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发现身上盖着秋兰脱下来的打满补丁的棉袄,她穿着单薄的衣服。我叹了口气,用责备的语气对她说:“我没事的,你怎么不睡呢?天明了我们还要赶路,你这样会把身体熬垮的。”
秋兰轻柔地说:“只要大哥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坐起来,把身上的棉袄拿起来,披在了她的身上:“快穿上吧,冻坏了身子如何是好!以后不许你干这样的傻事了!”
秋兰凝视着我说:“我不冷。”
我瞪了她一眼说:“骗鬼,看你嘴唇都发紫了,还不冷!”
就在这时,破庙外面冲进来一伙人,他们有的拿刀,有的拿枪,几个拿枪的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把钱拿出来!”
我一看就是一群土匪。
我操起了鬼头刀,鬼头刀在火光中发出寒光。这可是一把喝过许多人的血的刀!况且,我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还怕了这群土匪,我准备和他们拼了,这时秋兰躲在我身后,双手搂住了我的腰,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她害怕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对秋兰说:“妹子,你别怕,你躲一边去!有哥在这里,千万别怕!”
秋兰没有躲开,双手反而搂得更紧了,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
我对那群土匪说:“你们找错人了吧?要抢也应该去抢大户人家,找我们有什么用,我们是穷光蛋!”
领头的一个黑脸汉子把枪指到了我的脑门上:“别废话,快把钱拿出来!我们知道你们卖艺赚到了钱!”
我真想把这狗娘养的一刀劈了,可是秋兰在我身后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就是要和他们拼命,一下子也施展不开,而且如果我真动手,秋兰也可能受到伤害,就是我死了,也不能让她有个什么闪失!
我又对他们说:“你们真的找错人了,我们没有钱!你们也都是穷苦弟兄,不要为难我们,好吗?”
黑脸汉子冷冷地说:“我再说一遍,把钱拿出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我相信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我不得不服软了,我对秋兰说:“妹子,你松手,把钱给他们,破财消灾!”
秋兰还是不松手,我又说:“妹子,听哥的话,把钱给他们,钱没有了我们可以继续赚,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爹还在雷公湾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回家过年呢!”
秋兰这才松了手,从褡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布包,给了我。我把那小布包递给了黑脸汉子,黑脸汉子没有接,因为他的双手托着枪。他示意一个手下从我手中把小布包夺了过去!那人打开了小布包,看到了里面我们的血汗钱后,就呼啸而去了。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哪,许多年后,只要我想起这件事情,就觉得特别窝囊!这比打掉了我的命根子还难受!通过这个事情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穷疯了的人,不会比那些为富不仁的人好到哪里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良善的心,没有了为人最根本的血性!
土匪们走后,秋兰就呜呜地哭起来,我忍着满肚子的怒火和屈辱,安慰着秋兰:“妹子,莫哭,这不算什么,说不定我们明天到别的地方能够碰到出手大方的人,一下就把今晚被抢是钱补回来呢!莫哭,妹子,命保住了,比什么都好……”
雪花飘飞。
我们在过年的前两天带着年货,迎着鹅毛大雪回到了雷公湾。回家前,我对秋兰说,千万不要提在破庙里被土匪抢的事情,秋兰含着泪答应了。那是耻辱的事情,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很多时候,我必须隐忍,必须独自的舔着自己的伤口,尽管有些伤口一生也不会愈合!
我和秋兰踏雪而归,回到雷公湾,远远就看到山坡上家门口的红灯笼下站着一个人,他边抽着旱烟边朝来路张望。秋兰看到冯三同,像是多年没见到一样,兴奋得奔跑过去。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又接着跑。那情景让我感动而又辛酸,感动的是他们父女情深,辛酸的是,我的亲人都深埋在黄土底下了。
回家后,冯三同把秋兰叫到了房间里,他们在说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也不会想听,他们父女多日不见,说些贴心的话,也是人之常情。过了一会,他们出来了,秋兰瞟了我一眼,羞涩的样子,然后下厨做饭去了。冯三同朝我笑笑:“麻子,辛苦你了。”我说:“哪里,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冯三同又说:“多亏了你,一路照顾秋兰,她给你添麻烦了哇!”我说:“秋兰妹子一路上给我帮了不少忙,怎么能说添麻烦呢,是我拖累了你们呀!”冯三同又笑了笑:“哈哈,咱们既然是一家人,也莫要相互客套了。我是过一年少一年的人了,这把老骨头很快就会埋入黄土之中,以后秋兰就托付给你了!”
我没有再说话。
屋外凛冽的寒风呼啸,雪花狂舞。
大年三十晚上,我喝醉了酒。那个大年夜,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好的一个大年夜。吃年夜饭前,我站在门外的一棵树下,在风雪中望着莽莽苍苍的远山和湘江,心里有一把刀子在割着,淌着热血。要不是秋兰唤我进去吃年夜饭,我或者会一直在风雪中站下去。
年夜饭还算丰盛,有鸡有肉,就是没有鱼,这个大年夜,我相信湘江两岸的人都没有吃鱼,每一条鱼身上,都附着一个冤魂。
秋兰给我们的碗里倒满了酒。
冯三同神色严峻地把酒碗端起来,我们也学他的样把酒碗端了起来,他说道:“列祖列宗在上,今天过年了,这一碗酒敬你们——”说完,他就把那碗酒泼在了地上。
秋兰也学他的样把酒泼在了地上。
我心里说:“张宗福,这碗酒你和所有死去的兄弟们先喝吧——”
我把那碗酒缓缓地泼在地上时,我仿佛听到了许多人排山倒海的怒吼……我的神情有些呆滞。
秋兰又给我们的碗里也倒满了酒。
冯三同端起了碗:“麻子,秋兰,咱们把这碗酒喝了吧,希望来年顺意,平平安安!”
