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13伊战十年回访(4)
这就是伊拉克人的生存哲学。对他们来说,恐怖袭击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跟老婆孩子道别时,心里都清楚,也许今天就回不来了。每一个伊拉克人,都随时随地身处险境,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丧生。面对爆炸和恐怖袭击的伊拉克人,无处可逃,听天由命,只能以坚韧的心灵去适应和承受。
我曾问过翻译阿里:“你们伊拉克人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我以为他会说,是安全。但是他的答案却是,工作。常年动荡的伊拉克,失业率出奇的高,很多人找不到工作,所以他们把工作摆在第一位。而工作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要赚钱、要养家糊口,意味着特别现实而急迫的生存问题。
原来,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如影随形的危险,也不过是身后投射下的浓重黑影而已。
5.阿布,我的伊拉克兄弟
阔别十年,再次见到阿布这位老朋友,格外期待与欣喜。我特别想冲上去,再跟他来一个阿拉伯式的紧紧拥抱,既是出于我和他的个人情谊,也是向央视伊拉克战争报道的烽火岁月致意。我们大概都没有想到,这段友情会因为一些小事,破裂成遗憾的碎片。
这次到达伊拉克前,我们通过电话,阿布带着他儿子早早到了饭店等我。当我第一眼见到阿布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和我同岁的阿布老得这么快,十年前他只是轻微谢顶,如今头上却已“寸草不生”,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身体明显不如从前健壮,块头还在,却消瘦了不少,更显得皮肤松弛,耷拉在脸上和胳膊上。
阿布老了!我很感慨,而他的大儿子艾哈迈德,十年前是个清瘦少年,如今竟长得比他爸爸还胖,成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伊拉克男人。
我们都为这次重逢而高兴。阿布问我,这次来伊拉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做。其实在来之前,报道组联系了美联社同行,央视驻伊拉克记者站也推荐了一些当地向导和翻译,但我知道阿布很想和我们一起工作,也挣点家用,就跟他说:“这次我不是团队领导,我说了不算。但我也很想跟你合作,我会向领队强烈建议的。”其实,我已经向领队潘林华推荐过阿布,心里是有数的。
阿布拍着胸脯说:“水,我是你的朋友,十年里我天天都盼着再跟你见面。现在伊拉克不太安全,哪怕不给一分钱,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和我儿子天天给你做保镖。我在这里有很多朋友,一定能帮到你们。”话里洋溢着情义和热忱,让我感觉很温暖。
但是,话语温暖并不代表事情顺利,领队潘林华告诉我,报道组找的司机,连人带车,一天是200到300美元,可阿布给我开出的价格却是500美元一天。他很积极地说:“我想让我儿子见识一下你们工作的情况,他开车,我陪着,你给一份钱就行。”
我拍不了这个板,只能告诉他,报道组出差有经费预算,台里报销有很多规定,好说歹说,最后很诚恳地说:“阿布,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个人可以支援你,但工作上得分清楚。我们领队事先有安排,该租的车也都租了,各项工作的人也有,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也不勉强。”话里的意思是,伙计,你的确很能干,但并非独一无二。
阿布考虑了一阵子,还是答应了。我跟他协商说:“我们在伊拉克采访大约一个月,我跟你按天计酬。过几天我们要去提克里特,那里挺危险的,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申请额外的酬劳。如果你联系到了特别难找的采访对象,我再跟领队说,给你发奖金。”
阿布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给不给钱,提克里特我都要去,作为朋友,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阿布的能干,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打折。他帮我们找到了当年共和国卫队负责巴格达的城防司令,找到了一个萨达姆敢死队的上校,还找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人——伊尔默克医院的一名大夫。美军刚攻打伊拉克时,那个医院交火最为激烈,收治了很多受伤的平民。当我们在提克里特遇到危险时,也是他挺身而出,给大长老打电话,解救我们于危难之中。事后我专门跟潘林华商量,那天的酬劳给他算400美元。虽然我们的雇佣价格,相比西方媒体并不算高,但是相对于伊拉克的平均收入,已经很不错了。整个合作过程,至少在我看来,算得上愉快和谐。
采访中途,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十年前,我们去过阿布家,也曾将他作为采访对象,很多观众对他还有印象。这次重返,不妨再去阿布家采访一下,问问他十年来的经历和变化,战争对人的影响,时间对人的塑造,这是个鲜活的例子,也是时代的缩影。我把这想法一说,阿布很高兴,连忙招呼我们说:“来,都来我家,我请你们吃巴格达烤鱼!”
