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你忘记是哪天醉后,填了这阕词。也许又是没付酒钱,填词抵账了。写就写了吧,这几天满街都能听见唱这首词的。就要放榜了,今年,我总该考上了。
“此柳三变可是填《鹤冲天》的柳三变?”
“回陛下,正是此生。”
“朕闻此人多游狎邪,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薄于操行,可是属实?”
“此生出入秦楼楚馆,以为乐工歌伎填词为生。”
“此人任是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何要浮名?且去填词。”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说你早已厌倦功名。你现在是“白衣卿相”,你是“奉旨填词”。酒越喝越淡,理想越追越远。我们知道,你去见过晏殊。
大家都说晏殊是很喜欢填词的宰相,我听过他填的《浣溪沙》,里面“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我很喜欢,也许他能帮我。我知道他除了喜欢填词,还喜欢帮人——范仲淹、韩琦、欧阳修都是他提携的。我想去碰碰运气。
晏公问:“贤俊作曲子吗?”
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
我不愿和这厮再废什么话。我知道,他是在说那首《定风波》,丫的在讽刺我的词格调庸俗、色情下流。如果我的词像他认为的那么不堪,那他的词简直就是小儿涂鸦。我闭嘴告辞。有的人,你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显得你很弱智。还好他儿子小山,不会像他老子这么傻叉。
师师,不要再送了,你们,也都不要再送了。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爽”字,天涯何处无芳草,得饶人处且饶人!各位大侠,山不转水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下雨了?老子怎么哭了。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我喜欢杭州,更喜欢杭州的女人。我喜欢看她们,更喜欢听她们唱词。她们的吴侬软语,唱我的词会特别地好听。她们和杭州,已经等了我几千年,等我的一支秃笔,等我的一阕新词。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说实话,这首词我不是为了换酒才填的,我是为了见王八蛋孙何才写的。这小子还没功名的时候,天天跟我后头混。也难怪他,跟着我,上哪儿喝花酒都不用带钱。这人生啊,飞禽走兽样的,现在孙大人官居两浙转运使,驻节杭州。前几天我想去拜访他,还没敲开府门,边上的两条大汉又是白鹤亮翅又是黑虎掏心。我正琢磨是用四十路弹腿还是用少林七十二绝技,已经被一招平沙落雁摆平,摔了个恶狗抢屎。做人真不厚道,我还没喊开始。
“填词,我不行;动武,里不行。”
“草里凉!里等着!”
形势逼人,我头一次填换不了酒的词。草里凉,里等着!
写到最后几句的时候,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我居然在拍混吃混喝的孙何马屁。这是幻觉!
肯定是。
楚楚晚上要去孙何府上唱堂会,我和她腻歪了半天,她才答应在宴席上唱这首《望海潮》。
第二天,我收到了孙大人的请帖。
“动武,我不行;填词,里不行!”
“……”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每天我都被很多人请,每天我都喝很多的酒。我喜欢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好像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她们经常这样唱:“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酒喝多了,你未必会忘记。每当望向山的那头,我便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
后世有个叫王国维的“海龟”,他说我这首词的最后两句,是人生的第二重境界。我不知道第二重境界该是什么境界,他也许是夸我泡妞也执著。
年华缠绕不休,四季来了又走。曲唱曲终,曲终曲唱。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那一年,我改名柳永,宋仁宗不知道柳永就是柳三变吧。我中第了,可我,已经老了。
在当余杭县令的时候,朝廷里的星官吃撑了,说天上出现了一颗“老人星”,遇见这样天大的祥瑞,百官都要赋诗庆贺。我填了首《醉蓬莱》交作业。
也是倒霉催的,皇上认为“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太液波翻”是讥讽他软禁太后,发泄自己的不满。我被贬去舟山当了个盐监。
我已很久没有写词,每日看着潮起潮落,觉得很恍惚。
