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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说: 我的唐宋兄弟:穿越千年的诗词人生      作者:金满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勺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

“熟能生巧”的道理大伙都懂,《卖油翁》精彩的是人物神情、动作、语言描摹——“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读来真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永叔没有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除去以上四篇散文,《五代史·伶官传序》《丰乐亭记》《鸣蝉赋》《秋声赋》都是历代传诵名篇,也难怪永叔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仅凭文章好、人品好,欧阳修还不足以成为北宋文坛领袖。水泊梁山上一百单八将,人才济济、卧虎藏龙,为何尊一个黑脸短肥的宋江为老大?根源是宋江喜欢帮助人,不然怎么叫“及时雨”。欧阳修也喜欢帮人,任知贡举期间大量举荐人才——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早年都曾得欧阳修奖掖。严格来说,他们都是欧阳修的门生,逢年过节都得去老师家拜年。又有梅尧臣、苏舜钦等一干密友,在欧阳修周围形成了集团性的力量,为他领导诗文革新运动创造了条件。

欧阳修提倡朴素流畅的文风,力主文须明道致用。当时国子学中流行所谓“太学体”,应是类似韩愈僻怪险涩风格的文体,“太学体”的代表人物为刘幾。刘幾参加嘉祐二年科举,刚好撞在主考官欧阳修手上,其“太学体”文章被欧阳修用朱笔从头到尾抹了个遍,“判大纰缪字榜之”,并将“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这应该是中国第一张大字报。当时也许文风如此,欧阳修此举激起举子哗变,考生们群聚嘲骂、示威游行,在大街上拦住欧阳修的马头哄闹。可闹归闹,就像现在高考,如果教育部明文规定不许用某种文体,有几个人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场屋之习,从是遂变”。由欧阳修这样的实力派人物领军诗文革新运动,不成功才怪。可以说欧阳修通过此次变革,在诗、文两方面确立了宋代文学的基本风格。从这意义上来说,欧阳修确实是宋朝宗师级人物。

私以为,文学就是一个大花园,有牡丹的富贵,也该有梅花的冷香,用行政力量强行干预,有点儿强奸的味道。规矩太多,扼杀想象,所以欧阳修的大部分诗歌严肃古板,喜欢讲大道理,读来昏昏欲睡。他被贬夷陵时所作《戏答元珍》却是亲切流畅: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欧阳修对首二句很得意,曾对人说:“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后人也说首联“起得超妙”。

相比永叔俨然“正统派”的诗,其词却写得清新疏淡、柔情婉约。试看《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永叔一阕倾离别之伤的《玉楼春》,既缠绵哀婉又沉雄豪宕。王国维《人间词话》语:“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佛家管破罐子破摔叫烈火重生,破罐子被摔到一定程度,什么也都放下了。欧阳老师教导我们:看尽落花后,人生也就达到圆融无碍的最高境界。所以兄弟们受点苦都咬紧后槽牙忍着,成佛成仙的日子在等着咱们。

永叔另一阕写离别之情的是《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欧阳修词风受“花间派”的影响较深,《踏莎行》却没有“花间派”的铺金缀玉、浓脂艳粉,通篇情景交融、曲尽其妙。前阕写有我之景,“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两句有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之妙。后阕写女子离愁,伊人扶栏远眺,春山迢迢,客在天涯。俞平伯论“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两句:“似乎可画,却又画不到。”

欧阳修的词基本承继五代词风,借女子视角写离愁闺怨是“花间派”标准格式,《蝶恋花》是其中的代表: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琼瑶《庭院深深》的最初灵感绝对是从《蝶恋花》来的——深宅大院里杨柳如烟、帘幕重重,羔羊样的女主角忍受婆婆、妯娌和小姑虐待,妓院舞厅里男主角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你看看,冲突就是这样来的,清末民初豪门大户里的恩怨情仇,你就可着劲想吧,反正是女主角怎么委屈怎么来,把握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凄婉哀怜就行,拍成电视剧,一准让少女和师奶们泪眼滂沱。想写琼瑶式爱情小说就这么简单,不信你试着这思路写下去。

