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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说: 我的唐宋兄弟:穿越千年的诗词人生      作者:金满

费老用四川普通话说:“做人要厚道。”辛文房做人就很不厚道,在《唐才子传》里辟出长篇为李季兰作传,甚至一反常态地大发感慨。而写到李白、王维之流,草草了事,好像赶着下班打卡一样。

李季兰生于公元713年,与李白、杜甫、王维同一时代。可惜啊,李白那时正忙着到处炼丹成仙,杜甫忙着到处背柴捡橡栗活命,王维忙着在辋川别墅鳏居念佛,李季兰没能和几位超男搭上关系,不然能养活多少狗血编剧。

六岁的时候,李季兰的名字叫李冶。一日家里正在搭蔷薇花架,其父抱李冶到花架下玩,开玩笑让她即景做诗,李冶脱口吟出:“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李老爷子也是个文人,听罢心里就嘀咕开了——“架”与“嫁”谐音,六岁就发春怨之思,长大了还了得啊!孽障!回去越琢磨越不是个味儿,和老婆一商量,得,将李冶送入剡中玉真观出家,改名李季兰。每日青灯黄卷,看你以后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这老子也是个糊涂老子。唐朝女冠之风盛行,多少后妃公主、名门闺媛争相出家,以修行为名,贪图的却是交际自由。当时,“女冠”几乎成了高级妓女的代名词,区别在于妓女惦记的是客人的钱包,女冠看中的是对手的才华风姿。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十几年面对空山飞瀑、花开花谢,没有三秋桂子,没有十里荷花,没有万丈红尘,没有俗世繁华。一个少女长大了。

十几年的月夜,十几年的轻叹。一个少女恋爱了。

《唐才子传》形容李季兰:“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可以想象:一个身着清雅道袍、发束黄缎道冠的倾城女子,眉眼间却有着洞穿世事的淡定。柳条柔软时研墨,秋虫啾啾时抚琴。飘逸萧散,宠辱不惊。若被段誉撞上,这呆子一定会叫上一句神仙姐姐。

静水流深。她毕竟才十六岁,正是现代人读中学的年龄。内心躁动不安,枝上黄莺轻唱。

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干似诧人。

深处最宜香惹蝶,摘时兼恐焰烧春。

当空巧结玲珑帐,著地能铺锦绣茵。

最好凌晨和露看,碧纱窗外一枝新。

——《蔷薇花》

她写下了蔷薇,也写下了自己。

泛舟剡溪,岸上有青衣芒鞋的男子,他对她笑,她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那天下午分别时,朱放递给她一张纸: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别李季兰》

朱放,是李季兰的初恋。既是为了俗名来此隐居,又何必日后贪图功名,远赴江西为官;既是日后不会迎娶,又何必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道姑卿卿我我。反正李季兰是被这流氓玩弄了,可怜她还写下《明月夜留别》: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可见分离那晚的黯然神伤。这首诗也是李季兰留下的诗里最好的一篇。之后她写过《寄朱放》: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恨,相逢一时说。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相思怨》

百尺井栏上,数株桃已红。

念君辽海北,抛妾宋家东。

——《春闺怨》

可怜哪,一个终日面对郁郁山木、绵绵野花的单纯少女,因为初恋的情郎去了远方,朝思暮想,望穿秋水,连太平洋也装不下她的思念。朱放真是深得“后悔当初没下手”的真谛,将一个国色天香的小道姑糊弄得五迷三道。如果没有和李季兰的这段恋情,估计朱放也是没几个人知道的。

接下来我们的“茶圣”陆羽哥哥登场了。

陆羽是被一俗姓陆的僧人捡回的孤儿,在玉真观附近的龙盖寺中养大。很多记载都说陆羽十二岁就逃离了龙盖寺,想来此时的他不是从龙盖寺去拜访李季兰的。

二人一个在庙里长大,一个在道观长大,本就同病相怜,加之彼此都是有才情之人,于是经常煮雪烹茶,对坐清谈。李季兰重病之际,陆羽一直悉心呵护,无微不至。李季兰感动不已,还特意赋诗一首以示谢意: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不知道是哪位老吃老做说的:“治愈失恋创伤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另一场恋爱。”很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此时的李季兰已才名远播,往来诗词酬唱的大都为官宦名士,其中也不乏俊逸倜傥之士。陆羽不但貌丑,还是个口吃,李季兰能与之相恋,确实是个重德之人。

