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难解
“对啊。而且阿爹说,因为有了这只匣子,后来才有的我……”阿娣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语气可爱从容。
“这是为什么?匣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阿娣白了我一眼,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指着匣子问我:“这上面的图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望着图案中间那只似鸟而非鸟的怪物,细长的颈子,遍体披着异色的鳞甲,尖利的铁喙喷射出恐怖的烈焰,在灯光下显得神秘而阴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图案。
阿娣指着匣子继续道:“下面这一排,代表深海的曲线,被叫成水脚,上头装饰着波涛翻卷的海浪,挺立的岩石,这种纹样被称为‘海水江崖’,寓意福山寿海。据有学识的老人讲,这些都是代表皇家帝王的图案,只有帝王之人才能使用的,像那些皇帝身上穿的龙袍上下面就绣的是这样的图案。”
“那为什么中间是只怪鸟,而不是龙?皇帝不都是自称代表真龙天子的吗?”
阿娣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猜到我会这样说,又道:“这只鸟,就是传说中每天都要以龙为食的大鹏金翅鸟,是佛教天龙八部里的迦楼罗。”她顿了一顿,吐了吐舌头,“这些也都是我爹爹问了其他人,后来告诉我的。”
“以龙为食!好大的口气啊,那和它的秘密有关吗?”
阿娣变得紧张起来,咬着上唇,一双几乎占了小脸一半的大眼睛望着我,那犹犹豫豫的目光,就像接下来要讲的话有着天大的机密似的。这时外面响起砰的一声,接着是几声呼喝声,似乎是外面有人在打斗,瞬间打破了船舱里的安静和暧昧。
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
是面容严肃的七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七哥。货舱外面应该有好几个淘海客在把守,他一个人就这样闯了进来吗?阿娣显然被忽然出现的七哥给吓着了,缩在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七哥看见我和阿娣好端端地坐在那里,面上的神色和缓不少,说道:“不要紧,只是几天没见到你,怕你出什么事。”
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七哥,我没事,这几天我都在陪着她给她治病。”
七哥也注意到了阿娣,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阿娣伸出来的手中那只古匣子上。显然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东西的不同,皱眉问道:“这东西看上去不像是船上的吧?”
“这东西……”我想解释,却发现这话说起来太长,索性换了个话头,对他道:“说来话长,和船上的古怪有关,回头我详细告诉你。七哥,你是直接闯进来的吗?那些淘海客不是拿着鱼叉守在底舱吗!”
七哥淡淡一笑:“几个人而已,小意思。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他轻描淡写,我却心生担忧,外面看样子动静闹得不小,蛟爷肯定马上就会知道。七哥再怎么厉害,一旦蛟爷想要对付他,在这船上是逃无可逃啊。
刚刚想到这里,外面的密道又出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我心沉了下去,难道蛟爷这么快就带人来堵七哥了,这下可该怎么办?
随着几声得意的怪笑声响起,门口却出现了全叔那又肥又丑的脑袋,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怪声怪气地说道:“哟,小白脸你可真能耐呀,这才上船几天工夫,你这小白脸又拍到一个小姑娘,真是佩服佩服。”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蒙了,警惕地站了起来。黑皮蔡也从全叔背后闪了出来,手里却提着邱守雄那个精致的皮箱,嘿嘿笑道:“这位大哥好威风啊,那些淘海客中看不中用,几下就被摆平了。我们跟着下来看看热闹,呵呵。”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看来这两个家伙是趁乱跟在七哥后面混下来的,又想起他们之前几次三番想把我弄到底舱,这次终于得逞了。
但既然七哥也在这里,我也不会太担心这两个家伙使坏,冷着脸问道:“你们来这里干吗?”