我真是妖孽,愣把欧阳修和琼瑶扯到了一块儿。你侬我侬并非琼瑶专利,威严正直的永叔一样有过爱情。误传是朱淑真所作的《生查子》,就是高举“道统”大旗的欧阳老夫子少时情殇: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样一阕隽永含蓄的小令,露出的仅是冰山一角,却令人刹那看清背后隐藏的点点甜蜜、滴滴心伤。郑智化唱的《淡水河边的烟火》就是现代版的《生查子》:

看过了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

我捕捉到你难得一见的笑脸

突然间忘记这是一个分手的夜

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

从此不再相见不再相见

你善变的脸像烟火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一瞬间

今年这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

我孤孤单单只有一个人

现在的你有谁陪在身边

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

原谅我用这首歌词来表达对《生查子》的共鸣,那些初恋的青涩情怀、夏夜的花香晚风,都被这短短的四十字勾起。文字的魅力大概就是如此,给你一个无限大的联想或回忆的世界,令人甘心沉沦。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元宵灯市熙熙攘攘,有人偷偷牵手。

明月依旧,灯市如昼,淡水河里莲莲盏盏,有人泪湿衣袖。

永叔,你也有一颗至情至性的心。

西风残阳王安石

说起王安石,只能长叹一句:“社会不好混。”

为官,王安石直做到宰相,封荆国公;为人,后世推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被列宁誉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

本来做人做成这样,夫复何求?可这些,都不是半山想要的。他一辈子苦心孤诣经营的富国强兵之路,惨淡收场;他本意“摧抑兼并,均济贫乏”的改革,却使官吏变本加厉,贫民深陷水火;他为推行新法提拔重用后进,却使朝堂奸佞当道;他为“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新法,之后却成为蔡京六贼迫害名臣、敛财害民的工具。

王安石死后,在南宋遭彻底否定,一本《拗相公》将其视作妖魔鬼怪,将其说得猪狗不如,其名誉直到清代才被翻案。

理想成为一场讽刺,好心确实成了驴肝肺,人生之悲哀,莫过于此。

北宋至神宗朝已是内忧外患——官僚机构臃肿,冗官多如蚂蚁,范仲淹捣腾失败的“庆历新政”就是为了淘汰冗官;军队虽数量庞大,却是一大包草,与辽国、西夏的战争接连惨败。官僚机构臃肿,军费开支庞大,加上每年给辽国、西夏的岁币,国库连年亏空巨大。

宋神宗二十岁登基,在今日也就是读大一的年龄。大旱、水灾、地震、日食,江山危如累卵,那把众人觊觎的龙椅就像口烧红的铁锅,把少年神宗烫得坐立不安。力图“奋然将雪数世之耻”的神宗找宰相富弼商量,富弼曰:“陛下即位之始,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这样兜头的一盆冷水,少年天子的郁闷可想而知。神宗不再从元老重臣身上寻找希望,而是想到了给他祖父仁宗皇帝上万言书的王安石,“由是想见其人”。

更声起,夜未央,宫灯下。

王安石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少年天子热血沸腾。

神宗几月内将王安石连升几级,在朝老臣不服,三朝元老韩琦辞相。

神宗问:“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

韩琦说:“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公元1069年,神宗力排众议,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和陈升之一起议行新法,自此开始了长达十六年的变法,史称“熙宁变法”。

“制置三司条例司”设立,王安石举荐吕惠卿、章惇、曾布、吕嘉问、沈括等新人入“条例司”,神宗照单全收。变法派初成,新旧两党开始相互攻击。

在“条例司”任职的苏轼从内部发难攻击新法,被调出;翰林学士范镇三书言青苗,被夺职致仕;欧阳修乞致仕,“乃听之”;富弼反对青苗法辞相,被贬出京,“判亳州”;文彦博言市易法与百姓争利,“出彦博守魏”……次年王安石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拜相,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等新法先后颁行天下,变法进入高潮,变法派大获全胜。

宋朝言路开明,朝官胆肥,在朝堂上敢和皇帝轴,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贬谪出京,不会掉脑袋。守旧派以司马光、韩琦为领袖,变法派以王安石、吕惠卿为旗手,两派人等在朝堂上激烈争辩,从政见不同发展到攻击对方人品道德。神宗力挺新党,云:“人臣但能言道德,而不以功名之实,亦无补于事。”这里神宗明显是在帮王安石说话。政治本就是王八蛋,新旧党不存在谁对谁错,立场不同而已,但从双方主将人品道德上评判,旧党指责新党品德有问题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们可以把变法派骨干挨个儿看看,除了领袖,其余都是一帮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主帅——王安石,不迩声色,为官廉洁,忧国忧民,罢相后两袖清风;苏轼被新党攻讦,关进乌台狱险遭处死,王安石上书营救。其人品没的挑,变法的动机也纯正,没有他,变法派就是乌合之众。

