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咬着牙对她说:“奶奶,我会没事的!等我伤好了,我还要打铳!”
黄七姑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又气恼又心疼地说:“你不要命了,你还想打铳,你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准呀!老郎中给你处理过了伤口,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养伤吧!孩子!”
我不可能不碰土铳,我的身上已经继承了上官明的血性,尽管他不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又觉得内疚,我给黄七姑增加了多大的麻烦,她一个老太太,拉扯我们两个狼崽子般的孩子,多么的不容易。我受伤的那些天里,黄七姑天天跪在神龛底下,祈求菩萨保佑我平安,然后四处借钱,为我抓药。我伤好后,看到黄七姑满头的头发变得雪白,我的心被刺伤了。上官雄说,在我受伤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头发就全部变白了,那个晚上,她一直没有合眼,坐在我身边流泪。上官雄还说,大家都认为我会变成瞎子的,没想到我眼睛没有受伤,却留下了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
也许我真的是个不祥的丧门星,谁沾上我都会倒霉。
我刚刚生下来不久,我爷爷奶奶就相继而亡;我7岁那年,好端端的父母亲也相继得病死去;上官明也因为我死于非命……我万万没有想到,黄七姑会在我11岁那年的春天离我们而去。
那个春天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山野所有的野菜都被采光了,不要说粮食,很多人靠吃观音土为生。那时的长岭镇,一片肃杀,人饿得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了。要不是黄七姑,我们早就饿死了。她是个有准备的人,早就备好了不少在平常时候人们用来喂猪的干地瓜藤。她收藏的干地瓜藤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救了我们的命,可她却在庄稼即将收成的前夕饿死了。那时,我们家的地瓜藤所剩无几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因为要留着保我们的命。她饿得不行了,就在深夜等我们睡着后偷偷地吃观音土。那个晚上,她吃多了观音土,活活的撑死了。
我不可能忘记她死后的惨状,我想上官雄也至死难忘。
黄七姑死后两个眼珠子突兀,肚子鼓胀,高高地隆起,干枯的手死死地抓住雪白的头发……
黄七姑死后,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醺醺后,对我们说了他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说,在长岭镇,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上官雄的父亲上官明,他不能看他的儿子流落乡野;他还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也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他的话我们听不太明白,我们醉倒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后来又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他是个平常话不多,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隐藏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胡三德收留我们的事情,长岭镇很多人不解,议论纷纷,有人甚至下了这样的断言:胡三德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话十分恶毒,可胡三德听了后,只是一笑置之,有人当面问他为什么收留我们,他也无可奉告。有一天,刘猴子在街上溜达,看到了正在拖风箱的我们,他对挥汗如雨打着铁具的胡三德冷笑着说:“胡矮子,你的算盘打得很精呀,收留这两个兔崽子,干活可以不用给工钱呐!”胡三德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继续叮叮当当地打铁,边打铁边说:“是呀,我养活他们,他们凭什么不给我干活,我又凭什么要付工钱给他?”刘猴子又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不要惹祸上身哟!”胡三德听出了刘猴子话中有话,笑了笑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刘管家不必费心了。”我和上官雄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我真想扑过去,一刀捅了他。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16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16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了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我们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外面国共两党打得很厉害。变化最大的是刘家大宅,刘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从外面买回了不少枪。那些家丁背着枪在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时,我和上官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我会自然地想起那杆炸掉膛的土铳,心想,刘家家丁肩膀上挎着的枪是不是比土铳厉害,自己要是有一支枪,那会怎么样?
很多事情发生猝不及防。
那个墟天原本十分平常,四乡八村的人纷纷聚拢到长岭镇来赶集。我和上官雄光着膀子叮叮当当地打着镰刀,马上就要秋收了,农人们需要大量的镰刀,这阵子我们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正午时分,小镇的街上热闹起来,根本就看不出兵荒马乱的情景,仿佛是一片太平盛世。每到墟日,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的内心十分渴望太平盛世。
我和上官雄正打着铁,突然一声惊叫从打铁铺外面的街上传来:“流氓——”
我和上官雄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街上一个年轻貌美的村姑身上,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夹住了村姑,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淫笑着伸出手往村姑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下。村姑怒骂着,想逃也逃不脱,街上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个伸手抓村姑胸脯的青年男子是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弟李水发。刘歪牙得寸进尺,蜒皮赖脸地说:“美娇娘,你是那个村的呀,跟了我吧,我让你吃好穿靓,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边说边在村姑身上摸来抓去,那丑态不堪入目。村姑愤怒极了,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怒骂着挣扎。刘歪牙竟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村姑,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侮良家女子!”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那受辱的村姑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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