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家乡混不下去的周邦彦北上京师,做了名太学生。二十九岁,周邦彦献《汴都赋》上万言颂扬新法,搔到神宗痒处,被擢为太学正。神宗驾崩后元祐党人执政,他被坐新党,流放南方,沉沦多年。关于被坐新党,周邦彦比窦娥还冤,他一生并未参与新旧党争,既没献媚新党,也没阿谀旧党,就算早年在《汴都赋》里夸了几句新法好,那也是投神宗所好。献赋是什么目的,地球人都知道,连李白都干过这事。周邦彦的宦海生涯说不得一帆风顺,也算不上大起大落,他的文人习性远比政治热情要高。哲宗即位,新党又复起用,周邦彦被召入京重献《汴都赋》,任为秘书省正字。之后到同样支持新法的徽宗朝,周邦彦都事业平稳,直到进入中央音乐机关当主管(提举大晟府),因不肯奉旨作祥瑞之词而得罪徽宗赵佶,外放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关于周邦彦得罪徽宗的事,民间传说远比正史要精彩,如果是真的,就是美成一生最华彩的篇章。
南宋末年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将周邦彦的镇箱之宝《少年游》《兰陵王》糅合进一段故事。李师师是谁都知道吧?宋徽宗和李师师的关系都知道吧?不知道的赶紧去百度下。话说北宋年间……
宋徽宗吃腻了后宫的各种口味,去到旧相好李师师家想换换口味,赶巧周邦彦和李师师正畅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周邦彦躲避不及,一头扎进了床底。徽宗推门进来,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颗新橙,笑曰:“美人儿,这是江南刚进贡来的,你看朕对你好不好?”李师师“嘤咛”一声偎进徽宗扁平的怀里。徽宗软玉在怀,眼瞧着李师师一双笔直的大腿,不由虎躯一震,尔后猿臂轻舒……(以下省略一万字)
周邦彦回去后玩味再三,感慨万千,钦服圣上泡妞大法已入化境,《少年游》一挥而就: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后来卡拉圈K的时候,李师师当着赵佶的面唱这首歌。赵佶听着歌词似曾相识,问:“谁写的?”李师师答:“周邦彦。”赵佶大怒。第二天坐朝的时候赵佶问蔡京:“开封府监税官周邦彦课额不登,缺斤少两,为什么检察院还不弄他?”蔡京听得云里雾里,心想:“皇上就是皇上啊,这事我都没听说他就知道了。”蔡京说:“容臣回去后喊检察院一把手来问问,再来复奏。”蔡京回去后把院长一通臭骂,院长说:“别人缺斤短两是真的,可这周邦彦,超额完成税收任务!”蔡京说:“管他个球!反正就是皇上要弄他。”
圣旨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邦彦职事废弛,可日下押出国门。’”
过了两天,赵佶喜滋滋地又去临幸李师师。李师师不在家,赵佶趴下去看看床底空空如也,自言自语一句:“小样,弄不死你!”妈妈桑进来,告知:“师师送周监税去了。”赵佶明白周邦彦要滚蛋了,嘬着牙花等到晚上十二点。李师师回来,眼圈乌黑,哭得像头大熊猫。赵佶勃然大怒,摆出皇帝造型:“去……哪……儿……了?”李师师回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赵佶问:“他不是爱作词嘛,又写了吧?”李师师说:“作了曲《兰陵王》。”赵佶说:“唱来听听。”李师师水袖一舞,漫舒歌喉: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师师唱得大珠小珠落玉盘,宋徽宗听得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徽宗心想:“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老子好歹也是个大文人,这么牛逼的词曲家不能浪费。”
周邦彦被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大晟乐府待制。
这段传说虽不十分可靠,可像我这样喜欢八卦的小老百姓,都希望它是真的。王国维老先生却呕心沥血地予以考证,最后得出结论——是假滴!真是太煞风景了。我想张端义杜撰这段故事,也是因为他觉得《兰陵王》《少年游》两阕词委实牛叉。
据毛幵《樵隐笔录》载:“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唯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
我是不懂音乐,历代夸《兰陵王》的词评都说此词的音节声律如何如何牛,周邦彦度声入曲的技巧已臻化境,三花聚顶、五气朝阳。据说《兰陵王》的曲谱现仍保留于日本,灌有留声机唱片。从大量史料看,周邦彦的词确实流传很广,在当时很有点天皇巨星的味道。柳永也精通音律,也写长调,柳永词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并不被士大夫阶层接受;周邦彦在宋朝却是“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伎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被奉为圭臬的《兰陵王》除去我不懂的音律外,单就文字而言,词藻华丽、富艳精工,矫情得一塌糊涂,和“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渭城三叠》相提并论,我看差的不是一个档次。一本《清真词》翻开,大部分是《兰陵王》一样“缜密典丽”的空洞堆砌,内容单薄无聊的艳情与羁愁几乎占了全部内容,也难怪有人说周邦彦是“临末世而赋悠闲”。
至尊宝说:“熟归熟,乱说话我一样告你诽谤!”平心而论,周邦彦大部分词作虽然过分雕琢,少了点真性情,《少年游》和《苏幕遮》这样的神来之笔还是深得我心。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这是怎样一副满室春光,一双纤细骨感、指如玉葱的手,就足以令我心潮起伏、想入非非。什么叫性感?这就是中国古典式的性感。
她低声问:“你去哪儿住?已三更了。”
你不语。(NND,你心里想什么,组织都掌握了!)