副帅——吕惠卿,这就是个垃圾!司马光云:“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皆其所为。”吕有才,王安石对他十分器重,有“卵翼之恩,父师之义”,“事无大小必谋之,凡所建请章奏皆其笔”,吕因王安石成为变法派二号人物,王安石罢相后还力荐吕任参知政事。吕领事后,为防止王安石复出,开始构陷恩人,凡对王安石诋毁者都被重用。做人无耻也就算了,可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王安石还朝后,吕将王安石给他的私信呈给神宗,里面有“无使上知”(不要让皇上知道)一句,属于欺君。神宗虽未罪责,但对王安石的信任开始动摇。史书评价此魍魉:“惠卿既叛安石,凡可以害王氏者无不为。”就这样一只雌雄同体的软体生物,网上居然很多夸赞它的帖子,这世界是怎么了?

沈括——雌雄同体软体科;才子;《梦溪笔谈》作者;曾是苏轼好友。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他落井下石,将苏轼送他的赠诗当罪证举报。

邓绾——雌雄同体软体科;有才;曾经“举进士,为礼部第一”。对王安石及新法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被提拔,同乡骂其无耻,其曰:“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王安石第一次罢相,邓绾转投吕惠卿打击王安石;王安石复相,邓绾又弹劾吕惠卿、章惇等以取谀王安石。

变法派里这样的人还有很多,看多了怕自己对人性绝望,写多了怕你对人性绝望,不写也罢。想不通安石这样一个老臣谋国的政治家、思想家,怎就看不清这些政治投机分子。拉着这样一支队伍,能成事才是咄咄怪事。

司马光写信劝王安石停止变法,王安石回信,也就是如雷贯耳的《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昨日蒙教……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答司马谏议书》态度决绝,寓刚于柔,字里行间能看出王安石作为一个相国的自信。收到此信的司马光遂与王安石断交,离京外任。公正地说,王安石的新法过于激进与理想主义。一道新法出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百姓没有享受到多少好处,豪强倒被逼得鸡飞狗跳,新法流弊四起。

公元1074年,大旱,蝗灾。地方官催迫灾民交还青苗法所贷放的本息,致饥民逃荒,大批流入京城。城门官郑侠绘饿殍千里的《流民图》冒死进于神宗,请求朝廷罢除新法。因郑侠早年得过王安石奖引,此举被后世讥为背恩。我倒觉得郑侠是个磊落之人,其冒死上谏应是感于新法的弊端,为民请命,并不为取谀守旧派。郑侠奏疏声称“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宜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神宗观图览疏,“长吁数四,夜寝不寐”,翌日下诏废除部分新法。也是天意如此,郑侠本意是以自己性命换取新法废除,以救百姓,神宗下诏后,“越三日大雨”。这场雨救了郑侠也导致王安石的去位,吕惠卿窃居高位,郑侠被放逐英州。

第二年王安石虽复起用,但大势已去——守旧派势力增强;变法派内讧;两位太后支持守旧派;神宗对王安石信任度大大降低,“王安石再相,上意颇厌之,事多不从”。又逢彗星出,守旧派以“天变”攻击变法,神宗更加动摇,对王安石说:“闻民间殊苦新法。”公元1076年,王安石再次罢相,归居金陵(今江苏南京)钟山,之后布衫青驴,潜心著述。

我看半山,先是个政治家,尔后才是文学家。其赋文写诗,并不为表现人生情趣、文学才思,强调的是文学的实际社会功能——《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答司马谏议书》是政论;《读孟尝君传》谈的是怎样“得士”;《伤仲永》教导人不可依恃天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重要;连《游褒禅山记》这样的散文游记,都要和大伙探讨哲理。老成持重的相国行文,也许就是这样,过分显露性情,会被视为幼稚。王相国偶尔性情流露的《明妃曲》却差点儿为其带来大祸。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明妃曲》(其一)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明妃曲》(其二)

《明妃曲》是半山的名作,千古吟咏王昭君的诗歌未有出其右者。美人好看在哪里?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反正就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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