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居易是个不要稿费的高产诗人,存世的诗达两千八百首之多。也许是生活太过闲适,“闲适诗”在里面占了很大部分。文学作品我看和古董一样,同一类型的古董如果存世稀少,那绝对拍出天价,如果是孤品,更是陡然升值。老白的“闲适诗”产量太高,难免题材重复,看多了确实审美疲劳。再加上白老儿总爱在诗里表白自己个儿淡泊高雅,哼哼唧唧地哀叹自己衰老孤独,无趣得很,还是转头去看他的镇箱之宝——《长恨歌》《琵琶行》。
《长恨歌》《琵琶行》被白居易归类为“感伤诗”,这两首诗是乐天诗中的精华,千古传诵之名篇。
《长恨歌》作于公元806年,白居易三十五岁,那时候他正是大写“讽喻诗”的阶段。写这首诗的本意是“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插句闲话,白老夫子绝对是个高举封建礼教大旗的卫道士。他在一部分作品中,常以儒家正统道德的维护者自居,批评他认为习俗败坏的现象。譬如他告诫少女们不要为爱情而“淫奔”,以免遭受恶果;他指责自天宝以来,胡乐、胡舞、胡妆盛行,人心不古,连皇帝也受到了迷惑,以致雅正之乐无人问津,社会风气遭到破坏。白居易的这些观点和程朱理学一样灭绝人性。在《长恨歌》的写作动机上,乐天明显视大美女杨玉环为媚惑天子的“尤物”。可能是写着写着就收不住了(这一点我想经常码字的兄弟们都深有体会),从最初的讥讽转到了同情与感动,以至于将杂文写成了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让后世多少文艺青年为三郎和玉环的爱情眼泪哗哗的。其中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两联家喻户晓。
《琵琶行》作于公元816年,白居易时年四十五岁。那是他刚被贬到江州的第二年。白居易觉得自个儿凄苦不堪,秋夜浔阳江头送客,偶遇一位身世飘零的女子,令老白顿起同病相怜之意,于是这段邂逅便永远被镌刻在文化史册上。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引用这么长的一首诗,实有凑字数的嫌疑。只是这诗实在太好,不贴出来与君共赏,有悖天道。从《琵琶行》里可以看出,白居易不仅是个音乐发烧友,且对音乐有很深的造诣。读这首诗就像在听一个很牛的鼓手击鼓,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密集,时而沉默,情绪便随鼓点起伏跌宕,百转千回。遭遇这样美妙的音乐,就算没遭遇贬谪,我想乐天也会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灵心善感毕竟是诗人的本性,没有一颗敏感的心,又何以为诗?此诗除去绝妙的节奏感,“枫叶荻花秋瑟瑟”、“别时茫茫江浸月”两句也尽显乐天善于勾勒环境意象、营造情绪氛围的风格。如若乐山其他的诗作遗失,独留《琵琶行》孤篇存世,那将是另一篇《春江花月夜》。
聊完老白的诗,再聊聊老白一直被后人诟病的私生活。
后半生的乐天可谓彻底的“享乐主义”,只要得空,必拽着元稹、裴度、刘禹锡等社会名流听曲喝酒。每遇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邀客来家,先拂酒坛,次开诗箧,后捧丝竹。于是一面喝酒,一面吟诗,一面操琴。旁边有家童奏《霓裳羽衣》,小妓歌《杨柳枝》,真是不亦乐乎,直至酩酊大醉方止。有时乘车出游,车中放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车两边的竹竿悬两只酒壶,抱琴引酌,兴尽而返。
又据《穷幽记》载,白居易家有池塘,可泛舟。他宴请宾客,有时在船上,船旁吊百余只油囊,里面装有美酒佳肴,随船而行,需要时拉起,吃喝完一只再拉起一只,直至吃喝完为止。
光是吃喝玩乐也就算了,让人不服的是白居易蓄养家妓。其在《小庭亦有月》中写:“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我的乖乖,这里就是四个年方二八的女生,从名字看,也绝对个个是美女。不仅这四个,据传老白蓄养的家妓过百。我靠,光家妓就过百,加上家仆什么的,他家得用多大的锅做饭。老白,你是不是贪墨了啊?你绝对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嫌疑。除去以上四个,白居易家妓中最为著名的是樊素和小蛮。一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后世“小蛮腰”三字成了“细腰”的代名词,可见影响之深远。老白你享受安乐,自己个儿偷着乐也就行了,偏去炫耀“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像我这样的穷苦青年,至今还为娶个老婆奋斗不止,你老白居然十年要换三拨数量众多的小妾,是不是人啊!