盐民很苦,我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能做的,只能是填词。
写完《煮海歌》后不久,朝廷将我再贬去襄阳。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甬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我已很久没有喝醉,我已很久没有再去青楼,我已很久没有见到她们。我时常想,如果当初没有再去考取功名,我是否会更快乐一些。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柳永晚年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由歌伎们凑资营葬。其死后亦无亲族祭奠,每年清明,歌伎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那时候,海棠花开。
龙图老子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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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另有答案,比如苏轼,比如岳飞,比如辛弃疾,比如陆游……
大胡子在乌台狱被打得那叫一个惨,还牛什么啊;唉,说到岳飞,胸口又开始痛了,一个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风波亭上被一刀两断;辛弃疾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倒是小母牛过一回,可那是类似游侠的行为,比起胸有十万甲兵的小范老子来,还是差个档次;至于陆游,就是一苦瓜,以四十五度角北望中原,望到八十五岁终于把自个儿给望死了;王安石改革了一辈子,终了还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只有小范老子,睢阳学舍嚼冰喝粥,金銮殿上唇枪舌剑,西北战场横槊跃马,岳阳楼头掏心掏肺,怎一个“牛”字了得。如果晚年不去捣腾什么“庆历新政”,他这一辈子就是红旗飘飘的人物。
诗词歌赋于武将,要么是对牛弹琴、狗屁不通,要么是大气磅礴、雄浑壮阔。后者如曹操、岳飞、范仲淹。我是爱极这类武将行文,读来血脉偾张,心潮澎湃。《岳阳楼记》就是武将行文,王勃的《滕王阁序》和此文比较,就少了点丈夫气概。
初中时候被逼着背过《岳阳楼记》,那叫一个苦,对范仲淹的高尚愤愤不平,如果写成《登岳阳楼五绝》,那就好对付多了。差生一般都我这样。待略通世事后回过头来再看此文,才觉得其中的好。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大气,这就是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果不知道什么叫超脱,这就是了;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忠臣,这就是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果不知道什么叫圣人,这就是了。
范仲淹一生屡遭贬黜,大起大落,却是斗志昂然,屡败屡战。
皇帝率百官列朝为太后贺寿,范仲淹叫嚣不合规矩。举荐他的晏殊好言相劝,小范老子牛气上涌,干脆再追递一份奏疏,要求太后撤帘罢政,还政天子。
范仲淹奏请仁宗赈济灾民,仁宗一时没搭理,范仲淹问:“如果宫廷之中半日停食,陛下该当如何?”
仁宗废黜皇后,禁令百官论议,范仲淹有本事狂拍宫门,高呼质问:“皇后被废,为何不听台谏入言!”
他纠集富弼、韩琦、欧阳修等牛人组建一支实力雄厚的“打狗队”,参掉奸相吕夷简,撤掉略无军功的夏竦,驱逐副宰相王举正……魑魅魍魉,无不胆寒。
这样的爷们儿范仲淹,简直就是比干再世,魏征重生,看他的履历,令人扬眉吐气,击节赞叹!
如果只有这些故事,范仲淹也只是一个忠臣、直臣、谏臣。宋朝太憋屈了,历代皇帝重文轻武,泱泱大汉竟被周边少数民族欺侮凌辱,最终国亡君死。还好宋朝出了范仲淹、岳飞这样替我们挺直脊梁的风云战将。
公元1038年,党项族首领元昊称帝,另建西夏国,集十万军自西北侵宋,宋将范雍战败,朝堂震惊。中国大部分皇帝和能臣的关系,就是主人与猎狗的关系,没事了晾在一边,有事了排骨伺候。范仲淹临危受命,封龙图阁直学士,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今陕西延安),防御西夏。
中国大部分文人都有投笔从戎、以身报国的勇气,可真要交支军队给他们,也许结局惨淡,范仲淹却给中国文人长了脸。初到西北战场,貌似冲动莽撞的范仲淹却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着手整顿军务、构筑堡寨。韩琦血热,策谋反攻,尹洙奉命谒见范仲淹,请他与韩帅同时发兵。范仲淹认为时机未到,尹洙慨叹:“韩公说过,‘用兵须将胜负置之度外’。您今天区区过慎,看来真不如韩公!”范仲淹答:“大军一发,万命皆悬,置之度外的观念,我不知高在何处!”后韩琦在好水川遇伏被围,任福等十六名将领阵亡,士卒惨死一万余人。韩琦大败而返,路遇数千亡者家眷哭喊亲人姓名,祈祷亡魂能跟着韩帅归来。韩琦驻马掩泣,痛悔不迭。
