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日天寒微雪,王之涣与和他齐名的王昌龄、高适三人至旗亭小饮,正好有些梨园名角与当红歌妓也来此会宴,他们便一面饮酒一面观看。王昌龄提议说,我们各擅诗名,究竟谁胜于谁,今天可看她们所唱谁的诗多,谁便为优者。第一个歌妓唱的是王昌龄的“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在壁上为自己画了一道。第二个唱的是高适的“开箧泪沾臆”,高适也为自己画了一道。随后王昌龄又添得一道。想来这时候王之涣脸上挂不住了,说,这几位都是柴禾妞,唱的都是没文化的歌,应看那位美女歌妓唱的是谁的诗。若她唱的不是我的诗,我终身不敢与你们二位争了。须臾,佳妓唱曰: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是王之涣的《凉州词》。三人开怀大笑,之涣曰:“田舍奴,吾岂妄哉!”诸伶因他们大笑而见问,知是王之涣等,拜曰:“肉眼不识神仙。”估计后头是追着要签名了。
旗亭画壁,遂成典故,元人还编成杂剧上演。可见当时王之涣诗名之盛,也可见当时的诗人都是散仙哪,个个狂放不羁,心如赤子。心向往之。
可恨的是王之涣的表弟,在王之涣死后,帮其整理诗集,不小心将他的诗集烧了。本来烧了也还是可以补救的,大不了再从民间去收集,但想来那个脑袋进水的表弟也没当回事。这一烧就烧掉了多少篇“白日依山尽”,对中国文化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王之涣的诗虽只有六首存世,但仅凭《凉州词》与《登鹳雀楼》两首就足以睥睨群雄,流芳千古。乾隆一辈子写诗无数,号称“十全老人”,可那一大堆纸,生火烧煤炉倒挺合适的。
如此风流人物,岂是池中之物。王之涣在衡水主簿任上没几年,便愤然辞官而去,直到十五年后再任文安郡文安县尉。十五年的松风竹露,明月梅开,王之涣该是写了多少山水诗、田园诗啊!这表弟得判刑!
一个县公安局长的职务,王之涣也干得兢兢业业。当地百姓颂扬其“在职以清白著,理人以公平称”。杀鸡用牛刀,宰辅之才干个刀笔小吏的活儿,那还不是小菜。
可惜王之涣只活到五十五岁,卒于文安县尉任上。三十八岁的李氏并未改嫁,六年后也病死,因不是正妻,未能与王之涣合葬。
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会教他念:“白日依山尽……”
我要告诉他:在很久以前,有个白衣少年,喜欢击剑悲歌。楼太高了,云太远了,孩子累了。他的故事很少,他的心情很长……
野旷江清孟浩然
孟浩然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李清照说: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我说:下了一夜暴雨,大院里栀子花肯定开了,我偷些去学校送女同学。
这就是我和唐宋才子的差距,这就是我对待人生的现实主义态度。
所以一首《春晓》,历经千年,妇孺能诵。而我的栀子花,只能被班主任当作我斑斑劣迹的证据,使我有幸得到班里最后一个加入少先队的荣誉。班主任不解风情,孟浩然、李清照的伤春惜花,与我送花给女同学的行为不都是对美好的向往?
孟浩然公元689年生,襄阳(今湖北襄阳)人,终身不仕。
唐宋两朝,一生没有入仕的大文人不多,孟浩然和姜夔比较典型。
在当时看来,二人都满腹牢骚、痛不欲生;现在看来,没当成官未必是件坏事。诗人作官,就跟军阀作诗一样,结果都好不了。
孟浩然可以种种田,喝喝酒;姜夔可以填填词,泡泡妞,不比当个鸟官来得逍遥快活!