正好,报道组预定采访那位巴格达的城防司令,这个人在萨达姆统治时代是个将军,虽然没有被抓起来审判,但如果在公开场合走动的话,个人安全会有问题,所以,他不能到饭店来见我们。于是阿布建议说:“我把他约到我家吧!”我一听,这个主意好,立马就敲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七八人,浩浩荡荡驶向巴格达郊区,沿着底格里斯河边的一条路,经过好几个检查站,来到我称之为逊尼派三角村的部落村庄。它处于底格里斯的三角地带,四周是一片浓密的椰枣树,一条小公路,下个坡,就是几家院子。阿布说,那几家全是他亲戚,这种鸡犬相闻的景象,让我想起传统的中国农村。
阿布家的院子还是老样子,只是收拾得整洁了些,连着房子有一层平台,放着几张长条凳,下几级台阶便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有秋千,还种了些柠檬树、苹果树。
我们进了院子,阿布和他家人热情地迎出来,他的老母亲今年85岁,嘴里叼着烟,看着我们不停地乐。阿布有五个孩子,除了大儿子艾哈迈德,还有三个女儿,一个小儿子。阿布以前说他有两个老婆,其实只有一个,另一个从未正式结婚,只是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分开了。很多人以为穆斯林可以娶4个老婆,实际上并非如此,虽然教义如此规定,但娶妻责任重大,一般人根本娶不起。阿布的妻子看上去比十年前还要年轻,我调侃阿布说:“你是不是换媳妇了?怎么这次见面,又年轻又漂亮?”阿布嘿嘿地笑着。
一进院子,我就看到了曾经的汽油发电机。阿布激动地说:“水,这发电机之前我一直不敢用,随时准备着你们回来还要用的,后来战争爆发,我们这一带全都停电。大夏天我老婆生孩子,家里没电,什么事都做不了,我就自作主张用了,它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
这些年我跟阿布合作,有意无意地培养了他的镜头感,他跟我说话时,一旁有摄像机在拍,他立刻就能对着镜头用他那点中文激情澎湃:“谢谢CCTV,CCTV牛!你们是我的好朋友!”
那天,我们按照阿拉伯的传统,在客厅席地而坐,吃着十年前还是奢侈食物的新鲜巴格达烤鱼。阿布穿着一件淡米色的西服,配条彩色的领带,兴奋得像过节一般,很亮眼地晃来晃去,里外张罗,挨个给我们端茶。饭后,我们在阿布家采访了城防司令,然后在院子里摆上两杯茶,我就跟阿布聊开了。
阿布所经历的战争,跟千千万万普通的伊拉克人并无二致。他说,战争爆发时,村里很多人拿起武器到村头抵抗入侵的美军,发生了激烈战斗。2000多村民,死了200多人。他虽然没有参与,但夜夜不能寐。后来,美军占领了这里,他的生活一度非常拮据,只能带着全家去叙利亚投奔亲戚,待了一段时间,因不适应异乡漂泊和种种歧视,又回到了伊拉克。
这么多年,阿布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维生。每年10月,他会帮法国的一家展览公司,制作在伊拉克大型国际展的展厅,从搭建、布置到筹划,都归他负责。一年干这么一单,能养他全家大半年。其余时间,他零零散散地打短工,也曾跑到越南和印度做些生意,总的来说,十年来,他的生活没有特别大的起色。
交谈中,他指着自家两层小楼上加盖的第三层,不无忧虑地对我说:“我的大儿子长大了,在伊拉克,男人25岁也该成家了,他连媳妇都没有,我要对他负责,让他将来娶了媳妇有地方住。”
我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好点的工作?他有些沮丧:“我50岁了,战后到哪儿找工作都碰壁,人家要么嫌我岁数大,要么嫌我没专业。伊拉克现在很腐败,没路子,不塞红包,门儿都没有。”阿布是上过学的,据他自己说,他是博士,身边的人也真的管他叫Doctor Sammir(萨米尔博士)。他的真名叫Sammir Ahmed Ghibri(萨米尔·艾哈迈德·基布利),但他习惯自称Abu Ahmed,意思是艾哈迈德他爹。我为了方便,也就一直叫他阿布。
采访中,我能明显感受到,战争给阿布留下的心理创伤。他以前是个很乐观的人,虽然他自称崇拜本·拉登,但阿布并不是极端的宗教分子。但现在,他总有很多愤怒的情绪,急需释放。他经常痛斥伊拉克政府,逊尼派的他,很难接受什叶派的马利基一干人执政,常愤愤地说:“那些人都是任人唯亲,从上至下,一水儿全是什叶派,全是流氓无赖。我们伊拉克的国防部长,居然是个白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有一次我们经过检查站,检查的军警要护照,他直接跟我说:“水,把护照给他,反正这帮傻帽也看不懂。”还学着用中文“我靠”之类的话骂军警。军警问他,你说什么?他也就扯淡说:“中国话,是‘你好’的意思。”离开时,他还指着那个军警说:“水,刚才他把护照倒着看,他根本不识字。你看,这就是伊拉克,这帮弱智管理着我们。”
经历了战争的阿布变得很念旧,每每和他一起聊天,回忆起从前,我也觉得很怀念。他那时帮了我们太多,无论是街头采访,进入刚爆炸的司法部,还是通过安检很严的检查站,阿布都一马当先。有时他甚至不需要用钱开道,只是和警察、大兵拉几句家常,扯扯亲戚老乡关系,就能帮我们争取到拍摄机会。我好奇地问他:“如果是恐怖分子呢,也这么容易过吗?”他翻翻白眼说:“是啊,塞100美元,使个眼色就让过了。”
所以,说我们是换过命的交情,一点也不夸张。那次去他家,我拿了100美元给他的小女儿玛利亚。这个原本很怕生的小女孩,后来跟我们编导李冰成了好朋友,我们离开她家后,玛利亚哭了。阿布说她天天问,大姐姐在哪里?她什么时候再来?李冰也老想着那女孩,碰见阿布就问,玛利亚怎么样?
