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苏绣旗袍(8)
我无法准确说出那一刻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很长的时间,直到我清醒时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完全压在天台围栏上,身后的那个人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两只手紧紧抱住我的身子,我的双臂被箍得紧紧的,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窒息,我不断挣扎,背后的人也更加用力。但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突然有一滴东西打在我的脖颈上,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我的力气仿佛随着呼吸全部溜出了我的身体,我俯在天台栏杆上听着背后的人一声声抽搐,隔了好久她的手慢慢离开我的身体,我听见她的声音一字一句从我背后传来。
如果你现在回头,你就会永远见不到我。
我不敢回头,任凭叶小愁从我身边离开跑出天台。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我才回过头,天台上散落了几颗的牛奶糖,原来是我的衣兜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坏了,糖在风滚来滚去散到天台的各个角落,我颓然坐在地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滴比刚才的泪更冰冷的东西滴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雪迎面扑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而且一下便是几天不停。我躲在办公室里搬了把椅子靠在暖气旁边,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上面,任凭身子被烤得发烫。主任一边看书一边透过眼镜看着我,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因为天气的原因我们医院已经鲜有手术,手术室里的护士们现在也经常关起门来玩扑克、织毛衣。
可能我盯着一个护士手上不停穿动的针的时间太久,主任放下书,没头没脑地说,当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了问题时,总是意识不到,总是认为问题是出在别人身上,往往是,当他真的意识到自身问题的存在时,却已经晚了。没有人去听主任在讲什么,只有我反问他,那如果过早承认问题的存在又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怎么办?主任回答我说或许从你承认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坐起身,晃了晃已经麻木发烫的肩膀,也许答案和问题一直都在一起,就看我想找到的是哪个了。
我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灯光将我的身影拖得很长,拿起手机反复按着几个按钮,我想要发短信给叶小愁却不知道应该写什么,我想打电话却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就在我犹豫时电话突然响起,这吓了我一跳。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了才知道竟然是这宋洋,虽然和宋洋认识很久却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电话,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他很诧异地回答我们不是有通讯录嘛。我这时才想起在卫生局的课程结束时老师曾经把第一节课收集来的人物和电话做成通讯录发给我们,而我一次也没有看过便把它扔到了办公桌里。宋洋告诉我冬天他们医院不是很忙,希望我有空过去玩,他还说了很多,但接电话时我坐在窗边一直望着窗外对面的天台,那上面必定已经是满是积雪。最后宋洋对我说来我们医院吧,这里下完雪很漂亮。
决定去精神病院绝对不是因为想去那里看雪景。我只是想暂时离开医院,我总是想起叶小愁的妈妈,想起她躺在床上的样子,我总是感觉她最后看着我的眼神别有用意,而因为这一点我觉得对不起叶小愁,仿佛自己真的已经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错。宋洋的电话正好让我可以分一下神不再想这对母女,我也可以借此去了解一下精神病院,这个困惑了我很久的地方。我请了天假,一个人坐上了去精神病院的公交车。
因为下雪天车开得很慢已经二个多小时还没有到目的地,我坐在车上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晕晕欲睡,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就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车窗玻璃上已经结满了霜,头靠上去说不出的冰冷。车慢慢驶进郊区,马路变得狭窄起来,路两旁边都是松树,雾气笼罩着周围我开始看不清路边的情景。我坐直身问身边的人什么时候到精神病院,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听说我要去精神病院连连摆手:这一站就是,快起来要来不及了。看着他一脸认真,我连忙站起身跑到车门,这时车身一震正好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我连忙跳了下来,站在路边我长吁了一口气,心里还感觉很是庆幸。可是转身看了看四周却发现连条路都没有,远处也看不到什么医院楼,而车站的站牌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只好顺着马路前行,走了好久身后赶过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个农民老大爷,我向他打听精神病院在哪,结果他张开已经没有门牙的嘴大笑,他说我下错了车站精神病院离这至少还有三站地。他让我坐上他的马车,这马车拉满了白菜竟然都是送给精神病院食堂的。我把身子靠在白菜堆上一路听着老大爷没有牙的嘴里一直说着不清不楚的话,等到了精神病院的时候我的身子似乎已经被冻僵了。