四十岁之前的孟浩然比较可爱。那时候他是真的不愿入仕,长年隐居在襄阳附近的鹿门山,此地也曾是三国时庞德公的隐居地。
也许唐朝的隐士都比较牛,何况像孟浩然这样诗名在外的隐士。想想那时候的读书人也真是矛盾——既向往魏晋高士的隐逸之风,又希望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匡国济世,奈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称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
魏晋南北朝时期,高士名流除了腹中才学以外,飘逸俊朗的外貌气质也是个非常重要的标准,谓之:“美颜不裹痴骨。”
唐朝的士子对名士的评点,深受魏晋遗风影响。
自然,像孟浩然这样“风神散朗”、品行高洁的隐逸诗人,在当时是很为世人倾慕的。李白、王维、王昌龄、张九龄等名士都与孟浩然有交往。
狂傲如李白,在《赠孟浩然》诗里对前辈也是狂拍马屁: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连李白都叹“高山安可仰”,可见孟浩然在当时诗坛的江湖地位。
想必那段田园隐居的日子,孟浩然过得也是恬静悠闲。最能体现他诗歌风格和闲适心情的当属《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我一混社会的哥们儿对这首诗有极其经典的翻译:“今天吃的不错,重阳节还来吃!”我绝倒。
《过故人庄》深得陶渊明田园诗真味。王维虽也写田园诗,可那毕竟是朝中大员想象中的井田阡陌,哪抵得过孟浩然生于其间的泥土气息。
四十岁那年,孟浩然对人生的态度突然有了很大的转变。也许是生计无着,也许是其他原因,孟浩然赴长安应进士试。
初到长安,这样一位高士,名流公卿自然争相邀请赴宴。
一次,在太学的宴席上,士子们赋诗作乐,孟浩然一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钦服,嗟其清绝,咸搁笔不复为继。
后世温庭筠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皆是千古名句,可词境都与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雷同,应该是从孟浩然此句中化出。
有才华不等于会考试,孟浩然科考落第。之后,王维、张九龄等都为其入仕做过努力。《唐才子传》说了一个王维帮孟浩然的故事:
一日王维邀孟浩然至内署商较风雅,突然闻报玄宗临幸。孟浩然也是个土包子,惊慌之下钻入床底躲避。王维不敢欺君,据实奏闻。玄宗素闻孟浩然大名,只是一直没有见过,就命孟浩然出来拜见。帝问曰:“卿将诗来耶?”本来多好的一个机会啊,皇帝都仰慕你的诗名,让你现场做诗一首,你随便写首歌功颂德、感叹盛世逢明君的诗不就结了?皇帝一乐,赏个四品五品的官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叹我们灰头土脸的孟夫子啊,估计床底下钻进钻出的,被床架子把脑袋撞出包了,脱口吟出: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八句诗,哪一句都是牢骚。王维在边上估计脸都绿了。也就是我们的盛唐皇帝气度大,若换作乾隆,孟浩然保管吃不了兜着走。
玄宗虽没有龙颜大怒,闻之却很是不悦,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
确实也是,你孟浩然从未求仕,又何来被皇帝所弃之语,这不是往三郎头上扣屎盆子。难不成孟浩然自比孔明,怪皇帝老儿没有三顾鹿门?
玄宗最后倒也没难为孟浩然,只是“命放还南山”。
唯一一次入仕的机会就这样被孟夫子砸锅了。当然《唐才子传》谬误颇多,这也只能当个传说听听。
孟浩然离开长安时的心情是凄苦失落的,他曾给一名叫远的僧人写信——《秦中感秋寄远上人》:
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
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
黄金燃桂尽,壮志逐年衰。
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
这里我们应该能了解孟浩然为何突然在不惑之年求取功名。“三径苦无资”就是句大白话,想归隐苦于没有钱。“黄金燃桂尽”一句是说长安物价水平太高,消费不起了。
你说这世界把人给逼的,活生生能把好人逼成坏人,坏人逼成好人。
想当隐士没money,想入朝堂没门路。孟老师啊,人家陶潜都能回家种田,海瑞可以回家种红薯,你就不可以回去弄几亩菜地啊,非要坏了你的晚节,哭着喊着要去当官,而且你这当官的动机也不纯哪!
我这里倒不是在指摘孟浩然的不是,我是太理解他欲上不能、欲下不能的心情了,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
孟浩然离开长安的时候,给王维留了一首诗: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唉,“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守得住寂寞,愿做那没有看客的孤单舞者。连发条微博、微信都盯着看有没有人回复,有没有人点赞,更别说是一世的寂寞。
失意的孟浩然离开长安后,在吴越一带游历多年,《宿建德江》就是在此途中写下的: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一幅苍凉壮阔的塞外画卷;“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则是一张静谧深远的江南风景。
吴越期间,孟浩然还不死心,献《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给宰相张九龄,以求引荐录用。张九龄贬荆州长史,孟浩然曾应辟入幕,不久辞官归乡。
公元740年,王昌龄从被流贬的岭南召回,途经襄阳,访孟浩然,相见甚欢。孟浩然因纵情饮宴、食鲜,引发背疽而死。性命相赠知己,也算死得其所。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里评孟浩然诗:“语淡而味终不薄。”
王维曾画孟浩然像于郢州亭子里,题曰“浩然亭”。后人因尊崇先生,不愿直呼其名,改作“孟亭”。
明月冰心王昌龄