陆羽有个和尚朋友,法号皎然,乃谢灵运的十世孙,诗画双绝,也是个“神情萧散”的名人。陆羽将皎然介绍给李季兰,坏事了。三人经常相聚,煮茶论道、诗词酬答。这世界啊,飞禽走兽样的。李季兰不知是真心还是戏谑,一日将信纸叠成双鲤之状,中藏匿文,以诗作探。皎然收到此明示、暗示后写下一首《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不管是出于兄弟义气还是本身佛学修为,皎然此举赢得后世无数赞赏。后世每写到这里都要加上“禅心似井”、“心如止水”等等褒奖皎然的形容词,我却颇有微词。且不说李季兰是开玩笑还是试探,你要真是禅心似古井,就该一笑置之,还写个鸟诗来标榜自己不为所动。你写此诗已是图名,既是图名,在佛家修为来说,与好色一般地是六根不净。你摆出一副高僧入定的姿态,以示不屑一顾。想来受到这样一位美女的追求,也难免沾沾自喜,生怕别人不知道,于是写下一首鸟诗,枉让李季兰当了你的绿叶,留下轻浮浪荡的骂名,更别提陆羽头上正泛出绿油油的光。

收到皎然的诗后,李季兰居然还答上一句:“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真是当道姑当傻了?想来李季兰还是拿皎然逗乐子的成分居多。看《唐才子传》记载的一个故事便可知李季兰个性豪爽,不拘礼俗。

又尝会诸贤于乌程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诮曰:“山气日夕佳。”刘应声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

三十岁后,李季兰时常与远近诗友会集于乌程开元寺中,举行文酒之会,即席赋诗,谈笑风生,毫无禁忌。刘长卿患有疝气,李季兰问:“山(疝)气日夕佳?”诗人刘长卿也是个妙人,同样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回话:“众(重)鸟欣有托。”众人喷饭。这个笑话有点冷,我顺便普及下生理卫生——疝气会导致阴囊下垂,古代人用布托住减少痛苦。黄段子能说得如此出神入化、雅俗共赏,两人真是有才。我们似乎看见一个鲜活的李季兰在与我们把酒论道。

李季兰虽然一生单身,但我觉得她在感情方面并不可怜。她热衷恋爱,却始终清醒地保持自身的独立,并没有像其他才女一样依附于谁,尔后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爱情事业中去。她一生不缠绵,不黏糊糊、湿答答,干净清爽,敢作敢为。她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看清这世间爱情的虚伪、婚姻的可笑。她最有名的一首诗是《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古人评此诗末句云:“六字出自男子之口,则为薄幸无情;出自妇人之口,则为防微虑患。大抵从老成历练中来,可为惕然戒惧。”

“至亲至疏夫妻”一句道尽世间爱情虚幻、人情疏离,不是对世事大彻大悟者不能语。在今日看来更是触目惊心,默然无语。

就是如此清醒明白的李季兰,随着声名日隆,唐玄宗的一纸召见的诏书,也让已经四十余岁的迟暮美人喜忧参半。在她西上长安前,留下一首《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诗云: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玄宗估计天天听着有人在耳边聒噪,李季兰如何如何,也动了好奇之心,干脆召到长安来看看。结果一看,是个“俊媪”。三郎还算有些绅士风度,留李季兰在宫里待为上宾,一个月后厚赐回乡。

本来故事发展到这里,大团圆结局,皆大欢喜,多好。可叹我们都站在宿命的掌心,谁生谁死,谁哭谁笑,毫不由己。

公元784年“泾师之变”爆发,朱泚称帝。也许是被逼,李季兰曾献诗朱泚。半年后叛乱平息,李季兰被唐德宗“遂令扑杀之”。如果此事属实,那李季兰享年七十二岁。也有记载说她去长安朝见唐玄宗的路上,遭遇“安史之乱”,从此下落不明。我倒希望是后者。一个“神情萧散”的李季兰被乱棍打死!唐德宗太可恨了,为你敌人写了首诗怎么了,魏征还屡次要太子杀了李世民,你祖宗要没有气度杀了魏征,哪还有贞观之治。败家玩意儿,难怪唐朝一代不如一代。

李季兰的一生,表面浮荡风流,我却觉得她才是大彻大悟的得道之人。锦心绣口,干净磊落。似那鲁智深,酒肉穿肠,戒刀杀人,最终成佛的却是他。

陆羽在李季兰死后隐居,在其仅存的两首诗中,有一题为《会稽东小山》的诗: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

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剡溪”就是玉真观所在之地。诗中虽然没有实指是思念李季兰,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肝肠寸断、孤寂怅惘。

