽一向治下甚严,但一干侍卫面临此等来自未知事物的死亡威胁,平日里奉行的军法军令也早成过眼云烟,尤其是再要分派人手守夜警戒,都一个个不肯接令。那耶律不鲁更是惊惧之余歇斯底里,搞得局势越发混乱!
老曾循例往后院送木炭饮食之物时见得这般景象,于是上前向萧肃进言道:“这些天来这后院的官爷如何坚守,都挡不住那鬼狼的侵袭,而小的们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在饭堂暂住却秋毫无犯,想来是因为那饭堂中有佛像庇护之故,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纡尊降贵与小的们暂留一处,只等躲过这几天,风雪住了,大伙儿也可一道逃生去也。”
萧肃也觉言之有理,于是勒令一干侍卫将必需之物俱搬去前院饭堂。
龙涯见得这等景象,心想这伙鞑子不明不白的折损过半,却对鬼狼之说深信不疑,可见脑筋糊涂之至,最初分批行动尚可分担风险,而今全聚在一处,若有什么闪失,只怕是要被人一锅端了。
老曾一面张罗安顿一干辽人,一面点了几个稍稍年长的小厮一道再去后院回收火盆,此时虽近黄昏但天色未黑,料想也没什么大碍。龙涯在一旁负手目送老曾等人离去,心想见他夜里怕得要死,现在倒是自告奋勇,转头对身后的鱼姬悄声言道:“此人这等行径,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鱼姬叹了口气:“只怕是催命药吧。”
龙涯闻言眉头微皱,转眼看看正在饭堂用膳的一干辽人,只见一个个也不是先前那般惶恐模样,想来是信了佛像可保平安的说法,放下心头大石。
不多时,只听得后院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龙涯心里一沉,人早已飞掠出去,萧肃、耶律不鲁领了手下侍卫紧跟其后。龙涯脚程颇快,几起几落已然进了后院,蓦地回廊转角处撞出一个人来,神情惊惧,浑身是血,却是先前随老曾一道来这后院的几个小厮中的一人!龙涯见状自是将其一把拉住:“老曾何在?”
那小厮惊魂未定,听得龙涯喝问几声之后,方才颤声道:“是鬼狼……是鬼狼……老曾他们都被吃掉了!”
刚刚赶来的辽人们听得此言,不由得人人色变,拔刀四顾,唯恐那吃人的怪物从左近扑将出来。萧肃沉声道:“在何处?速速带我等前去!”
那小厮眼见这许多人带刀而来,也壮了胆气,领着众人转过回廊,到了院中一处厢房前,只见门窗破损,朝里一看,只见屋内地上墙上赤红杂乱,遍地家什的残片,破损的窗棂还有半截耷拉在窗下,上面几个血红的手印。就和以往的惨事一样,这里没有一具尸体,除了地上墙上残留的已被朔风冻结的血痕冰渣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是……这是……”耶律不鲁嘴角抽搐,面色死灰:“这是本官先前的住处……”
萧肃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倘若不是老曾进言让所有人搬去饭堂,只怕此时被鬼狼所害的便是他自己。萧肃虽心有惴惴,但依旧是沉声道:“事已至此,而今天色已黑,这里也不安全,还是先回饭堂再作打算。”
“回个屁回!老子不要留在这鬼地方等死!老子现在就走!”耶律不鲁歇斯底里的狂吼一声,抓着手里的钢刀头也不回的奔门外而去,众人皆是不防,转眼间,他铁塔也似的身形已然转出院去。
萧肃神情凝重,扬声招呼下属前去将其追回,自己也快步跟了过去,院里的人顷刻间走了个干净,只剩龙涯一人仍立于房中,满腹疑窦。
那耶律不鲁一路狂吼飞奔而去,众人自是紧跟其后,穿过饭堂、前厅,只见大门半开,门外风雪漫卷,前门门廊上一串脚印蜿蜒而去,直至远离门廊数丈之外处,脚印便已然终断,就像是耶律不鲁一出门廊便飞天遁地了一番!
就在此时风里传来一阵可怖的咆哮,萧肃心知耶律不鲁无幸,唯有考虑保全余下之人的性命,于是招呼众人回来,紧闭大门,一干人撤回饭堂之中。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忽而听得有人在拍打前门,声音凌乱急促。
众人不堪其扰,齐集门后,自门缝里望出去,却没看到任何人,一个个手持兵刃严阵以待,小心开得前门,只见那门廊顶上悬着几件裹雪的物事,再定眼一看,不由得齐声惊呼,些个胆小的早瘫倒在地,裤裆尽湿!
悬在梁上的自是先前失踪的耶律不鲁,只是此刻已然四肢分家,各自挂在梁上随风摇摆,适才的敲门声便是残肢撞击大门所发出的声响!
一干辽人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物,只是面对这等诡异恐怖的情形也不由得心生怯意,这等悬尸门前自有警告之意,所有人都不敢造次,慌忙手忙脚乱的关闭前门,退回饭堂,一个个浑身沐雪,只是更为惨白的而是是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尤其是听到四下传来怪叫咆哮之后,更是慌张无措。
萧肃虽心中也生惧意,但此时却不得不强自镇定,一面招呼手下自柴房取来柴禾堆在饭堂前后门口,取来灯油浇泼其上,各自燃起一大堆火来。似乎这等驱赶野兽的老法子也颇为奏效,当火焰高涨的时候,那怪叫声便在远处徘徊,而火焰减小的时候,则声声在耳,教人心胆俱裂!于是辽人们只得不断的在火力添加灯油,在高扬的火焰后求得一时安宁……
5.抽丝剥茧
龙涯独自留在后院,自是不知前院的变故,只是看着那满是鲜血的房间,心中疑窦丛生。忽而听得脚步细碎,一转身却见鱼姬立于破窗之外:“龙捕头,可是又出事了?”
龙涯点点头,只是蹲下身去捡起一块窗棂的碎片,眉头微皱:“看来又是那所谓的鬼狼撞窗而进,大肆屠戮,但是……”
“难道有什么不妥?”鱼姬开口问道,顺手将耷拉在屋内窗下的半截窗棂扶了起来,露出背后墙面上的一片血痕。
龙涯见状蓦然心念一动:“不错,确是不妥,大大的不妥!倘若真有鬼狼破窗而入,这窗下的墙壁被耷拉的这半块窗棂所挡,断无窗棂上不溅血,只有血手印,而墙壁上却有飞溅的血痕的道理。你看这地上的窗棂碎片虽在血泊之中,朝上的一面却是干干净净。唯一可能造成这等形状的可能就是窗是后来撞破的,而屋内的血却是先前就有!而且……”他仔细端详手里的碎片,随后将断口朝鱼姬扶住的窗棂上一印,只见断口处纹丝相合。
“我想去一个地方,安全起见,鱼姬姑娘还是不要离我身侧为好。”说罢龙涯起身快步出门,偕同鱼姬一起奔院落背后的阁楼而去。
一路行来,只觉风雪扑面而来,格外难行,就连那石阶积雪,似乎也分外难行,抬腿攀登也比上次来时要艰难许多。龙涯一路走在前面挡住风雪,两人好不容易上得石阶尽头,迈入阁楼,方才松了口气。
龙涯伸手拂去两肩积雪,顺手自檐下取了个灯笼,在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上,有灯笼的光照亮,两人便自楼梯而上,进了先前卓国栋所住的北厢。只见房里一切如故,只是窗前地上又堆了许多雪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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