看来朝廷也没怎么亏待白居易,其为官清廉,这些享受的资本应该还是来自于工资奖金、朝廷福利什么的。这是何等堕落腐朽的生活啊!太让人不齿了!你们都让开,让我来。
后世因白居易蓄养家妓而认为其有文无品,我觉得牵强。首先,中唐时期官吏狎妓是风尚,甚至已经制度化。官吏交接,不光是公文案牍,连家妓也要交割。每种品阶的官职,大唐律法居然还规定了蓄妓的数量。试想在这样的时代和氛围里,有多少人又能超越时代。其二,白居易老年患了风痹之疾后放妓卖马,自称“既解风情,又近正声”,虽说有些自吹自擂,但此举足可见白居易还是同情家妓的。据其《不能忘情吟》序载,走的时候马居然回首反顾而鸣,不忍离去。樊素闻马嘶声,惨然落泪,希望白居易顾念旧情,留下她们。多情种子老白仰天长叹: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
亦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
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
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后来还因思念樊素、小蛮写下《别柳枝》: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我想白居易执意不留樊素、小蛮,还是希望她们能早点离去嫁个好人家吧,不然何以说“骆反厩,素反闺”。如若真是“有文无品”,唐朝还流行买卖、相赠家妓,白居易大可不必如此矫情,自己身体不好不能享受,卖掉送人就是。
不管如何,后世对此事还是多有指责,毕竟唐朝还有个圣洁的王维在先。白居易对皇帝选妃都指手画脚,可轮到自己身上就忘了这档子事,也算是德行有亏。
令世人指摘白居易品行的另一件事,源于名妓关盼盼: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余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
后世对白居易赠诗逼死关盼盼一事众说纷纭,那首相传的送命诗如下: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据说白居易托人送这首诗给关盼盼。关盼盼在燕子楼为替她赎身的张建封守节十年,收到这首诗后绝食而殁。死前写下“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讥讽白居易一介小儿,哪里识得她冰清玉洁的贞情。
很多人考证白居易的这首诗并不是给关盼盼的,写作的时间也不吻合。我倒希望是这样的,可历史的烟云从来恍惚迷离,谁又能将目光穿越千年,看清孰是孰非。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巧婚巧宦有元稹
文字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具体化,很难想象一个在自己文字世界里疾恶如仇、忠贞不贰的人,在现实世界里却投靠逢迎、始乱终弃。元稹就是这类文人的代表,且异常强悍,千年来,世人对元稹的人品争论不休,不管是贬是褒,却都承认他诗作里打动人心的精神力量。能把人格分裂得如此天马行空且感动他人的,元稹千古第一!