精神病院和我们医院差不多大,但在很大的院子里只有两栋楼,很容易就分辨出它们中一栋是办公楼、一栋是医院楼。看得出精神病院比我们医院还要清闲,刚下过雪的地面上甚至看不到几行人经过的脚印,倒是在医院墙的角落里有着不少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脚印。我走到传达室门口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只好直接走到了医院楼里。精神病院的医院楼里有着和我们医院楼里同样的味道,不是消毒水或者药味,而是腐朽的味道。我站在医院大厅里不断跺脚来弄掉鞋子上的雪,结果整个楼都跟着发出咚咚的声响。一抬头,看见宋洋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你看看,我们俩就是有心有灵犀,我就觉得你这几天会来,这出来一看果真你就来了。
宋洋对我的到来很是兴奋,拉着我在医院大厅里说个不停。宋洋告诉我精神病院常年都没有什么工作,到了年底更是如此,大家如果不找点事干很难消磨一天的时光。我问那些精神病人呢,不用人管吗?宋洋大惊小怪地说你不知道精神病人要冬眠的吗?我摇了摇头,结果宋洋大笑,我终于也骗了你一次,哈哈。我只能跟着苦笑,对他我永远毫无办法。
宋洋带着我在精神病院里转了一圈,本来医院和医院都差不多,何况现在真的很冷,我说不如回办公室至少那里还有暖气。看我的兴致不高宋洋还有些不高兴,他一心要尽地主之谊,说是一定要我在精神病院过上完美的一天,而他最后的提议竟然是说要找来精神病院最漂亮的两个护士陪我们打扑克。无奈之下我只好告诉宋洋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清静一下,宋洋挠了挠头说这里清静过头了,如果不弄出点事呆不到一个月就会疯掉的。
我不知道宋洋是如何来到精神病院的,也许来这并不是他的选择,就像我当初一样只是卫生局把我分配到我们的医院,分配了便去了没有想过其它,但至少我们医院还都是正常病人,也许在精神病院我可能真的不能呆过一个月。我问宋洋有没有想过离开,宋洋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然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想离开,宋洋又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依然摇了摇头。这么看来宋洋也是个怪人,只不过他的奇怪在于他的简单,这样的人至少比我容易快乐。我和宋洋在办公室里相对而坐,果然不出五分钟宋洋又笑嘻嘻地凑过来。
你来这是不是想知道上次我说的第一次我们是在哪里见到你的?
如果他不提我早就忘了这件事情,虽然不太清楚,但我们同一年毕业,同时被分配,在卫生局分配时大家互相见过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宋洋竟然能对此念念不忘。我点了点头说是呀,这果让宋洋很兴奋。他把椅子拉近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天的午饭是在精神病院的食堂吃的,这里地处偏僻医院周围连一个小饭店都没有,想必有饭店也不会有生意。食堂里倒是很热闹,刚做好午饭食堂里的温度很高,每当有人揭开食堂门口的帘子走进来时,热气遇到冷空气立刻变成雾气将整个门口包裹起来,我坐在食堂的角落里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宋洋买了不少饭菜但都是白菜豆腐一类的简单的菜式,宋洋对此还有一些歉意,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我告诉宋洋我是和碗里这些白菜一起到的医院,宋洋不明白我说什么,这时食堂里陆续来了一些穿着病号服的人。我问宋洋这些都是精神病?宋洋点了点头说:看不出来吧,其实都和正常人一样。我一边看着那些病号一边随意点着头,这些病人的确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又总能感觉出一丝不一样的地方。他们目光有些涣散,动作也有些迟缓,也许是药物的原因。我看到有一个人一手提着饭盆一手提着裤腰,我问宋洋怎么回事,宋洋头也不抬地说那人有自杀倾向,他的衣服都没有任何扣子裤子也没有裤带。他的房间里别说可以挪动的小部件,就连有棱有角的东西都看不见,床腿都用厚布包了几层。我问宋洋那现在他不会自杀吗?宋洋说这个人只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自杀倾向。我感觉有趣便多看了那个病人几眼,又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跟着他走进食堂,结果那人望见我又连忙退出了病房,我看见他也不由得站了起来,宋洋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就是那个人让我提前下车,害我多走那么多路。宋洋听完哈哈大笑拉起我说:走,我带你去找他。
走出食堂宋洋并没有带着我回医院楼却拉着我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到路的拐角我看到刚才那个人抱着头蹲在地方。宋洋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脚,他抬起头竟然满脸泪花。宋洋问他:知道为什么回来嘛?那男人点点头说我又犯病了。这一次怎么犯病的?我骗了你朋友。是吗?你的意思是在来精神病院的路上才犯病?不是,我在家就骗了我老婆五百块钱。说完那男人扔掉手里的饭碗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看着他这样痛哭我有些不忍,倒是宋洋一脸漠然把我拉回食堂。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宋洋会坚持呆在精神病院回到食堂后宋洋明显变得神采飞扬,说起话也变得十权威。他告诉我那个人每隔一断时间便回到精神病院,本来医院并不想收他,他的情况更多的是心理疾病需要的是心理医生,但他依然顽固地要求住进精神病院,反正精神病院的效益并不好,医院便顺水推舟收下了他。还有人主动愿意来精神病院?宋洋笑着说:这世界上什么人没有?他愿意来这里也许他并没有把这当成精神病院,也许他认为这里才是他的天堂。我反复咀嚼着宋洋的话,甚至忘了口中饭菜的味道。
