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蓑烟雨苏东坡
如果将北宋词坛比作江湖,那柳永会是李寻欢,秦观会是花满楼,林逋会是黄药师……
而苏轼,无疑会是一代宗师张三丰,纵横捭阖,武林至尊,万人景仰。
咔嚓!一道闪电撕裂夜幕,苏府传出婴儿清亮的啼哭。一时满室生香,仙鹤围绕苏府上下翻飞,灵芝长满床前屋后,琉璃宝光亮彻四川眉山的天宇。哇!天这么大的祥瑞,撒花——
“你做啥子?!趴地上念阿弥陀佛?滚去打水!你当是佛祖转世啊!”
“你又做啥子?!跪地上念上帝保佑?爬去劈柴!你当是耶稣诞生啊!”
“日你先人,这是我儿子苏轼出生了,没见过大场面的奴才。”
苏洵满意地摸摸胡子,踱着方步往书房逶迤而去,准备赋诗一首,普天同庆。
我叫苏轼。你先别瞪眼珠子,我还小,还没有出名。蹲门口玩泥巴的是我弟弟苏辙。我老子苏洵正在书房里悬梁刺股,我知道,他是想出名。
苏辙曾在我的墓碑上写我小时候“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说实话,我是被逼的。我老子读书都读魔怔了,每次他进书房,我和苏辙就得跟着进去。我清纯美好的童年时光、少年岁月,就在我们仨摇头晃脑背书的声音里唰唰唰地过去了。
十八岁那年,我和王弗成婚。我们是先结婚再恋爱,说得时髦点,王弗是我的初恋。你不用拿鄙夷的眼神看我,包办婚姻也会有爱情。王弗虽比我小了两岁,在为人处世方面却比我懂事得多。后来我每次见客人,都让王弗在屏风后听,要拿主意的时候我就借口WC,去听我老婆的意见。有时候去的次数多了点,客人很替我的前列腺担心。
婚后第三年,我爹带着我和苏辙进京赶考。读那么多书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我写了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后来主考官欧阳修跑来问我,我引用的“尧刑宽赏厚”的典故出自哪里,其实我在考试的时候很紧张,这个典故说的是周公的事,我给记错了。我回答:“想当然耳。”欧阳修乐了。
欧阳修真的不错,那次考试,我和弟弟都榜上有名,我中的还是第二名。没能高兴多久,收到老家的信,母亲去世。我必须回去。
丁忧三年后,全家从眉山搬到了京城。我通过了“三年京察”的中制科考试,之后便开始当官,大理评事、判官、直史馆。你别以为我换了这么多岗位,时间就过去了很久,其实这也就是六七年的事。那几年,我很伤心。老婆死了,爹也死了。
王弗死的那年,我们结婚十一年,她才二十七岁。以后再不会有人躲在屏风后头给我出主意,再不会有人怀疑我的泌尿系统有问题。她常说我看谁都是好人,她不在了,谁再叮嘱我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我爹虽然剥夺了我童年游戏的时光,可我并不恨他,我想念他陪着我和弟弟背书的那些日子。
回到眉山,按我爹的遗嘱,将王弗葬在我母亲的墓旁。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去他们的坟上坐很久。我不想说话,我开始种树。三万棵松树。有这么多的树陪着,他们该不会太寂寞了吧。
三万棵松树,我种了三年。王弗的堂妹王闰之,陪了我三年。我娶了她。
回到京城,我依旧干我原来的差事。可很多事情,已不一样了。
王安石在推行新法,皇上也很支持他。我也赞成新法,有破才有立,我只觉得他们进行得太激烈了,这样的改革会让时局动荡,受苦的还是百姓。我和老师欧阳修都曾上书反对。本只是政见不同,可这样的争论,慢慢变成了权力的争夺。老师被贬出京城,朝堂已成是非之地。我上书请求外调。
这一去,就是十年。闰之待苏迈很好,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地经常想起他的母亲。那时候他还很小,应该是记不住很多事情。十年没有返乡了,我种的那些松树,该是长满山冈了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
在杭州任通判的时候,王闰之居然替我买了个聪明伶俐的丫环,叫朝云。女人啊,我真是捉摸不透。
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太守的那年中秋,我突然很想苏辙,我喝了很多的酒。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收到苏辙的信。
皇甫遵到湖州(今浙江湖州)来拿我时,我老婆王闰之怕得要死,号啕大哭。其实我也很怕,很多人想我死,这次去京都我也许就回不来了。可我不能让她看出来,我不想让她太伤心。
我说:杨朴被捉的时候,他乡下老婆都有诗送别,你就不能写首诗送我啊。
看见她笑了,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御史中丞李定参我做诗讪谤朝廷,我被关进了御史台狱。御史台也称乌台,所以这件事被称作“乌台诗案”。
人一旦进了这种地方,就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之前对人生所有的认识和逻辑,被这段监牢生涯彻底颠覆。我是一个太守,我是一个大文豪,我是一个书法家,我还是一个大画家。这又怎样?进到这里来,你就是一块会动的肉,你和强奸犯、盗贼、杀人犯……并没有什么区别,皮鞭抽到身上你会更疼,羞辱听在耳里你会不堪忍受。在这里,你会比他们更早地死去。