全叔堆起脸上的肥肉,笑眯眯地说:“哎呀,我说小兄弟,你现在倒是找到蛟爷这个靠山了,可是你难道还能在船上过一辈子不成?咱们不是看你投缘,想找你们兄弟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合伙做做,将来到了南洋,多个朋友也算多条路嘛。”
我简直难以理解他们竟敢跟我说这样一番话,他们的胆子未免太大了,我忍不住道:“你们这两个人贩子,不要想动什么歪念头,蛟爷不会放任你们在他的船上胡作非为。你们老想着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不怕老天报应吗?”
黑皮蔡阴笑了起来,看着我道:“报应?真有报应的话为什么是你要被丢到海里而不是我们?”
我目瞪口呆,七哥在一边淡淡道:“我宋某人本来是不信报应的,但是看到你们就觉得不顺眼起来,不如就让我送你们一程。”说着,手上开始动作起来。
全叔和黑皮蔡面色急变,立刻亮出了鱼棱,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这时阿娣叫了一声,我转过头去看,发现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犹疑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我心知她是被吓坏了,但这时候也没法去安慰,反倒是要阻止七哥他们火并才要紧。
正在紧张地思考要怎么办,外面骤然响起一片杂乱的声音,似乎无数人叫嚷起来,与此同时,轰、轰、轰地接连响起三声炸雷一样的声音,福昌号像是被雷劈中,剧烈地摇晃起来。七哥马上冲上来扶着我,但是我们已经趔趄起来,无法站立的我甚至感觉福昌号被浪头给颠上了半空,接着听见啪啪的声音,感觉像是无数的海水打在了甲板上。
我和全叔他们都被震得东倒西歪,七哥用力拉着我,颠簸中用力喊道:“不对,闽生,怎么感觉现在是全速前进,难道不怕翻船?”
我被说得心里一动,前几次风暴来临的时候,福昌号一直都是降帆下锚,等待天气好转再升帆前进的,现在是什么情况?再一听,突然意识到炸雷的声音竟然非常耳熟。
泉州城里日本飞机往下扔的炸弹爆炸就是这样的声音。难道我们的船被日本人的飞机发现了?但是不对啊,我们的船开了这么多天,日本飞机就算飞过大海也很难看到我们吧。
还没等我再想下去,忽然船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我一下摔倒在地。
密舱里的五个人东倒西歪地滚落了一地,汽灯碰在舱顶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所幸还没有熄灭。混乱中阿娣圆睁着一双大眼睛,本来几近透明的脸,渐渐布满病态的艳红。
糟糕,她被彻底吓到了吗?再这样下去福昌号恐怕又是一场风暴。我马上要站起来到阿娣身边安抚她,阿娣却已经闭上眼睛躺了下去,蜷起身子,立时那股妖魔般的呻吟回荡在耳边。
我急得要命,这期间外面却隐约响起了别扭的国语喊话声:“我们是大日本帝国海军高雄警备府海岸巡逻队,前方船只马上收帆停船接受检查,跟随我们去高雄港接受检疫,否则将立即击沉。警告,马上停船,否则立即击沉!”
听到那奇怪的语调,果然是日本人,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福昌号附近?那一刻,全叔、黑皮蔡、七哥和我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家好像都在等,等福昌号停下,等待即将到来的厄运。
福昌号似乎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我感觉船只一弯一折地不停变换着方向,在这样的大风里,一条头重脚轻的尖底大渔船,就是不怕翻船行驶得再快,也敌不过日本军舰吧。
忧虑间,我听见钟灿富在舱板里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吼:“蛟爷说了,女人孩子全部待在舱底,是男人的抄家伙备着。咱们被日本人撵上了!”声音里却也没了之前的张狂嚣张。
我缩回了手,不知道是该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该帮阿娣安心宁神停止风暴。我突然觉得,即使帮阿娣减轻了痛苦,我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是个死。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鱼舱里无数哭喊叫唤的声音,夹杂着淘海客们的吼叫,毫无章法地混合在一起,就像从前听见那些俯冲飞过的飞机一样,让人绝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军舰开始一发接一发地开炮了,是打三发炮弹又停一会儿接着打,我只感觉船被冲得东倒西歪,最近的爆炸声已经在船边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黑皮蔡竟然在边上失魂落魄地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凶悍。
阿娣的呻吟声在刚才停了一停后,现在越发失控起来,她蜷着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蓝色的粗布床单上翻来滚去。我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心乱如麻,七哥在身后道:“干他娘的小日本,我们只能先待在这里了,出去准得被炸死。”
随着他的话就是“轰”的一声巨响,我们几个再次被震翻在地,只听见顶上一片混乱,传来蛟爷的大骂:“干你老母,钟灿富你他娘的找东西把这个洞给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进去堵!”随后就听见钟灿富也骂了起来:“上过娘儿们的都跟我来!”
