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阕词乍看是情词,梁启超评此词“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我多少次码字煽情的时候,亦反复盗用此词境,人品号令天下,屡试不爽。另外百度啊百度!有没有给人家辛弃疾交版权费!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云:“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小山、少游是婉约派正宗,稼轩牛刀小试,就能达到他们的高度,牛叉可见一斑。
公元1203年,主张北伐的韩侂胄起用主战派人士,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年迈的词人精神为之一振。韩侂胄筹划北伐,实为政治投机,以巩固在朝势力,起用辛弃疾等主战元勋只为炒作。辛弃疾认为战机并不成熟,主张暂时不要草率行事,遭韩侂胄猜疑,不久被贬往京口(今江苏镇江)前线任知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是在镇江写下: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阕词用典很多,情感表达复杂,既要求积极抗金,又忧虑宋军轻敌冒进。北固亭是京口名楼,登楼可望已属金国的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区。登高远眺,四顾苍茫,英雄落寞,一腔悲愤吐之为词。远隔千年,依然能感觉到其中的沉痛悲郁。
两年后辛弃疾再遭罢免,重回上饶附近的铅山闲居,虽屡见封召,乃至授以兵部侍郎、枢密都承旨要职,我想稼轩当时已是心如死灰,再未还朝,两年后辞世,卒年六十八岁。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贺新郎》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
——《兰陵王》
你们可看见稼轩绝望中无法消磨的痛苦!
你们可听见一个渴望马革裹尸灵魂的怨怼!
你们可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悲凉?
范开《稼轩词序》云稼轩:“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稼轩:“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
冷香寒月似姜夔
宋朝布衣终生的大才子有俩,一个是梅妻鹤子的林逋,一个就是穷愁潦倒的姜夔。
林逋是因为人家要做世外高人,求官这么恶俗的事情入不了半人半仙的隐士法眼;而姜夔,命苦如黄连,一生漂泊流离、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死后贫不能殡,由朋友凑钱才得以安葬。
性格决定命运,如果姜夔能像林逋一样超脱,一辈子要少遭多少罪。
论才华,姜夔堪比圣洁的王维。姜夔通音律,精赏鉴,工翰墨。写诗只为场面应酬,随便写本《诗说》,世人惊艳,严羽《沧浪诗话》以前,无以为过。以上所述都为小道,不足挂齿,作词度曲才是白石的必杀技。
张炎《词源》云:“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又云:“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宋词通论》称其为“南宋唯一的开山大师”。
如果把姜夔放在今日,那就太牛了——音乐家、文物专家、书法家、诗人、词人。一张名片抽出来,能晃花你的眼,而且里面每一个名头都是真金实银、如假包换。这样的人才,各大娱乐公司还不打破头地抢,一首歌词十万块,爱要不要!那时候,林夕估计也得下课。
人生就是如此荒谬,这样一个全才,居然衣食无依,要靠人接济度日,也难怪现在这么多愤青。哲学家教导我们要辩证地看待问题,姜夔如果一辈子顺风顺水,又哪来那些悲伤岁月里的恒久挣扎;没有这样刻骨的生命体验,又何来触动人心的字句。李煜、柳永、苏轼、李清照……这些词坛大家,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所以啊,看看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倒霉事,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幸运。我就是这样地阿Q,你咬我啊。
姜夔虽是个全才,可我觉得他也是个性格柔弱、缺乏独立生存能力的人。
姜夔少时随父宦游,父亡后依姐生活,其间不务正业,四处游历。三十余岁得萧德藻赏识,娶其侄女为妻,从此开始了他的“清客”生涯。萧把姜夔推荐给杨万里,杨万里虽是欣赏白石才华,可觉得自个儿家水池太小,转手又把白石推荐给了范成大,其间白石结识了世家张鉴。中年以后,姜夔依张鉴十年,张鉴死后,姜夔贫无所依,浪迹于浙东、嘉兴、金陵、扬州,约于公元1221年死于杭州。
何谓清客?