唐朝的大诗人里,论死法,可谓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因嫉恨被杀的也许就王昌龄一个,尔后又有粉丝替其报仇的更是只有王昌龄一个。这哪里是律法森严的大唐,整个就是快意恩仇的江湖。
王昌龄出生时间的记录比较模糊,大约是公元698年左右。如果是这一年,那王昌龄比李白、王维大三岁。王昌龄早年家境贫寒,困于农耕,三十岁才考中进士。《唐才子传》载:“开元十五年李嶷榜进士,授汜水尉;又中宏辞,迁校书郎。”王昌龄先被授汜水县尉,后因选博学宏辞科,超绝群伦,迁为秘书省校书郎。
自古担任校书郎职务的多为饱学之士。领着俸禄又可安心做学问,且不会被牵涉进云谲波诡的官场险恶中,这样一个官职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夫复何求。《唐才子传》记王昌龄:“晚途不矜小节,谤议腾沸,两窜遐荒。”具体如何“不矜小节”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后人把他举为体现“风骨”的代表来看,王昌龄做人硬梆梆,做官肯定是块茅坑里的石头,人嫌狗不理。既然都“谤议腾沸”了,你一个芝麻大的校书郎,朱笔一挥,贬往岭南。
张九龄在大庾岭开凿梅关古道之前,岭南交通闭塞、瘴乡恶土,被称为蛮夷之地。刘禹锡、秦观、柳宗元等都曾被流贬至此。从公元737年去,到740年被召回,王昌龄在岭南一待就是四年。
年过不惑的人,抛家辞友,孑然一身。千余个月垂虫吟的夜晚,万余个露湿青衫的孤单。
在被召回长安的路上,王昌龄途经襄阳,顺道去探访老友孟浩然。孰知此次会面,竟送了孟浩然的性命。
不像现在,谁想谁了掏出手机就打,管你是在制造肥料还是在制造人类。费老失魂落魄地看着手机说:“太近喽……近得人都喘不过气来……”古代人进京赶考,路上一走就是半年一年的,亲朋好友有时候几年没有音讯也是正常,但这种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反而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距离。
两位知己多年未见,热情拥抱,老泪纵横,按下不表。狠的是孟浩然居然大摆宴席,要和王昌龄不醉无归。列位看官估计心里嘀咕了:有朋自远方来,摆酒接风也是情理之中,这算什么狠?且听我慢慢道来:王昌龄来之前,孟浩然患的背疽已快痊愈。项羽的谋士范增、三国的刘表和曹休都是死于背疽,患背疽忌饮酒和食海鲜之类的腥物。可孟浩然席间不仅和王昌龄纵情饮酒,还吃了鲈鱼。真是感慨古人对朋友的肝胆,可谓以性命相赠,不为别的,只为知己。岂是今日为发财升官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庸人可比。
王昌龄流贬岭南的路上,孟浩然有《送王昌龄之岭南》一诗相送;王昌龄被召回长安的路上,孟浩然竟以死相送。一生得此知己足矣。最终孟浩然因饮酒食鲜,背疽发作而死。
离开襄阳,王昌龄经岳阳,遇李白,作有《巴陵送李十二》一诗送之。
返回长安后,王昌龄被授江宁县丞,岑参作《送王大昌龄赴江宁》诗相送。
此一送,已是永别。
江宁县丞,一个比七品县令还要低的职务,王昌龄一做就是八九年。以王昌龄的才学,干这样一个芝麻绿豆官本就和窦娥一样冤,居然还会遭人谤议。公元748年,王昌龄因“不护细行”的罪名,再贬龙标(今湖南黔阳)尉。
吴江烟雨,楚峰独立,王昌龄为告别的好友写下《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是啊,一片冰心在玉壶。这百世不曾融化的纯净,千年饮入愁肠的澈明。
李白此时正在漫游天下的路上,写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是啊,我寄愁心与明月。收下这杨花飘落的忧愁,收下这杜鹃声声的明月。
《唐才子传》载王昌龄“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
“安史之乱”爆发,王昌龄避祸经亳州,竟为刺史闾丘晓所杀。死前,他会不会再望向玉门关的天空,再念上一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秦时的明月暗了,汉时的雄关断了,漂泊万里的人啊,再也回不去了。
后张镐按军河南,欲戮杀闾丘晓,此虫豸哀告曰:“吾有八十老母要奉养。”张镐答:“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乎?”此虫豸无语。不知道后来是被张镐活绑在树上,一片片割肉涮着吃了,还是掏出心来,烈酒一喷,趁热嚼了。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玉门关上,青衫客,双目澹澹,衣袂激荡。一千年的月光,落在了心上,一万里的雄关,啸成了苍茫……
《出塞》被后人誉为唐人绝句压卷之作。王昌龄被举为体现“风骨”的代表,人称“诗家夫子”。
坐看云起王摩诘
就诗而论,唐朝诗人里李白第一;就才华的全面性来比,唐朝诗人里王维第一。你拿枪顶着我我还是这样说。用钱砸我?咱俩坐下来商量商量。
先说王维的诗——诗至盛唐众体皆备,王维于各种诗体无所不长,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论五、七古以王维为名家,五、七律和五排、五绝以王维为正宗,七绝以王维为羽翼。王维可以说是盛唐各种诗体的集大成者。如果愣要给唐诗人弄个排名,王维第三名是跑不了的,前两名是谁自己想去。
再说王维的画——王维创“破墨法”写山水云石,后人推其为南宗画派之祖,称:“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绘画理论作品《山水诀》很有点武林秘籍的意思,被后世画者奉为圭臬;王维唯一遗世画作《雪溪图》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右上角有赵佶题字“王维雪溪图”,如果拿出来公开拍卖,梵高的《向日葵》要靠边站。
三说王维的音乐造诣——玉真公主家宴上王维一曲《郁轮袍》弹得风生水起,大有司马相如奏《凤求凰》的风采,玉真公主如闻天乐;有人拿《按乐图》给王维看,王维说:“图中人在弹《霓裳》第三叠最初拍”,此人不信,找人弹《霓裳》到此处,果然如画中姿势,我想现在没有哪个音乐家能做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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