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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说: 血性      作者:李西闽

其实宋其贵并不想去太行山,我不清楚他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他总是拖着不走,尽管我们在土城的山里经常被鬼子撵得乱跑。特别是他知道我的目的后,更不想走了。

他在一个深夜对我说:“麻子,为什么要去找八路军呢,在哪里不是抗日打鬼子呀!”

他说的话没错,在哪里都是打鬼子,可他不懂我和上官雄的关系,不懂我们的感情,我也不会向他提及上官雄,以及我经常做的那些关于上官雄的噩梦,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他无关,和其他人也无关。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离开这个地方去太行山找队伍是雷打不动的,宋其贵没有任何理由说服我留下来,尽管他说有他的顾虑。宋其贵的顾虑就是,他以前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打过红军,要是到了那边,那边的人会不会对他不利,而且他们这些人里面,大部分人都在国民党队伍里混过的。

我知道,这是宋其贵的借口,这个借口听上去也合情合理。

他们不走,我自己走,可好几次我执意要走,都被他的眼泪和软话劝下来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可不能撇下我们这些弟兄不管呀,你走后,我们就群龙无首了,很快就会成为鬼子的枪下鬼……你就暂且留下来吧,等日后和八路军相逢之后,你再去也不迟。”

那些弟兄们也流着泪挽留我,自从我单枪匹马潜入土城杀了杜老三,而且全身而还,他们把我当天神一样看待,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想现在也是困难时期,鬼子三番五次来围剿我们,我要走了,这支队伍少了一份力量,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不管,那不是我的为人,于是就应承了宋其贵,暂时留下来,等局势稍微稳定些,我再离开,重新踏上追寻之路。

不久后的一件事情,促使我下决心离开了土城山区。

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困难,白天东躲西藏的,晚上才敢分头出去找吃的东西。苦日子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就是心里憋屈,不能面对面和鬼子干仗,要手上的刀枪干什么?这种鬼日子我实在难以忍受。我常常朝宋其贵他们发火,他们也不敢顶撞我,怕我不高兴就把他们一刀劈了。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

那个晚上,我带了两个人出去,到山下的村庄里去觅食,宋其贵也带了两个弟兄到另外的村庄找吃的东西,其他人留在山上。我和宋其贵分开时,特地交待他千万不要抢老百姓的东西,他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我没有料到,我在回来的途中遭到了鬼子汉奸特务队的埋伏,我差点就被他们乱枪打死,我冲出了枪林弹雨,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弟兄却死于非命。回到山上,我一声不吭,咬着牙生闷气,心里却担心着宋其贵他们的安危。我本来想带着弟兄们去接应他们,可我仔细一想,要是我们没有接应到宋其贵他们,我们又被鬼子装进了口袋,那样更惨,我不想看到我的弟兄越打越少,我不希望他们出现在我的噩梦中,向我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惨烈地呼号。于是,我们只好在山上等他们回来。

我们等到天亮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们等到中午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们等到天黑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虑。我心想,宋其贵他们一定是完了。我抡着鬼头刀对着黑暗中沉默的群山嚎叫着。难道我真的是丧门星,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死?我折腾累了,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地喘息,许多惨烈的景象从我眼前一幕一幕地晃过,晃过……许多鬼魂也在我眼前呼号着晃过,晃过……我的心在淌着血!我怎么还活着?怎么没有死在战场上?

我眼前又出现了上官雄,他提着自己血淋淋的脑袋,站在我面前,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他阴冷地对我说:“土狗,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们发过毒誓的,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要死一起去,你忍心看我独自的战死沙场?”

我浑身颤抖!

这个夜晚变得漫长而苦痛。

弟兄们见我像只困兽一般,他们都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我发疯把他们一个个砍了。看他们那样,我于心不忍,可我没有心情安抚他们恐惧的心灵,我连一句话都不想对他们说,残忍地让他们的内心因为恐惧而忐忑不安。我是个魔鬼!