她轻轻说(镜头特写,女主角脸色潮红):浓霜寒冷,马路滑溜,还是别回了,路上行人太少,不安全。
镜头切换,小轩窗上两个剪影合一,红烛灭。
如果那个“她”是李师师,这样体贴温柔的女人谁会不爱。《少年游》语言清丽,如话家常,纯用白描,到口即消,颇似后世蒋捷词风。周济《宋四家词选》评论此词:“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我亦然,这阕小令描摹男女情事恰到好处,风流但不下流,只是这样“纤指破新橙”的女子,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消散矣。
王国维说周邦彦:“言情体物,穷极工巧。”强焕也评其:“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周邦彦如果画画,绝对是个高手,勾勒女子性感形态寥寥几字就是神笔,《苏幕遮》里写初夏朝阳下的新荷,更是天然去雕饰之作。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人真是一个很复杂的动物,以词风富艳精工著称的周邦彦,竟然也会写出如此清新淡远的小令。历代咏荷的文人很多,周敦颐的《爱莲说》到现在我还能背上几句,可大部分咏荷的文人都是借荷说理,颂扬“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能将荷花形神描摹得如此精准的,千古之下也只有“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句,和林逋写梅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堪称倚天剑、屠龙刀。王国维也赞此一句:“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写字看字多了,现在从一个人的字里基本能窥出对方的人品个性。《苏幕遮》的思乡之情轻扬流动,从容雅淡,就连《兰陵王》词里“谁识,京华倦客”有的也是淡淡的厌倦情怀。周邦彦当是一个醇厚恬淡的谦谦君子,有着玉一般温润的品行。有人批评周邦彦是没有政治操守的无良文人,原因就是他晚年与蔡京党人有交往,蔡京党人也确实举荐提拔过他,但以此就说其有文无品,过于严厉。在我眼里,周邦彦就是一个文人,而非一个政客,从头到尾,他在政治上就没有什么建树,也谈不上祸害过谁。卿本佳人,奈何为官,本就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悲哀,我们又何必过分苛责这样一个沉厚隐忍的京华倦客。
周邦彦晚年曾回到两浙故居,因避方腊起义,滞居在河南商丘,公元1121年卒于鸿庆宫,五年后,北宋亡。
小楫轻舟,京华倦客终于回到了那片梦里水乡。
风吹荷翻,轩窗下一个女子吴侬软语,纤手破橙。
万古愁心李清照
唐宋两朝的才女不少,薛涛、李季兰、鱼玄机……可真正从诗词角度去看,这里头的绯闻效应绝对大于真才实学。唯有李清照,伫立花丛中翠袖青衫,眉眼淡定。
我哥们儿法雨说:千年以来,压得住阵的女诗人(词人),唯易安一人而已。
我姐们儿晓风说: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清照生长于贵族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北宋文章名流,官至礼部员外郎。李清照《上枢密韩公诗二首》诗序中称“父祖皆出韩公门下”。韩琦在当时名重一时,与范仲淹同是以文人领兵的朝廷重臣,并称“韩范”。当时,能出身韩琦门下,是一件很牛的事情。李清照母亲王氏,也是名门之后,其祖父是汉国公王准,父亲是岐国公王珪,王珪曾任宰相。
黄药师老婆看一遍《九阴真经》就能倒背如流,可那毕竟是老金拍脑门想出来的。李清照打小耳濡目染,博览父亲藏书,看书过目不忘,不到十一岁,所作诗文已被“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等人称赏,以才藻闻名乡里。
上面两段话拗口涩目,你看着头晕,我写着头晕,其实我也就为了一句话——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
打小老师就教导我们,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胸中小鹿乱撞的年龄,对席慕蓉的诗那叫一个心醉,恨不能在所有送给漂亮女同学的贺年卡上,都抄上一段。缘分哪,几年后偶然看见席慕蓉的照片,我瞬间死机。从此以后,只要喜欢哪个女作者的字,我发誓不看她的照片。
李清照没有照片,我很满意。文字带来的意象天马行空,莺飞草长,《浣溪沙》《点绛唇》能满足我所有关于李清照是个美女的想象,并且你无从反驳。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