难道是福昌号漏了?我惊疑不定,又听见蛟爷拿梭镖砸甲板的声音,大吼着:“程闽生,你给我把阿娣看好了,要是阿娣出事,你就他娘的等死吧!”说完又吼道,“其他人抄家伙,全部跟我上甲板!咱们给小日本点颜色看看!老子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人他娘的敢撵我蛟爷的船!”
蛟爷话刚说完,只听又是一声巨响,“轰……”剧烈的爆炸声在船上响起来,随着船身巨震,我们都被弹得跳了起来,耳边轰然响起一片失控的号叫声。
黑皮蔡爬起来就想往外跑,胖子全叔一改慢吞吞的习惯,一把抓住黑皮蔡的衬衣下摆:“阿蔡,你出去找死啊,现在最好就待在这里,你想出去挨日本人的炮弹吗?”
黑皮蔡一听就停了下来,从听到炸雷声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顶着风暴全速前进的福昌号应该被炮弹炸到了。密舱里的汽灯在这样的颠簸下也被碰撞得熄灭了。好在离天黑还早,从通风口里透下了一些光。我们待在昏暗的角落里,耳边炸雷声响个不停,我感到福昌号的速度好像变慢了,接着又是一声轰响,躺在船中间的阿娣和另一边的黑皮蔡,立刻都向着我们这边滚落下来,跌落在我们身上。
看样子,船整个被炸得侧翻了。
“蛟爷,蛟爷,大桅被炸断了……”我听见一个淘海客的大喊声淹没在风暴的呼啸声里。
蛟爷的怒吼声马上响了起来:“虾仔,你他娘的把大桅推到海里去,快点!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们,给我吼起来!”
炮声中就听见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愤怒的号子,然后福昌号又是突然地向另一边侧翻去,恢复了正常。我们又止不住地往另一边滚落过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着,好不容易在左右剧烈摇晃中坐正,福昌号似乎又在快速前进,只听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舰船突突作响的马达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经追了上来。我忽然想,可能安庆号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军舰才被打得稀烂的吧,安庆号比我们的这艘福昌号大得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样的境地,我们的遭遇看来不会比安庆号更好了。
想到这里,我绝望起来,这只是一条破渔船,就算坚固,又怎么能和日本人的军舰抗衡呢?也许我们能够在炮弹轰击中侥幸活下来,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场会如何不难设想。泉州城里曾哄传过,大轮船“圣安娜号”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军舰,满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针,结果到达菲律宾后全部毒发身亡。
难道我们也要遭受同样的命运?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我听见钟灿富大吼:“日本人追上来了!”随后又有炮弹炸响,紧接着远处传来日本人从喇叭里传来的呼喊声,我听到一个人大喊:“蛟爷,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着蛟爷吼道:“你他娘闭嘴,我来!”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么,只能在密舱里凝神倾听上面的动静,日本军舰的马达声混着强烈的风暴声,让人心惊胆战,福昌号上面早就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声,叫喊声此起彼伏,我只能隐约听到一些:
“快灭火啊,快浇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爷被炸伤了,快去找头纤!”
“跟我来,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条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过暴烈的风暴声,听到船上开始燃烧得毕毕剥剥的声音,对我们来说,这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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