我以为我会死,我甚至和苏迈约好:如果哪天他送的牢饭有鱼,我就是被判了死刑。这小子出门了,没有把暗号告诉为我送饭的人。结果有人送了鱼,结果我几天没有睡,结果我写了遗言诗,结果我浪费了此生最大的表情。
感谢替我求神拜佛的杭州百姓,感谢替我准备热水洗脚的狱卒,感谢范镇、张方平;感谢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感谢吴充,感谢重病中的太皇太后,祝您仙福永享、寿于天齐!当然,我最想感谢的是MTV颁给我这个奖!这个——每年都说一次,说顺嘴了。
因为有这些我要感谢的人,所以,我没有死成。从朝堂上下来,我看见了沈括,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知道,他把我写给他的送别诗,当作证据举报了我。举报我的人很多,可里面不应该有他,他怎能用写《梦溪笔谈》的脑子,苦苦思索如何写一封整死我的举报信。
皇恩浩荡,我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也就是照顾点面子的流放。我并不介意,从御史台狱被放出来的那几天,我看见谁都想握手。我还有太多的好词没有填,我可不想这么早就死。
自那以后,我就不再热衷功名,开始喜欢老庄的书,喜欢吃斋念佛。每看见新科进士们一副豪情万丈、舍我其谁的样子,我就觉得特别的可笑,又有一点伤心。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
我的这件案子,连累了很多人,王定国也被牵涉在内,他的歌伎柔奴陪着他一起被贬去南荒。我问柔奴:“南蛮之地的日子不好过吧?”柔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愣了很久。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在黄州的那四年很清闲,我是个戴罪之人,没有多少人会再来烦我。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寂寞,但这样也很好,我经常会去黄州附近的赤壁转转。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前赤壁赋》
那四年,也许是我一生写诗填词最多的时间。其实在被抓去京城之前,我也写了很多。因是诗文惹祸,皇甫遵来抓我那天,王闰之烧了很多我的诗词。
人生如梦。
神宗驾崩后,哲宗即位,高太后听政。新党势力开始倒霉,司马光重新被起用为相。我因为反对过新法,被看作是旧党的同志,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学士。
我已经说过,我不反对改革,也不恨王安石,我只是觉得他的做法过于激进。如果王弗还活着,一定会劝我闭上嘴,黑白何必分得这么清楚。朝云也调侃我: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可有时候,人活着就为那点脾气。很快,我在朝里又待不下去了。我再度自求外调,我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杭州当太守。在杭州的两年,我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湖泥在西湖旁边筑了一道堤坝,百姓管它叫“苏堤”。
太后还是很看重我的,在杭州待了两年后我一直在升官,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可我并没有觉得快乐。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王弗死了,王闰之死了,朝云死了。闰之陪着我的二十五年,日日担惊受怕,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我没什么可以报答她,只愿与她死能同穴。
朝云,我又被贬了,又让你说中了,我这辈子就一直是不合时宜的。可我并没有后悔,我后悔的是没有对你好一点儿。你给我生的遁儿,如果不是因为我一直奔波在路上,也就不会死。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洗儿诗》
朝云,现在你也死了,如果不是被贬惠州(今广东惠州),你也许就不会染病。为什么和我扯上关系的女人都不能善终?我不会再娶了,再等等吧,待我把你葬在你喜欢的丰湖边上,我很快会去陪你们。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惠州,我要走了,我要去更远的海南,他们说那儿,就是天涯海角,就是人世的尽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
公元1101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元祐旧党,苏轼北归途中,卒于常州(今江苏常州),时六十六岁。
二十五年后,北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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