那天阿布特别高兴,在家里翻箱倒柜,要给我们送礼物。他知道我爱抽阿拉伯水烟,拿了个100年前阿拉伯古董水烟给我,我死活不肯要。我说:“阿布,这是你的传家宝,千万别给我。”他塞了几次,没成功,又拿了家里一个阿拉伯古董瓶子送我,还放话说:“你要是不要,就是侮辱我。”我只能说着“行行行”收下了。那时,他滚烫的真诚,让我认定了这个铁哥们。
但阿布也有他的忧虑,他最担心的是他大儿子的前途和未来。有一次,他突然夸我说:“水,在我眼里,你就是中国的大总统。”我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千万别这么说,我在中国是有点名气,那是因为做电视,混了个脸熟。”
他也摇着头说:“NO!NO!NO!我碰到中国人,一提你的名字他们都如雷贯耳,你比总统还厉害。”我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不停说:“不是,真的不是。”
客气了半天,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能不能让我到你们伊拉克记者站工作?我可以给你们当制片。”我有些尴尬,只能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在电视台没有一官半职,但我可以为你推荐,如果伊拉克记者站缺人,我一定强烈推荐你。”
过了两天,阿布又问我:“水,我就不去你们记者站了,你能不能跟密斯特盖说一下,让艾哈迈德到你们记者站?他将来还要成家立业。”
他所说的密斯特盖,正是我们新闻中心副主任盖晨光,1998年我们一起到伊拉克时,阿布见过他。这次去阿布家时,他还把我们当年在巴格达采访的照片拿出来,用一块塑料布一层一层精心包裹着,有些彩色照片已经发蓝发绿了。他指着照片问我:“密斯特盖现在干什么?”我说:“密斯特盖,大官,我的boss的boss。”于是他就记住了。
对下一代未来的担忧,时刻萦绕在阿布的心头,为此他不止一次冲我发牢骚。他问我:“水,我是你们中央电视台在巴格达的第一任经理,对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阿布,那是我封你的,未经组织认可,非官方的。对,1998年我在拉希德饭店停车场碰到你,你开始帮我们工作,这些年你当然是第一个了。但是这个经理,电视台可不承认。”
他有些生气,“每次你们来,我都为你们电视台做了很多贡献,冒着生命危险帮你们工作,你们建记者站时为什么不找我呢?”
我无奈地回答:“那时人家上哪儿找你去呢?”
他很不高兴地说:“你们就应该用我,为什么不行?你看你们找的工作人员,这个那个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我是老前辈。”
对于他的愤怒,我很理解,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帮他转过弯来。我只是个记者、主持人,中央电视台在伊拉克设记者站,找什么人做伊方雇员,无须跟我商量。但阿布不管那么多,他总觉得水均益是很厉害的人,怎么搞不定这些事呢。这些别扭的情绪,为我们之后的争吵埋下了伏笔。
我隐隐约约觉得,阿布情绪不好,但我没想到,这段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友情,会以那样的方式结束。拍摄结束前三五天,他突然催我说:“你们快走了,是不是跟你们领导说一下,把我之前工作的钱结一下?”
我当然说没问题,之前他工作的天数,一直由我们的一位编辑夏特在记录,我就根据这个记录,一笔一笔给他算工钱。其实我最不善于算账,但阿布是我叫来的,我就要负责到底。算完之后,按我们当时说好的250美元一天,把工钱付给了他。
当时阿布什么也没说,签字拿钱就走了。到了傍晚6点,我正在同事的房间谈工作,阿布带着儿子突然出现在门口。他铁青着脸,眼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凶狠的光,他说:“水,我要跟你谈谈。”
我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就让他到我的房间里说。他带着很强烈的感情,一字一句地说:“我非常非常伤心,非常非常遗憾,一路往家走时,一直在想,我这次见到你,给中央电视台做事,和你合作,是一个错误。”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问他:“怎么了?你什么意思?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说:“我觉得你没有公正地对待我。去提克里特时,你们给其他司机都是1000美元,只给了我400美元。”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下子蒙了,他接着说:“你给我算的钱也不对,你当时跟我说的按一个月算,现在连20天都不到。”
我有些急了,“这事可不对,当时我跟你说得很清楚,按天结算。”
阿布坚持说:“不对,你当时说的就是一个月。”
我有些恼了,拿出手机来一天天跟他算,说:“我们订好了机票,一共只待25天,怎么可能跟你算一个月的钱呢?”他看着我拿出工作记录来,也不说话了,但是依然很愤怒,不愿改口,情绪很激动地用英语和我争吵。
喜欢《益往直前:水均益看世界》吗?喜欢水均益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