少女李清照面如莲花,梳个时髦的宝鸭发型,眼波流转。很明显,这是个美女。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美女李清照还是骨感运动型的,你没看她荡秋千薄汗透衣,一双手纤纤如玉。这样会害羞的女孩,现在已经比大熊猫还珍稀了。这阕小令里的“客人”,就是李清照后来的老公赵明诚。当时京城盛传赵明诚命中注定要做“词女之夫”,此“词女”就是李清照。赵挺之经不住忽悠,让儿子赵明诚上政敌李格非家提亲。一个“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又让我想起那些胸口小鹿乱撞的青涩岁月。
少男少女秋千架下匆匆一瞥,一见倾心。赵挺之自己人品不怎么地,当时被骂作是反复小人,但他儿子赵明诚却是个谦谦君子。婚后二人情趣相投,公主与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我是个喜欢收藏感觉的人,那些夜深人静时值得想起的片段,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就是这样一个值得满头白发时慢慢回忆的片段。春蕾如人,伊人如花,文字将那一刻美好定格。云淡风轻,卖花担边的易安娇憨刁蛮,一袭白衣的太学生赵明诚幸福地傻笑。
自宋神宗时起用王安石变法以来,新旧党争水火不容。李清照的父亲为旧党,夫翁为新党,这样政见不同的两位大吏居然成了亲家。婚后第二年,赵明诚之父赵挺之晋封尚书左丞,擢升宰相,赵挺之“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雷厉风行地将亲家公扫下马来,李格非被罢官。李清照写给赵挺之的信有云:“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也算骂得淋漓尽致。这些显赫豪门里的恩恩怨怨,琼瑶阿姨要有兴趣,肯定又是一部收视率极高的电视剧。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李格非被罢官后赵明诚出仕宦,夫妇俩分居两地,李清照望眼欲穿。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伊世珍在《琅嬛记》里有一个故事——李清照将《醉花阴》寄给丈夫,赵明诚叹赏,起争雄之心,在家里谢客三天,填了五十阕,杂进李清照的《醉花阴》给好友陆德夫鉴赏。陆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彻底服气。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荷残香消,竹席浸凉。这阕词曾抄在锦帕上,由一个女子赠给远行的丈夫,在月光如水的西楼,她在等候一纸家书。
公元1107年,赵挺之死于京师。死后三天,家产被查封,儿子赵明诚也被罢免官职。李清照和赵明诚回青州(今山东青州)赵氏故里,屏居十年。那是快乐的十年,两人收集文物、潜心著书,人世的纷纷扰扰离他们很远。《金石录后序》载:“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李清照后,“赌书泼茶”遂成典故。千年之后,依旧能闻见缕缕茶香,易安茶覆怀中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公元1126年,金人铁骑踏破汴京,掳获徽、钦二帝、后妃、皇子、公主等三千多人北去,朝廷南迁,康王赵构于次年称帝,北宋灭亡。不久金兵攻破山东,李清照、赵明诚将大部分文物藏在青州故第,锁了十几间屋,南逃至建康(今江苏南京),希望第二年回来用船运走。十二月,金兵攻陷青州,装满文物的十几间房屋被焚毁。
逃到建康后,赵明诚任建康知府。李清照自己在《金石录后序》里说,出知建康第二年春,她和赵明诚乘舟上芜湖,将要前往赣江,走到池阳(今安徽池州)接到圣旨,赵明诚独往面圣。六月十三日,赵明诚归,当时李清照在船上,她描述夫君“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我仿佛看见易安望向爱人的眼神,温暖殷切,脸上有夏日阳光的阴影。李清照说自己“余意甚恶”,呼问:“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赵明诚遥应:“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她可知道,这句话已经是遗言。绝尘而去的赵明诚,命不久矣。
赵明诚冒暑奔驰,在途中病倒。七月末,书童赶回报信,李清照判断赵明诚是中暑,必服寒药,赵明诚体质却不适合寒药。李清照心急如焚,一日夜行三百里赶到,赵明诚果然大服柴胡、黄芩等寒药,病入膏肓。《金石录后序》载:“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那年李清照四十六岁,其词风的转变应是从这一天开始。
喜欢《我的唐宋兄弟:穿越千年的诗词人生》吗?喜欢金满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