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日本,听我对你说(续)(2)
我马上接话问他:“历史当然应该成为过去,我同意您这个看法。但是首相先生,在成为过去之前,我们是不是起码要先让历史成为公认的历史,不要在历史的问题上产生歧义?现在很多人关心的是,日本政府包括你本人,到底对60年前那段历史,持有一个什么样的看法?”
这个预设外的追问抛出去之后,安倍的语速明显放慢了,倒不是说他没有一点准备,我相信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绕了不知道多少遍,只是他显得非常慎重,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个词句。通过现场的翻译,我听到安倍说:“我们需要谦虚地对待历史。”
现场我并没有多想,认为这可能是日语的现场口语翻译,未必准确。因为“谦虚”这个词,听上去意思有些含糊。它在中文里是一个褒义词,以虚心、谦卑、谨慎的态度对待问题,谦虚使人进步,但在谈起中日这段历史,使用“谦虚”这个词,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我一时不曾意会过来。
后来,我们节目播出时,专门请了日语翻译来校对,好几个翻译都说,安倍的确有意使用了这个词,而且在他嘴里,这个词是独创的。他就是想表达:中日两国都要谦虚地对待历史,我会虚心地听你们的意见,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要过分地强迫对方,也不要把问题放大,对于这段历史问题,双方都需要谦虚、低调地对待。
这是个很滑头的说法,他故意用了这么一个独辟蹊径的词语,对历史问题既表了态,又留下一些回旋的余地,让你抓不着他的把柄。
专访播出时,我们使用了安倍的原话。观众对“谦虚”一词,一度热议,不少人提出了质疑,有人甚至怀疑我们,是否准确地翻译了安倍的原话。
那是我第一次和这位日本政客打交道,透过他“谦虚的”外表和话语,我认识到,安倍虽然年轻,五十岁刚出头,但是作为新一代的日本政治家,有他狡猾的一面。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在我们去日本之前,时任外交部长李肇星在那年的两会记者招待会上,谈到中日关系时,引用了日本京都郊区一个寺庙一副对联上的五个汉字:大道没遮拦。意思是中日友好世世代代,如历史潮流浩浩荡荡,这是条正道,是大势所趋,这样走下去,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拦。
这五个字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于是通过日本记者站的同事,想办法联系到了这家寺庙。为了这五个字,我们一行专门从东京坐新干线到了京都。
在征得寺庙拍摄的许可后,我站在那副对联前,录下这样的评论:
“京都是日本有名的古都,它是当年仿造唐朝长安建造起来的,在这里,我们到处都能看到中日文化交流与融合景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京都之所以能够在炮火中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首先要感谢一个中国人——着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当时梁思成做了大量的工作,说服了进攻日本本土的美军,重新调整轰炸日本本土计划,日本古城京都、奈良因此完整保留,时至今日仍然能够展示它独特的日本古城风韵。
“这里是京都南郊的万福寺,在我身后有一个条幅,上面五个遒劲的汉字尤为醒目。这是今年两会期间,中国外长在谈到中日关系时,特意提到的五个字。看到‘大道没遮拦’这五个字,让我十分感慨,以史为鉴、面向未来,中日友好合作、共同发展是无可遮拦的大道,对一衣带水的中日两国来说,唯此大道才是功于今日、造福未来的正道。”
在当时那种春暖花开、冰消雪融的氛围下,我无法想到以后的事情,只觉得中日似乎要迎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但是,没想到五个月之后安倍就辞职了,也没想到,日本政坛在那之后还有更多的跌宕和变化。更让我没想到的是,2012年随着日本政府的“购岛”闹剧,中日在钓鱼岛的争端全面爆发,中日关系跌到了冰点。
从2007年到2009年,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连续采访了三位日本首相。而那时的中日关系,一度让人感觉乐观。尽管冷静的观察家们,对当时中日关系的评论是“喜忧参半”,但从安倍的“破冰”,到温总理的“暖春”;从福田康夫的“梅时节的访问”,再到麻生太郎金秋十月的“收获之旅”,中日双方利用文字游戏,记录下了这一段难得的温暖时期。
只可惜,那段温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鸠山由纪夫带领民主党,一举打破自民党长期统治日本政坛的局面,击败麻生太郎,登上了首相宝座。中日关系在一段混乱之后,又因为“撞船事件”和之后的钓鱼岛,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天的中日关系,已不再是“喜忧参半”了,而恐怕是退回到邦交正常化之前的原点,甚至徘徊在战争的边缘。
3.不要把日本人当“自己人”
2007年采访安倍的时候,当时的驻日大使,现在外交部部长王毅请我们吃饭,交谈中,王毅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了一番话,核心意思是说:其实今天我们很多国人对日本社会、对日本人的认识,有一定的偏差。很多人感觉日本人跟我们是邻居,拥有同样的文化传统,甚至在历史传奇、小说当中的描述,是秦始皇为寻仙岛,派徐福率领三千童男三千童女出海,到了日本,繁衍生息。所以他们与我们是同一祖先,应该是我们的“自己人”。