月下煮茶的时候,他还会时时忆起那个“神情萧散”的李季兰,边上当然还坐着拈花笑语的诗僧皎然。

江州司马白乐天

白居易和唐朝众多才子相比,算是无比幸福的。所以码这篇字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是轻松愉快的。可这不知足的老夫子还写下“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感慨自个儿的身世凄凉。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如果你白乐天算是身世凄凉,那杜甫都该后悔爹娘生了他来这个世上。

白居易于公元772年出生在河南新郑,刚好是中唐时期。少时的白居易没什么名头。在长安时,他去拜见顾况。顾况当时以善于鉴别人才著名。小白还是机灵的,找个高士写条评语,对入仕是大大的有用。

顾况看了白居易的名字,戏语:“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及至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句,赞曰:“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老夫前言戏之耳!”从此对白居易称赏提掖。小白同学出名了。

二十九岁,白居易考中进士,后又考中书判拔萃科,被授秘书省校书郎,与元稹一道开始了仕宦生涯。壮年有成,春风得意也是情理之中。小白这时候摩拳擦掌,满腔抱负。

四十四岁之前,白居易政治热情高涨,屡次上书,指摘宦官篡权、天子有失;与元稹合著《策林》,也许是仿效董仲舒向汉武帝献“天人三策”,内含七十五篇“对策”,话语涉及社会各个方面,如反对横征暴敛,主张节财开源,禁止土地兼并,批评君主过奢等等;讽喻诗《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也在此期间写下。这些讽喻诗颇似鲁迅的杂文,一支秃笔横扫江湖,上至宫廷,下至官吏,以至“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想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酣畅淋漓。

《伤宅》写奢侈达官:“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忓。”

《轻肥》绘内臣豪奢:“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重赋》怜穷苦百姓:“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并入鼻中辛。”

《立碑》讽歌功颂德:“岂独贤者嗤,仍传后代疑。古石苍苔字,安知是愧词。”

《缭绫》叹农妇艰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

《买花》恨贫富不均:“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新丰折臂翁》借老翁欣喜之口说:“臂折来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杜陵叟》借百姓愤怒之口说:“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卖炭翁》借老翁讷讷之口说:“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白居易是有深刻观察力的,《秦中吟》《新乐府》两组诗深刻地反映了中唐时期的社会矛盾和景况。中学时候读到“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几句,在心里就投影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后人评述杜甫的诗是“诗史”,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乐府》当此称号也是无愧。

就算白居易这样折腾,他的官还是一直做到了陪太子读书的左赞善大夫,直到上书力主严缉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才被以僭越朝政、有伤孝道的罪名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自此,白居易的政治热情减退,少年时的人生理想被时间的流水洗去棱角,开始清心礼佛,追求闲适宁静的生活。尽管唐宪宗暴死后唐穆宗即位,他被召回,白居易的人生哲学已由兼济天下变为独善其身。当时穆宗政治荒怠,不听劝谏,朝中朋党相争,局势混乱。明智的白乐天极力请求外放,之后历任杭州、苏州刺史,官至秘书监、河南尹、太子少傅。七十一岁致仕后闲居洛阳,与香山寺僧人结社,捐钱修寺,自号香山居士。七十五岁时卒于洛阳。

比起大多数入仕的大诗人,白居易的仕途生涯已算圆满。该说的他也说了,该骂的他也骂了,该为百姓办的事他也办了。一生只被贬谪过一次,官直做到太子少傅。杭州至今还留有其任杭州刺史时为百姓蓄水灌田而修的“白堤”。比起刘禹锡、柳宗元这些人,白乐天真该乐了。七十五岁而卒,在唐朝诗人里也算高寿,想来这和他后半生闲适享乐的生活哲学不无关系。

《唐才子传》载其“亦能顺所遇,托浮屠死生说,忘形骸者”,“居易累以忠鲠遭摈,乃放纵诗酒”。虽说有些无奈才净心向佛、纵情诗酒,可这也能窥出白居易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处世态度。

生活态度的转变直接影响了白居易的诗风,自四十四岁起,白居易由意激气烈的“讽喻诗”变为写旷达平和的“闲适诗”。当真是不惑之年了吧,褪去了少年壮怀激烈的锋芒,洞察了人世的沧桑变幻。语言浅切流畅、用词明丽清亮的《大林寺桃花》就是其“闲适诗”的代表作: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同样精彩的还有《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其中的“迷”、“没”二字妙不可言,看来老白没少在这两个字上下功夫。

白居易主张诗文要平易浅切,反对艰深晦涩。《唐才子传》里有这样一句:“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妪读之,问解则录。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者也。”对我这样不怎么读书的孩子,是喜欢这种风格的。像我现在码的这些字,不能做到化繁为简,实在是修为不够,同志尚需努力。这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明白如话,读来亲切温暖,当是乐天文学主张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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