是命运让我变成了魔鬼!

无论如何,我心里惦记着宋其贵,他是死是活我都惦记着!我想,如果他死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尸体,把他火化了,让他的魂魄飘回家乡!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负责警戒的一个兄弟跑到我面前说:“大哥,有人上山!”我操起了家伙说:“准备战斗!”很快地,我们占据了有利地形,隐蔽起来。

三个人影从山路上晃过来。

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也渐渐明亮起来。

这是晴朗的一天。

我的枪口一直瞄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只要他们进入了我的射程,我发现如果有什么不对,子弹就会从枪膛里愤怒地射出,直接穿进他的眉心。

他们渐渐地走近,我看到的是熟悉的身影,那是宋其贵,随后,我发现后面跟着的就是那两个和他一起下山的弟兄。这时,我的心情顿时和今天的天空一样晴朗起来,宋其贵他们没有死!这对我而言,是天大的喜事,长时间内心的折磨有了个完好的收场。但是我没有把内心的激动和喜悦表现出来,我历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我对留了一个心眼,看他们后面有没有跟着鬼子的队伍,要是他们被抓,鬼子逼他们带路上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对弟兄们说:“没有我的命令,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我看清宋其贵的脸了,他那张显得苍老的脸在晨光中鲜活起,连同他左眼上蒙着的黑色眼罩。这个家伙满脸笑容,大声地和后面的两个弟兄说着什么,后面的两个弟兄每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我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影,从宋其贵的表情上看,不像是被胁迫或者别的什么情况。我这时才对弟兄们说:“你们过去接接他们吧,帮他们把东西拿上来!”我的话一出口,弟兄们就欢呼着朝他们冲过去。

我却独自的站起来,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那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无论怎么样,我该走了。

宋其贵走到我面前,兴奋地说:“麻子,俺这次出去,收获可大了,我还弄回来了烧酒,还有烧鸡,俺们可以大吃大喝一顿了!哈哈哈哈!”

我脸色阴沉,他说的什么仿佛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冷冷地说:“我要走了!”

宋其贵乐呵呵地往我胸膛上擂了一拳:“你开什么玩笑呀!”

我还是冷冷地说:“我不和你开玩笑,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像憋了一泡屎总拉不出来!我是该走了,其实我早该走了,杀完杜老三我就该走了,是我自己有病还在这里憋了这么久!老兵油子,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跟我一起走,我舍了自己的命也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你们如果不想和我一起走,那我自个走,你可不要拦我,也不要哭闹,我不会再理你那一套了!你听明白没有?”

宋其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下了头。

这时,我听到了和他一起下山的其中的一个兄弟在和大家显摆时说漏的一句话:“俺们还在土城逛了窑子,那里的娘们真水灵呀,一掐就出水……”

我听了这话,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冲过去抓住那弟兄的衣领,低吼道:“你小子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给老子再重复一遍!”

那弟兄知道自己忘乎所以说漏嘴了,连忙说:“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宋其贵紧张了,跑过来踹了他一脚说:“你他妈的满嘴跑火车,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一把推开了那弟兄,转过身,怒视着宋其贵:“你他娘的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去土城了?是不是去逛窑子了?你他娘的知道我们多么担心你们吗?你们倒好,在那鬼地方享乐快活!你知道吗,你们在和那些臭婊子鬼混的时候,我们的两个兄弟却死在了那些****的枪下!你他娘的给老子说呀!说呀!”

宋其贵浑身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谁也没有再敢说话。

一片死寂,空气凝固了,刚刚出现的阳光也凝固了!