表面上,我们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也用筷子吃大米饭,也用酱油、醋等调料,大街小巷的日文招牌中还能看见不少汉字,在历史、文化、文学中,也有许多接近中国,或者说是接近亚洲的种种迹象。但是,从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就已经大踏步地西化。换句话讲,今天的日本人虽然手上拿着筷子,吃着米饭,但心里却是西装革履燕尾服的西方人。实际上,日本人骨子里早已不是我们中国人的“自己人”。我们今天看待日本,应该换一种角度,把距离拉远一些,从更广更深的视角去看待日本人。
我当时大有茅塞顿开的感觉。这些年,我采访日本的政治家、作家及社会各界人士,在新闻报道中跟踪了解日本的社会,也的确有类似的感觉。
我最近几次去日本,晚上灯火辉煌时,在东京大街上看到那些日本人,他们长着一张张亚洲人的脸,跟我们上海人、江苏人、山东人没有区别。在新宿、银座这些高档时尚地区的年轻人,也像北京的三里屯、CBD里的年轻人一样,染着各种颜色的头发,穿着各种时髦的服装,没有什么两样。但内心里,他们不一样。
日本现在的主流人口,是二战之后出生的几代人。他们像欧美发达国家的老百姓一样,平日不关心政治,对历史问题的认识也是相当模糊的。有一次采访之余,我在银座的一家小酒吧里,遇到两位日本年轻人,和他们的一番聊天让我大为吃惊。
在他们看来,70年前的那场战争,日本也是一个牺牲者,日本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被扔过原子弹,被占领过,也死了很多人。这段历史对他们来说,是一段屈辱的历史,是希望彻底被翻过的一页。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们更希望翻开新的一页,他们希望日本成为和别的国家一模一样的正常国家,就像英国、法国、德国那样。而中国、韩国这些国家,一天到晚来跟他们纠缠历史问题,在他们看来这属于冷战思维。
记得其中一位在喝了一大口清酒后,对我很激动地说:“大家应该多看看新的世界,看看日本对世界做了多少贡献——多少高科技产品、多少台电视机、多少台丰田汽车、多少发明创造。一天到晚抓着过去一些说不清的事情不放,是不公平的。”说实话,这是我这些年从日本人那里,听到少有的关于历史和政治的发言,一般日本人根本不会谈论这些,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那几杯日本清酒。
前一阵,在中国有一位常写评论文章的日本80后,名叫加藤嘉一,他常驻北京,还有一位中国女朋友(也许现在已经是他夫人了)。加藤经常给中国各个报纸、杂志,写一些关于中日的时事政论评论文章,出过书,还活跃在许多电视台的评论栏目上。我的《环球视线》栏目就曾经在日本“3.11大地震”时期请他做过嘉宾。
小伙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很懂礼貌,对中国也很了解。他曾经还跟我开玩笑说:“日本人称我为‘日奸’,我的情感和观点,很多时候都是站在中国的出发点上的。”然而,在日本抓扣中国船长以及之后的钓鱼岛事件出现后,加藤嘉一的评论和分析,被很多中国网民炮轰,甚至骂他是日本特务。
2012年,加藤嘉一在南京一家书店举办签售活动,在回答有关中日历史问题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建议提问者尽量通过接触不同国家地区各种各样的信息进行独立思考,才能逐渐走近历史的真相。对于南京大屠杀,他含糊其辞地表示:“我始终不明白。”
后来,加藤嘉一由于被曝学历经历造假遭到质疑,据说迫于压力离开中国去了美国。加藤曾经送过我他写的书,在书中,加藤试图解答“站在历史的拐点,日本人究竟要建立什么样的家园,支持什么样的发展,追求什么样的幸福。我们在世界上的位置在哪里,在发展中的灵魂又在哪里……”
撇开他的造假风波,在我看来,加藤代表了今天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年轻人的真实面貌。他们生在战后的日本,长在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成为世界第二的繁荣年代;他们热爱自己的国家,但又为它忧心忡忡;他们接受西方的文化和价值观,崇拜奥巴马式的人物;他们追求独立的思考与判断,但似乎并不怀疑教科书里告诉他们的历史。
在我看来,日本现在主流的政治思潮,就是日本不愿意再当“三孙子”了,不愿意再以一个战败国的身份,委曲求全,不愿意再忍受被别人保护和制约着,而自己的军队却无权跟别人打仗。他们认为,这不是他们这样的国家和人民,所应该受到的待遇。他们不仅希望自己的国家是正常的,更希望自己的国家是伟大的。我们中国人经常喊“小日本”,但在日本人看来,日本永远是大日本。对于中国人来说,要真正认识今天的日本,第一步就是千万别把他们当“自己人”。
最近,不知何故,网络和微信上在传我2004年对话日本茶道大师千玄室的《高端访问》,我把节目翻出来看了下,感觉茶道大师当时的很多话,在今天看来很是意味深长,它也许能帮助我们看清今天的中日关系,至少有助于我们再一次认清,日本这个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喝茶的民族,其实和我们不一样。于是,我把当时专访的部分摘录如下:
今日庵,这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安静简朴的院子,然而在这里,却有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人都留下过足迹。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法国总统希拉克。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曾经说过,每次到日本访问,无论多忙,他都要抽空到这里品上一碗茶,看到茶碗里绿色的茶沫,他在纷繁世界里奔忙的心才能静下来。
这个院子位于日本京都,它属于最大的茶道流派里千家,而这次接受我们采访的,正是能带给这些政治人物静气的里千家第十五代掌门人千玄室。
水均益:您今年高寿81岁,在日本和全世界享有很高荣誉,甚至有人说您是茶道的宗师,那么我想问一下在您的心中,茶是什么?
