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豹形美玉大凡都出自京城王宫,恐怕是公子从宫中偷来的吧?测字先生仍然紧抓我的手,独眼试探着我的反应。偷来的?我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大概是偷来的吧,偷来之物可以廉价卖给你,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公子想卖多少钱?不多,只要够我一路的盘缠花费就行。
公子想去哪里?不知道,要走着看,我在找一家从南方过来的杂耍班子。你见过他们从此地路过吗?
杂耍班子?公子是个卖艺之人吗?测字先生松开我的手,绕着我走了一圈,有点狐疑地说,你不是卖艺人,怎么我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帝王之气呢?
那是我的前世,你没看见我现在急着卖掉这块宝玉换取路上的盘缠吗?我低头看了看测字先生的钱箱,箱里的钱不多,但估计也够我在路上用几天了,于是我摘下了那块从小佩戴至今的燮宫珍宝,放在一堆卦签上。卖给你吧,我对测字先生说,我只要这么多钱。
测字先生帮我把箱里的银子倒进空瘪的钱褡里,当我背着钱褡匆忙离开测字摊时,听见后面传来测字先生令人震惊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他说,你是被废黜的燮王。我吓了一跳,测字先生神奇的鉴别能力把我吓了一跳,正如民谚所说,采石自古多奇人。我不得不相信采石县这个地方确实不同一般,采石人氏中不仅有权倾一时的母后孟夫人,不仅有云集丹墀的宠宦艳妃,还有这样的料事如神的测字先生。我意识到它对我并非福音,我必须尽早离开这个危险的地域。
那天采石县街头弥漫着风声鹤唳的异常气氛,街市上人心惶乱,车马东奔西窜,一队紫衣兵丁从县衙门里潮水般地涌出来,直奔县城东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识地躲在路边,惟恐兵丁们的行动是针对我而来的,惟恐测字先生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兵丁们通过之后我听见有人用一种狂喜的声音在叫喊,去孟国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满门抄斩啦。我终于释然,同时有一点羞惭。我想一个流落异地靠典卖玉玦为生的帝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在午后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孟国舅其实是我的嫡亲。我知道采石县孟府在孟夫人的庇护下也曾显赫一时,孟府中藏有许多燮宫珍宝,那是孟夫人用三条大船偷运过来的。初到采石地界时我羞于造访孟国舅,而现在一种古怪的阴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随在那群紫衣兵丁身后,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是如何向前朝显贵兴师问罪的。孟府门前森严壁垒,兵丁们堵住了街巷两侧的出口,我只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馆门前,混迹于一群喝午茶的男人中间朝孟府张望。远远地能听见那座高墙大院内凄厉的妇人们的哭叫声,有人被陆陆续续推出朱门青狮之外,已经是木枷在身了。挤在茶馆门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称快的,嘴里连声嚷着,这回解恨了,这回采石地界就安宁了。我惊异于茶客这种幸灾乐祸的言行,我问他,你为何如此仇视孟国舅呢?那个茶客对我的问题同样觉得惊异,他说,公子问得奇怪,孟国舅狗仗人势鱼肉乡里,每年冬天都要用婴儿的脑花滋补身体,采石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恨呢?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茶客,斩了孟国舅采石界真的就安宁了吗?茶客说,那谁知道呢?赶走了猛虎又会有恶狼,不过布衣百姓管不了许多,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富人希望穷人穷死,穷人没办法,只能指望富人暴死啦。我无言以对,为了不让茶客们发现我的窘迫,我将目光转向了那支狼狈的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的队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见我的舅父孟得规,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大婚庆典上,聊聊一番应酬,我对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想不到与孟得规再次相遇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悄然闪到茶馆的窗后观望着孟得规走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绝望而激愤的白光,气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体态让人联想到婴儿的脑花。有人朝孟得规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规的脸上很快就溅满了众人的唾沫,我看见他的头在木枷圈里徒劳地转动,想寻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还听见他最后的无可奈何的狂叫声,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个也跑不掉。你们等着我回来,回来吸干你们的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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