我从腰间掏出那支宋其贵给我的王八盒子,扔在他的脚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他们还是呆呆地站在哪里。

我头也不回地走着,翻过一道山梁后,我听见了身后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回头望了望,看到宋其贵带着弟兄们在追赶着我。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行山真大呀,我们走进去后就好像怎么也走不出来了。苍茫的太行山让我的心变得很大,也很茫然。进入太行山后,我们就开始打听八路军的行踪,可总是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时有人告诉我们八路军在某个地方,结果我们赶到那里,根本就没有八路军的影子,问当地的老乡,老乡说,八路军没有来过,鬼子倒是来过,让我们大失所望。宋其贵总是唉声叹气,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言下之意是不可能找到八路军了。我没有怪罪他,找不到队伍,既然我带他们到这里了,我就要负责任,况且,我心里也挺烦的,甚至怀疑是不是来太行山是个错误的选择。那时,鬼子在太行山地区进行一次一次的疯狂扫荡,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任何依靠,还担心被鬼子吃掉,的确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可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也要活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上官雄和他的队伍,只要他没有死!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那个声音已经离我不远了,那应该是上官雄的心声,我可以感应得到。

某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郭亮村的地方。

进入郭亮村可以说千辛万苦,我们穿过太行峡谷,爬天梯,最后才到达郭亮村。因为我们听说山西境内的八路军比较多,而进入山西必须经过郭亮村。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到了郭亮村,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在郭亮村歇个晚上,天明了再走。

进入郭亮村后,老乡们都把家门关上了。

那些老乡看我们穿得破破烂烂,带着刀枪,又很陌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队伍,以为我们是山下的鬼子化装成游击队的别动队,就躲着我们,根本就不理我们。我们一行十几号人没有办法,只好在村口的一个破庙里过夜。可以说,我们是又累又饿,都想到老乡家里讨口饭吃。老乡们都紧闭家门,这使我们特别难受。

我们在破庙里生起了一堆火。

大家围着火堆,哭丧着脸。

宋其贵那只独眼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这样下去,俺们饿都饿死了,还打什么鬼子呀!我看还是来点硬的,先弄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说!”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又打了抢老百姓东西的主意。

我冷冷地对他说:“你别忘了在羊蛋村干的鸟事!”

宋其贵把脸别到另一边,说:“那俺们总不能饿死吧!麻子,俺们听你的,你说咋办?”

我也觉得对不起他们,但是我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去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默默地站起来,走出了破庙的门,来到了村里。村里一片死寂。我来到一户人家的家门口,敲了敲门:“老乡,请开开门好吗,我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哪!”

说这话时,我脸有点臊,我这不说谎吗,我们是一群没落的散兵游勇,算什么八路军呀,可我不这样说,老乡会理我吗?问题是,我说了这样的话,老乡还是不理会我,装着没有听见一样。我一连敲了十几家人的门,说了十几遍同样的话,没有一家人理会我的。我心里十分窝火,哪怕我们不是八路军,我们也是打过鬼子的队伍呀,也是中国人呀,凭什么如此对待我们!我一生气,真想破门而入,先抢些东西给弟兄们填饱肚子再和他们理论。我没有把我的想法付诸行动,只是怒气冲冲地在村子里吼道:“干他娘的,你们看着我们饿死,你们忍心呀!我们要是鬼子,要是土匪,早就动手了,还犯得着求爷爷告奶奶的向你们说好话妈!干他老母的!要不是为了打鬼子,老子还跑到你们这个鸟地方来呀!真瞎了你们的狗眼,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呀!”

我吼叫一通后,肚子不争气了,唧唧咕咕地叫唤起来。

没有人理会我的吼叫,我只好回到了破庙里。

弟兄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他们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我真的对不起这些弟兄,觉得自己特别没脸,就躲到一旁,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吧,等天亮再说。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多年前和秋兰一起在那个破庙里的情景。我不知道秋兰和她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湘江边上生活,湘江边上的人是不是还不吃湘江里的鱼。我心里说:“冯老爹,我对不住你呀,秋兰,我也对不住你呀!如果我要能够活下去,日后有机会一定回去找你们!”

想着想着,我就睡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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