塞外莽莽戈壁,黄沙漫卷。范仲淹大军开拔。行至西夏军防地,范仲淹突然下令就地筑城,仅十日,宋夏交界间凭空多出了一座孤城——大顺城,西夏军瞠目结舌。宋军以大顺城为中心,构成堡寨呼应的坚固战略体系,西北战线固若金汤,夏人不敢犯。
汉人打仗,不管输赢都论对方为“贼”,西北边陲谣曰:“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游牧民族在尊重对手方面却是比较可爱,羌人称范仲淹为“龙图老子”,夏人称其为“小范老子”,都说“小范老子胸有十万甲兵!”范仲淹统帅的西北军号令严明、军纪整肃,后来的名将狄青、种世衡都出于西北军,直至北宋末年,西北军仍是一支劲旅。
就像词里我偏爱豪放词,诗里我一样最爱雄浑悲凉的“边塞诗”。
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卢纶的——“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些千年前的句子,都是浸过鲜血的AK47,枪枪爆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范仲淹自西北战场寄给欧阳修的几阕《渔家傲》就是又一柄神器,我给它取个名字——“塞下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
这样的文字,就像一部投影机,你眼神扫过,光影声像刹那落入心底,身边的一切景物消退,时空转换,文字带给你的意象纷至沓来。那一刻,庄生化蝶,心醉神驰。
那一刻,我就是一名戍边的小卒,大顺城外千嶂万壑苍莽,长烟落日望乡,羌管声声,战角呜咽……强虏未平,何以返乡,烈酒篝火,击剑悲歌,等待的人哪,我已白发。
孤城上风卷大旗,范帅浊酒一杯,饮下为家国勒石燕然的冲天豪情,饮下对将士白发难归的落泪悲悯。
宋初词作,大多承袭晚唐五代遗风,风格柔靡无力,都唱些宫闱闺阁的靡靡之音。范仲淹《渔家傲》沉郁悲凉,就像一曲高亢入云的羯鼓,一扫宋初词坛清婉理蕴的时尚,成为苏、辛豪放词的前驱。
宋魏泰《东轩笔录》云:“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照此说法,范仲淹写边塞凄苦的“穷塞主之词”应有数篇,可惜只一篇传世。欧阳修揶揄范仲淹的破落户景象,在送王尚书素出镇平凉的时候,他亦作《渔家傲》相送,末句“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欧阳修说:“这才是真正的元帅之事!”我只能说,欧阳修要被派去打仗,一准就是马谡的下场,这样兴高采烈幻想凯旋荣耀的主儿,典型的书生用兵,哪里会知道“将军白发征夫泪”的伤悲与无奈。
想象里,范仲淹就是一个忠耿刚烈的大臣、一员运筹帷幄的大帅。这样的形象和风花雪月、你侬我侬好像毫不沾边,可偏偏范大帅还留下了清丽柔婉、缠绵深情的《苏幕遮》和《御街行》。看来中国文人骨子里的那点闷骚醋溜,是怎么藏也要露出尾巴的。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
此词和大多数词作一样,上阕写景,下阕叙情。因为有“黯乡魂,追旅思”一句,所以历代词评都认为《苏幕遮》是写乡思旅愁,以铁石之心作黯然销魂语,尤见深挚。我却认为糙爷们儿范仲淹是以“乡思”掩饰“相思”——毕竟是横槊跃马的大帅,也不好意思像柳三变那样作赤裸裸的香艳之词。
再正直刚烈的男人也是血肉之躯,都有七情六欲。《能改斋漫录》载,范仲淹被贬饶州(今江西波阳)知州任上,认识了雏妓甄金莲。甄能诗擅词,又会指画筷书,范仲淹心喜。估计很是后悔当初没下手,范仲淹改官润州(今江苏镇江)后对甄金莲念念不忘,于是作《怀庆朔堂》诗,寄给接任的老友魏介:
庆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开。
年年忆着成离恨,只托春风管领来。
庆朔堂是范仲淹知饶州任上建造的厅堂,“便移官去未曾开”颇有晚唐杜牧留情湖州少女“往年曾见未开时”的意思。范仲淹还附胭脂,托魏介转交甄金莲,并题诗曰:
江南有美人,别后常相忆。
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颜色。
魏介也够哥们儿,收到信就帮小妓脱了乐籍,扎成个大礼包赠给了范仲淹,礼包上贴着一首贺联:
庆朔堂前,桃李春风欣结子;
鄱阳湖畔,渔舟唱晚贺来迟。
风雅之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魏介赠范小蜜一名,千古留名!
后世很多假道学,不满意道德楷模范仲淹有如此人性化的行为,于是考证诗中的“春风”是个道士名字,不是小蜜。真是枉费了他们一番好意,范仲淹有此行为只能说明这是个可敬可爱的人,丝毫不影响高大全形象。
如果说《苏幕遮》还不能证据确凿地说明完人范仲淹也是有爱情的,那《御街行》呢?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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