他一仰头,把那碗酒喝了。
秋兰含情脉脉地对我说:“哥,你也喝了,今晚高兴点呀,不要老板着脸!”
听了她的话,我想,是呀,应该高兴点,我端起那碗酒,一口喝干。秋兰也端起了那碗酒,一口喝干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酒,也很少见女人有如此大碗喝酒的,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秋兰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在我的碟子上,娇羞地说:“哥,你吃呀,看着我干什么呀!”
冯三同笑了笑,对我说:“麻子,你莫吃惊呀,秋兰从小就能喝酒,和她妈一样。”
冯三同很少笑,他笑起来慈祥的样子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黄七姑上官明胡三德他们,可我怎么也记不起父母亲的模样,我内心是多么希望他们的样子能在我眼前浮现。冯三同的笑容感染了我,我也笑笑:“秋兰,你的酒量一定很好的了?”
秋兰的脸红了,不说话。
冯三同又笑着说:“秋兰和她妈的酒量深不可测呀!反正我是不敢放开来和她们拼酒的,秋兰妈活着的时候,我和她拼过一次酒,结果我醉倒了,她像个没事人一样。麻子,你敢和秋兰拼酒吗?”
我瞅了瞅秋兰,笑了笑:“不敢。”
冯三同说:“没种,还说自己是条好汉呢!”
我说:“我不和女人拼酒!”
秋兰说:“哥,你瞧不起人,女人就不是人了吗?”
我辩解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意思!”
冯三同哈哈大笑:“麻子,今晚放开喝吧!我们是一家人,喝高兴就行,不要有那么多臭讲究!”
我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喝酒,结果醉倒了。我竟然烂醉得瘫倒在地上。冯三同和秋兰把我抬到床上。冯三同吭哧吭哧地说:“看不出来,麻子挺沉的。”秋兰说:“他是练武的人,结实。”我感觉秋兰打了盆热水,给我擦了把脸,然后对我说:“哥,你太累了,身累,心也累,趁喝多了,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吧。”过了一会,我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后来,我就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我陷入了一片宁静的血光之中。
在血光中,我看到一个人光着膀子,一手提着沾满鲜血的鬼头刀,一手提着自己的血衣,来到我面前。他的脸上血肉模糊,看不清五官,头上还缠着脏污的纱布,尽管如此,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他就是上官雄,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味,我可以闻出来,就像鬣狗和鬣狗之间,很远就可以相互闻到对方的气味。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到我在挣扎。上官雄朝我吼道:“土狗,你现在在做些什么?你忘记我们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了哇!你自己只顾躲在雷公湾享清福,你还是个血性男人吗!孬种!大丈夫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能苟活在世……”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醒过来。
我又做噩梦了,又梦见了生死未卜的上官雄,他此时在何方?
飘摇的油灯下,秋兰焦虑的脸,她见我醒来,擦了擦我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哥,你吓坏我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你一直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你的样子好吓人,都怪我,哥,我不应该让你喝那么多酒的。”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个太阳穴疼痛得要炸,我强忍着,勉强对秋兰说:“不怪你,妹子,是我自己要喝的,和你没有关系。我以为醉了后就可以忘记一切,看来我做不到。”
秋兰的眼睛里含着泪:“哥,我懂,你心里苦——”
秋兰的样子在这个除夕夜里让我怜爱,她是个需要别人关怀和呵护的女子,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妹子,你比我更苦——”
秋兰扑在我怀里,嘤嘤地哭。
此时,我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冯三同气壮如牛的呼噜声。
我搂住了秋兰:“可怜的妹子——”
秋兰的双手紧紧地筘住我的脖子,她的嘴在我满是麻子的脸上疯狂地亲吻起来,而且胡乱地说着话:“哥,哥,你要了我吧;哥,哥,我会伺候你一辈子的;哥,哥,你要了我吧——”
秋兰的话刺激着我,我的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可以感觉到心在淌血。
我突然用力推开了秋兰,吼道:“你给我滚!滚——”
那时,我在秋兰面前一定是个面目狰狞的魔鬼,她的身体在床角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冯三同的呼噜声也消失了。我也浑身颤抖,喘着粗气,愣愣地瞪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秋兰喃喃地说:“哥,你真的嫌弃我吗?哥,我可是真心真意对你好的——”
我无语,低下了沉重而疼痛的头颅。
那一刻,我心里长满了荒草。
秋兰缓缓地朝我爬了过来,我觉得浑身发冷,不知道如何是好。
秋兰说:“哥,我知道你心里还记着那些事情,时间长了,你忘记了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哥——”
我喃喃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秋兰爬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可以闻到她身上特有的女人的味道。她说:“我懂的,哥,我懂——”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还是喃喃地说:“你不懂,不懂,不懂——”
秋兰又哭着说:“哥,我懂,真的懂。哥,我会好好待你的,让你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
我又突然大吼了一声:“你不懂——”
紧接着,我又用力地推开了她。然后我站在了床上,愤怒而又屈辱地脱下了裤子,继续朝她吼道:“你看,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不是个男人了,不是了!妹子,我不能害你呀,不能——”
说完,我颓然坐下来,抱头干嚎起来。
一声长叹,从冯三同的房间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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