下午宋洋非拉着我参观精神病院的病房和病人,对此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他看起来要远比我感兴趣。每到一个病房都会假装正经地问我你知道他是什么病吗?然后在我摇摇头后用十分夸张的口气对我说他是精神分裂有异装癖!!最后还会故意发出一些嘿嘿的假笑。面对宋洋这样总让我有点无所适从,而与我想象或者电视电影中看到精神病人不同,这里的精神病人都安静得让人压抑。他们大多睡觉或者坐在床上,有些人目视前方,有些人喃喃自语,宋洋说这些都是用过镇定类药物的原因,这让他们看上去和我们这些正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宋洋站在每间病房门口向我细致述说他们的病情。他丝毫不觉得这样去剥开这些病人的正常外衣暴露他们最脆弱的灵魂其实是件很卑鄙的事情,反而很是洋洋自得。我越来越失去耐心想要离开,就在走到走廊尽头时宋洋突然拉住了我,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和刚才不同。他把我带到走廊尽头的病房前,却不像刚才那样旁若无人的闯入,而是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小声地向里张望。我发现这个病房的房间号竟然和叶小愁妈妈的病房号相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走过去和宋洋一起向病房里望去,这一个单人病房除了一张床其它什么也没有了,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床上,同样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灰白的水泥地。不同的是坐在病床上的男人并没有像其它病人那样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而是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衣,那衬衣白得出奇更衬托出这个房间的惨白。房间里应该很冷,那个男人穿得如此单薄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要不是偶尔从他嘴呼出的雾气在窗前一闪而过,我会以为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幅没有生命的油画。宋洋带着我走进病房,他的脚步很轻,我也同样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发出声响。可是即便我们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望着窗外,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根冰凌长长的挂在窗前,从他的角度望过去下午的阳光正好透过冰凌折射出七彩的光。宋洋从旁边的衣柜里拿出一件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他坐在床上依然没有一点反应,宋洋把双手插在白大衣兜看着他,我站在宋洋的身边看着眼前的男人有着说不上什么感觉。隔了一会宋洋伸出手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然后转身离开,当我们走出病房时时我听到病床上的男人突然笑了,是那种很小声的笑。回过头,那个男人依然望着窗外,不知道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一直到走出精神院的病房楼我和宋洋都没有再说话,站在楼口我和宋洋同时吁了一口气。宋洋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他的师兄,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最后自己成了精神病。我问宋洋到底是什么原因宋洋看着我说:因为认识了不应该认识的人,所以走上了不该走的路。
我向宋洋告别说想要离开时宋洋很不舍,他甚至还要留我在精神病院过夜,他说反正他们医院空房空床有的是,我连连摆手拒绝也没有让他送我出医院,可是当我走出医院大门时宋洋又跑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我的名字,我停下来看着宋洋跑到我身边。你有没有觉得你和我师兄很像?我想了想虽然在他师兄的病房时间不算短但我却对他师兄的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没等我回答宋洋笑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和我师兄很像,当初我来精神病院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现在呆在这也是一样因为他。
我登上返程的汽车,又坐在同样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刚坐下来电话便响了一声,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短信,是叶小愁发给我的,点击打开里面却一个字也没有。身旁的玻璃窗被人敲得铛铛响,我抬起头看见宋洋站在外面。宋洋大声说:杜明,你是不是有心事?我冲宋洋笑了笑,车便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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