鲁迅说:“就是权门的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这才能不失其为清客。也就是说,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
可叹啊,“清客”这样的身份,虽是有些本领,却是被有骨气的知识分子所不屑的,哪怕像柳永那样厮混于小姐堆中,也比当个曳裾门客要强吧。
也就是因为一生为清客,姜夔是很不招王国维待见的。《人间词话》篇幅精练短小,但王国维批判白石却是不吝笔墨:
“白石写景之作……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
“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从不欣赏到鄙视,这样作践白石,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国维与姜夔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文人相轻是中国传统,王国维这里却“轻”得有点不地道。白石在词里作旷达语确实有点假,可说他口不言钱,暗地“贪浊”,就是人身攻击了。白石真要如王国维所言,那就太迎合现代潮流了,又怎会一辈子如此穷困潦倒。
除了入仕以外,古代读书人我不知道是如何看待生存问题的,林逋可以卖梅实,柳永可以替妓女写歌词……就算不屑干这些,教书、卖字总可以吧,总不会毁了你读书人的清誉了吧?想来还是不甘心,与这些名人世家诗词酬唱,总还是清雅的,总还是有机会被举荐的,至于肚子问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才高如秦观,都曾“奔走道途,常数千里;淹留场屋,几二十年”。年轻时候的姜夔,不知道有没有去参加科考。四十三岁,他曾进《大乐议》《琴瑟考古图》于朝,希望被朝廷采纳,未果。两年后,又进《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这次运气好点,获诏免解参加礼部考试。就像张爱玲考国文不及格一样讽刺,姜夔没有考中。我时常为自己能码点酸文转得不行,可要丢张微积分试卷给我,一样傻眼。你精通填词作曲又当如何,这都是侑酒小道,进士科举不考这个。
王国维说:“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看来王国维对白石真是又爱又恨,一会儿踩,一会儿夸啊。)
孔子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姜夔本有机会摆脱困境,张鉴曾要出钱替他买官。看着一辈子追寻的东西唾手可得,又有几个人不会动心,可貌似唯唯诺诺的姜夔拒绝了。有些坚持,一直在心底,有些骄傲,从来不需要说明。
姜夔一生困蹇,可作为一个词人,他是成功的。宋翔凤《乐府余论》说:“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拿姜夔比杜甫,这马屁拍得有点狠,可说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却是事实。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
看见这阕词,就想起柳永的《望海潮》。同是写名都,柳永笔下的杭州繁花似锦,姜夔眼前的扬州却是经历战火后的荒芜凄凉。有人说,白石词重形式轻实质,我看未必。难道非要像辛弃疾那样拍栏杆、看凶器才是爱国?各人性情不同,白石的所有悲欢,都是用一种克制的语言在表达。“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句就是典型的白石式的爱国语言。山河沦陷,恨意绵绵,只是这种国仇家恨,也带着白石式的清空香冷,被我这样不喜欢看攻略的有小资情结的见了,还以为是在思念哪个女人。
一样写山河破碎之悲的,还有《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这阕词乍看是晏殊式的伤春闲愁,“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一句和“似曾相识燕归来”词境相仿。春光明媚,人去苍茫,唯留绿柳拂风。南宋人暗怀故国,越是后期藏得越深,《淡黄柳》抒羁旅之怀,没有一句沧桑之语,却有风雨欲来的惶惑之意。
中国文人有个特点,混得再惨,那也是曾经拥有个把红颜知己的落拓浪子。一个落魄江湖的高手,西风残照下,眼神空茫,饮下口烈酒,伊人流落何方……既煽看客的情也煽自己的情。
白石就是此中翘楚,而且是和小山一样,心甘情愿地沉溺在粉色回忆之中,不愿自拔。姜夔二十二岁至三十二岁之间,浪迹江淮,在合肥赤阑桥附近结识青楼里的两姊妹。这样一段年少轻狂时的难忘记忆,此后在白石的词里屡屡提起。《琵琶仙》是其中最好的一篇: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白石肯定是杜牧的粉丝,思念江淮两个歌女,也拿杜牧在扬州的风流韵事作比。杜牧说“十年一觉扬州梦”,那确是坠入温柔乡里的梦。可白石,就连一场梦也是清清冷冷的孤单。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踏莎行》
我对这类寥寥数语就能勾勒画面的写字高手极为钦服。温庭筠是喜用暖色渲“画屏金鹧鸪”的富贵牡丹,姜夔是爱用冷色染“皓月冷千山”的一支横梅。
月下千山峭冷,一个单薄如剪影、晶莹如冰雪的离魂倩女,白衣飘飘,归去于犹如冥界的长夜……她会是去寻找过儿的小龙女,还是去追寻宁采臣的小倩?
年少时的情事是一场残梦,如雨过杏花、风吹彩云。小红,才是真切的存在,让这无奈而绝望的人生,有了一抹色彩。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过垂虹》
范成大告老还乡,姜夔应范之邀,访范于苏州的范村,其间创制《暗香》《疏影》两曲相赠。范令其婢歌女小红“肄习之”。音节清婉美妙,范赞赏不已,后来将小红赠给了姜夔。
一名婢女,对高官显贵的范成大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孤苦无依的白石,那些流离飘零的岁月,该是像冬夜里一簇温暖的火焰,是支撑活下去的勇气。
“残柳参差舞”的湖边,小红是否还在为你歌上一曲《暗香》,舞上一曲《疏影》。
“数峰清苦”,清苦的是大宋风雨飘摇的江山,还是你无奈酸楚的一生?
冷香满袖,寒月侵衣,一缕孤魂遥遥归去。
在你身后,只有一个蒋捷;一个词的盛世,就要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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