元稹,北魏鲜卑族拓跋部后裔,生于公元779年,即“安史之乱”后十六年。元氏在北魏时是赫赫皇族,周隋两代显贵辈出。入唐后,家族经“安史之乱”而衰微。祖父元悱,仅官至县丞。父亲元宽尚武多才,却长期沉沦不遇。元稹八岁时父死,家贫无业,母贤而文,亲授书传。
《唐才子传》载元稹:“九岁工属文,十五擢明经。”唐朝科举名目众多,报考最多的是进士和明经两科。进士科难,明经科相对容易些,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元稹虽说投考容易些的明经科,但在十五岁的年龄就能考中,才气可见一斑。元稹早年想与鬼才李贺结交,却被李贺一句“明经及第,何事来见李贺”噎得半死。看来唐朝文人是轻明经而重进士的。“细节决定成功”忘记是哪本书里看来的,年少轻狂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断送了李贺一生仕途。李贺后来参加科考,考官就是元稹,元稹说李贺的父名晋肃的“晋”与进士的“进”相讳,不能参加应试,李贺因此郁郁终生。
二十三岁,元稹寓居蒲州普救寺,在河中府任小吏。正当驻军骚乱,蒲州不宁,元稹因认识蒲州守将,保护了远房姨母郑氏一家不受乱军的骚扰。接下来的情节就是《莺莺传》里的桥段了,我把元稹、张生的名字对调一下。《莺莺传》是元稹自述经历,张生即元稹本人的论断已成定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陈寅恪、林语堂等大家也考据属实。
为感谢援手之恩,元稹姨母郑氏设宴答谢,元稹认识了郑氏之女崔莺莺。中国人喜欢讲表哥表妹的爱情故事,想想古代,除了表哥表妹,少男少女之间也很难有机会结识。元稹对十七岁的表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回去后百爪挠心,连夜托红娘给崔莺莺递纸条。这红娘也是王婆似的人物,问元稹为什么不下聘求婚,元稹一副急色鬼的回答倒也坦然:
“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我已经想她想得不行了,等下聘求婚完,至少要两三个月时间,那时候我早挂了。”这一夜情的借口倒是直接。大唐民风开放,加上崔莺莺也确实对元稹有些好感,几天后红娘把被子、枕头连带崔莺莺一块儿送到了元稹床上。羡慕吧?兄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可是要负责任滴。此后一个月,元稹“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和崔莺莺在西厢里颠鸾倒凤。待崔莺莺的母亲郑氏发现,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无可奈何,“因欲就成之”。一对初尝禁果的小男女,自然是信誓旦旦、海誓山盟。我相信那时候元稹是真诚的,并没有存心欺骗,可这干柴烈火当头说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张口就来。
元稹是明经科出身,要再经吏部试后才能当官。遇见崔莺莺的时候,元稹正准备进京应试。崔莺莺为元稹弹琴送别,一曲《霓裳羽衣曲》未终,崔莺莺“投琴,泣下流连”,“左右皆唏嘘”。元稹当时估计也是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崔莺莺的一段话很是真挚: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
“如果你始乱终弃我也不怪你,如果你始终如一那是我的运气。”可以看出崔莺莺已经在后悔自己的轻浮,预料到了这场情事的结局。
元稹到长安后并未通过吏部考试,和崔莺莺还有书信来往,崔莺莺对元稹还是抱有一丝幻想。二十四岁,元稹与白居易同登书判拔萃科,被授秘书省校书郎,不久娶京兆尹韦夏卿之女韦丛为妻。蒲州与崔莺莺的一段情事,只成了一个志得意满之徒拿来炫耀的黄段子;西厢里的誓言,不过是“情圣”的即兴发挥。看元稹的《会真诗》,普救寺里元稹追求崔莺莺的动机,就是赤裸裸的性欲: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这样的回忆,就连“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都痛斥元稹“淫言媟语”。
霍小玉被李益所负,临死前撂下狠话:“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崔莺莺还算良善,在元稹爱情事业双丰收的时候,自认瞎眼,悄悄嫁人。元稹也是个对女人自信心爆棚的人物,一年后,元稹遇见崔莺莺的丈夫,居然还厚着脸皮以表兄身份请求与崔莺莺相见。崔莺莺再三拒绝,最后去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我想一般人收到这样的答复都会心生愧意,元稹倒是愧了,回去写本《莺莺传》,将一段回忆反复意淫,将一段风流艳史满世界夸耀。看见这本书,不知崔莺莺是何心情,他就快死去的妻子韦丛又是什么心情。
韦丛死后,元稹是难过的,不难过他也写不出《离思五首》《遣悲怀三首》。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着压逐时新,杏子花纱嫩麹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离思五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尧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怀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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