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清华好啊,还是北大好啊?清华好像一个酱肘子,B大好像一把月季花。
在我进入我女友身体的前夕,我女友的左手在她腹股沟附近堵截我的阳具,两眼焊着我的两眼,问:“你准备好了吗?”
我感觉到她手上的劲道。她体育有特长,跳远,长跑,铁饼,国家二级运动员。我躲不开我女友的双眼,那双眼睛可真大,比她的俩奶还大,一个龙潭湖,一个未名湖,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我的眼神游离,左突右摆,左边还是龙潭湖,右边还是未名湖。透过无色的结膜,从外到里,白色的是巩膜,棕黄的是虹膜,黑洞洞的无穷无尽的是瞳孔。在我女友的瞳孔里,我看见我自己,我的眼睛,结膜,巩膜,虹膜,黑洞洞的游离的我的瞳孔。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考了双百,语文和数学都是满分。班主任大妈新烫了一个硬邦邦的卷花头,炭黑油亮,心情像雪花膏一样简单美好。她办公室案头放着塑料的芍药花,花瓣长如小刀子,边缘锋利如小刀子。班主任笑着说:“你考得不错啊。”班主任两眼焊着我的两眼,说:“祖国,是我们的母亲,她有锦绣的河山、悠久的历史、灿烂的古代文化、光荣的革命传统,以及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她经受了苦难的折磨,正在焕发青春,展现新颜,走上中兴的道路。‘我爱社会主义祖国’,‘团结起来,振兴中华’是广大青年的心声。”我想,也是你的心声。班主任甩了甩新烫的头,一头卷花纹丝不动,她沉静地问:“学习好的上进同学都加入了少先队,你准备好了吗?”
春天风盛,晚上一阵雨,浮尘落地,月亮露出来,女特务蜕皮一样卸掉深绿的军装,只剩黑色高跟皮靴、蓝色花边乳罩和同样蓝色花边的三角裤头,掀开被子,钻进我被窝。整个过程中,她嘴里始终嘬着一根细细的绿色摩尔香烟。我没见过她,我问:“你是哪个中队的?你是哪片儿的啊?我认识你吗?”女特务没有直接回答,左手拔下发髻上的中华牌2B铅笔,甩一下头,头发散开,末端微卷,右手中指和食指夹住烟卷,右臂半弯,高高擎起,右小指兰花样横斜。女特务伏下头,散乱的头发弥漫在我下小腹腹壁,黑暗中她的头发比黑暗更黑更长。她吐尽一口青烟,左手食指指尖搭在我右乳乳头,我看见指甲上蓝色的繁花点点。
第二次高考模拟考试过后,成绩出来了,印刷恶劣的高考志愿表摊在桌子上,第一批录取院校四个志愿,第二批四个志愿。我老妈小时候没填过这个,她出身破落地主,没资格进修,我分数看上去足够,我老妈仿佛兜里有一百张一百块大钞站在崇文门菜市场门口,想吃点嘛就吃点嘛,仿佛她老家小时候是真正的地主,周围十来个村子,想摸谁就摸谁。我老妈自言自语,比我兴奋多了:“清华好啊,还是B大好啊?清华好像一个酱肘子,B大好像一把月季花。你从小吃不了什么肉,肠子不好。还是B大吧。学医当然要去仁和,不能去北医,保送也不去。要去就去最好的,时间长点也无所谓,反正你什么时候出来都是危害社会。定了,第一志愿就是仁和了。还去B大上预科,被拉来军训,好啊,军训好啊。在军校少读点书,傻吃闷睡,长些肉。你读书坏脑子,你读书虽然也长心眼儿,但是基本上长坏思想,你坏思想比心眼儿长得更快,你没救了。长肉,好。长心眼儿,别人也瞧不见,长肉实在。第二志愿就报B大,你和肘子缘分不大,人各有命,不能强求。但是毕竟是第二志愿了,专业你就挑不了了,要找些冷门的,越冷越好。别怕,行当不怕冷,热的行当,一万个牛逼,你即使牛逼了,也是万分之一。冷的行当,就你一个牛逼,好事儿都是你的,你背的那个诗如何说的,宋朝的那个诗,寂寞中独自牛逼,描述的就是这种状态。核物理?算了,那都要到大西北去,一年到头见不到你。而且,死了之后别人才能知道你牛逼,活着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牛逼飞上太空也只能憋着一句话不说。还听说,核辐射杀精子,你生的儿子,我的孙子,会长出独角,四蹄,犀牛那样,过去叫瑞兽,新社会叫怪胎。历史系不招理科生,选考古吧,扒不了铁路,扒古墓。没准挖出来个宋朝的东西,瓷器什么的,看看荒郊野外,你手举着一个瓦罐,是不是寂寞中独自牛逼?我们内蒙古,我们老家,赤峰,巴林右旗,就出玉,什么形状都有,鹰啊,云啊,外星人啊,太阳啊,小鸡鸡啊,小时候我都见过。挖的大的都上交给旗政府了,旗政府交给北京了,小的都夹在裤裆里带回家了。玉好啊,比青铜器好,青铜器过安全检查要叮当乱响,那么大,怎么夹带啊?大的不交的,有的发财了,戴电子表,骑凤凰自行车。有的被抓了,绑了,插个牌子,反革命盗墓贼,枪子崩了,砰,倒了,当时他穿了全身的棉衣,站着像个面口袋,倒下像一口袋地瓜。将来,你捡着大的不能不交啊。小的要挑值钱的捡,白的,润的,有雕花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女友眼神平静,我早知道她临大事有静气。她仿佛抓住一把宝剑的剑柄,平静地等待着上天和宝剑告诉她是否要从地底下拔出,她可以负责拔,但是上天和宝剑要负责后果。她仿佛攥住小白杨的树干,平静地等待小白杨说,根被拔出来之后,它的苗儿会更壮叶儿更圆。