千玄室:对我来说,茶并不仅仅是一种饮品,而是人与人、心与心之间交流的一个重要媒介。在日常生活中,人和人在互相交流时,要想在短时间里达到知心的程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通过彼此敬奉和饮用一碗茶,我给您点一碗茶,您来喝这碗茶,这要经过很多程序、动作,主客之间通过点茶、敬茶、喝茶等动作,是可以交流彼此的感情和心情的。
水均益:那么我理解茶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媒体,通过茶,刚才您说的有交流,甚至有一种心与心的交流,甚至可以达到一种境界,是这样吗?
千玄室:是的。这就是我们所提倡的茶道中的“道”的境界。茶道是一种通过喝茶修心的道。人的心灵应该时常拂拭,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内心世界越来越丰富。
水均益:您作为宗师,有没有可能用一些最简单的语言,给我们讲讲何以为茶,何以为道?
千玄室:饮茶的习俗在古代是由中国传到日本的。但是,日本茶道与中国人的喝茶非常不同,日本讲究茶不是拿过来就可以随便喝的,它要有一定的规则程序,就像搞体育活动一样,也需要有个规则,并且必须遵照规则来进行这项喝茶活动。茶道的精神就是蕴含在这些看起来很繁琐的喝茶活动之中的。
水均益:一般人会这么想,喝茶首先第一个要素就是解渴,我渴了我就把它喝了就可以了,它怎么能够升华到一种道,甚至一种道理·
千玄室:如果单纯是为了解渴,茶道中很多繁琐的礼仪就没有意义了。其实,人通过做繁琐的事情,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很多的烦恼,而通过复杂繁琐的点茶做法,就可以使人忘记这些心外的琐事,变得心平气和。你要知道,人要做到心平气和可不容易呢,比如,我们平时喝茶时,可能会一只手去拿起茶碗来喝,也可能双手端起茶碗来喝,但单手拿茶碗喝茶就不如双手端起茶碗来喝美观、安全,茶道就要求用双手端起茶碗来喝。茶道就是这样通过对一个个小的言谈举止的合理的规定,使茶道修行者逐渐成长为一个举止大方得体,心平气和的人的。
日本古代并没有茶树,也没有喝茶的习惯。茶叶直到唐宋时才从中国传到了日本,那个时候茶叶非常珍贵,所以茶道是贵族和武士才能享受的。在丰臣秀吉统治时代,茶道大师千利休化繁为简,去掉了人为的装饰,使茶道摆脱了物质束缚,还原了淡泊的面目。
在以后的年代里,千利休的弟子们对他的茶道理念加以继承和发展,使茶道成为一种生活化的艺术。日本的风俗、习惯、衣食住行、瓷器、漆器、绘画,甚至文学,全都蒙受了茶道的影响。它不但弥漫于贵族们高雅的楼阁,而且也渗入了平民的家家户户。甚至有了“没茶气”这样的俗语,意思是说某人对亦庄亦谐的趣味非常愚钝。
茶道“里千家”就是由茶道始祖千利休的小儿子继承发展而来的,历届日本首相每年元旦都有亲自赴京都接受里千家献茶的习惯,而在日本许多重大祭奠中,也都会安排里千家的献茶仪式。因此,在有些人眼中,里千家茶道留下了华丽的印象。
水均益:您的祖先,千利休先生曾经说过,茶道可以把它回归到非常简单的方式,就可以在两张榻榻米上进行,我理解的茶道实际上在于,它在最简朴的条件下也可以发挥它的精神。
千玄室:茶道讲求“和、敬、清、寂”这四个字,“和”即和平的和,要人做到和平相处;“敬”即要发自内心去尊重别人,不从内心尊重是不行的;“清”不仅是指环境的清洁,还包括净化心灵及发自净化了的心灵的言行;“寂”就是很沉着、很冷静,不因外界的变化而动摇的寂然不动的心境。在日本的战国时期,当时社会动荡不安,就特别需要这种精神,武士们卸下腰刀放在一边,大家促膝而坐,来品一碗茶,在草地上也可以,在一条榻榻米上也是可以的,无论任何时候都可以喝茶,千利休居士就是这样开始他的茶道的。茶道至今已传了四百多年,一直到现在。
水均益:要是喝一次正宗日本茶道的茶,需要大概多少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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