我二年级班主任问我要不要加入少年先锋队的时候,我在琢磨我第一次上身的圆领衫。我老妈五块钱给我买的,二十八路汽车站旁边的地摊上买的,第一次专门给我买的,以前我或者捡我哥哥穿剩儿的,穿上之后,如果叼根烟像小流氓,不叼烟像愤怒青年;或者捡我姐姐的,穿上之后,叼不叼根烟都不像男的也不像女的。第一次圆领衫上带图案,一只五色斑斓的雄鸡,表情淡然地等着第一线天光绽放,然后高唱。以前的圆领衫都是白色的,至多有些奖励劳动先进等等的红色字句,穿旧了变成灰色的,永远变不成五色斑斓。我觉得这个雄鸡圆领衫应该是我外部存在和内心状态的集中表现,但是它太大了,雄鸡的胸比我的胸还宽大,不穿内裤,下摆也能完美覆盖我的下体,我耸一耸肩膀,它就完全掉下来,堆到我裤带周围。我在想,我穿着这只雄鸡,老师会觉得我像好学生吗?女生怎么看?班上有两个女生长得好看,一个是班长,短头发,她替班主任管理我们的时候,强悍易怒,她生气的时候,小脸绯红,额头渗出细细的粉色的汗珠,挂在她细细的黑色的发丝上。她如果出生在解放前,加入共产党会变成女英雄;加入国民党会变成女特务,抽摩尔香烟。另一个是学习最差的那个女生,高个儿,长胸不长脑子,她好看到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我还是喜欢看她。我在想,我穿着这只雄鸡,她们会注意我吗?比我考双百分更容易吸引她们吗?
我是一瓶细细的可口可乐,身体和女特务的联系在柔软中瞬间建立,身体和我之间的纽带在无奈中瞬间消失。我对身体说,被单弄脏了怎么办啊?身体说,简单啊,我安排我的手去洗啊。我的眼睛透过香烟的烟雾,透过弥散的头发,看到女特务的眼睛。她的眼睛抬起,对着我的眼睛,睫毛弯曲如刀。我的身体对我说,你丫自己看到了,我毫无抵抗。我说,好吧,你准备明天手洗吧。我的身体说,时刻准备着!
我老妈拿出鸵鸟牌碳素墨水,灌满我的永生牌金笔。我写字用力,而且用力不均匀,金笔笔尖的左边已经磨秃了,露出银白的金属颜色,右边还是金牙般闪亮。她基本汉字都会,理也没理我,戴上老花镜,开始填写:第一批录取学校,第一志愿,仁和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第二志愿,北京大学,考古系。第三志愿,复旦大学,科技英语系。第四志愿,南京大学,天文系。第二批录取学校,第一志愿,针灸骨伤学院。我老妈放下笔,说:“其他就空着吧,要是这些都考不上,你就再补习一年,再考,咱们还是填这些志愿。”我老妈望着窗户里盛着的星星,夜来香和茉莉花的味道从纱窗透进来,早熟的对自然界不满的虫子在叫,她的眼神坚定决绝,未来的不确定性荡然无存。我老妈从十四岁拉扯着我姥姥过生活,从来没有让别人替她拿过任何主意。她六十八岁时在旧金山的唐人街买了一本盗版的《狼图腾》,看完之后她电话我老哥说她开始苦练英文半年之后参加美国入籍考试,说她一定能在一年内把老哥带到美国,手段包括偷渡假结婚考MBA。她电话我说她留在北京的檀木匣子里面有几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包括和田玉烟嘴、珊瑚耳环和一颗真正的狼牙。她说让我帮着在狼牙根部打个洞,做成一个项链,替代我送她的战国黄玉绞丝纹环,挂在脖子上映衬她的眼神,彰显她的志向。她告诉我,我出生之前,计划生育政策出台,最开始不是实行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娃儿,而是不能生三个。第一次打胎,我老妈从垂杨柳医院二楼厕所的后窗户沿着围墙溜走。她说,多少年过去了,每当她想起替工厂党委书记死守厕所门口的我老爸警惕的眼神,她就觉得人类是由两类人组成的,一类是傻逼,另一类是混蛋,其中傻逼占百分之九十九,混蛋占百分之一,我老爸属于第一类。第二次打胎,我老妈在妇科检查床上,仰面朝上,不弯脖子,已经看不见医生,但是我老妈说,我在她肚子里代替她非常准确地看到了那个医生的丑恶嘴脸,于是抬脚就把他踢出了治疗室。这一脚的踢法,在之后三五百次的叙述中变化巨大,但是中心思想一致,就是我的肉身是我老妈坚定决绝意志力的产物,这个不容改变。我听见虫声,闻到夜来香,我看见我老妈的眼神,只要不让我上数学系,我说:“好,我时刻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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