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陛下冤煞奴婢了。我与蕙妃井水不犯河水,能把她怎么样呢?菡妃伶牙俐齿地挡住我的直言诘问,红丝袖朝烟霞堂方向甩了甩,她说,奴婢担当不起,这话陛下应该去问王后娘娘才是。我想既然连菡、堇姐妹也知道了鹂鸣阁的消息,彭氏肯定早已知道。果然第二天彭氏就来清修堂恭贺蕙妃孕胎,她的强充笑容和悻悻语气让我深感痛心,我懒得向她作任何表白,只冷冷说了一句,既然万爪挠心,何不回烟霞堂痛哭一场?彭氏怔然片刻,嘴角复又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说,皇上小觑我了,我身为一国之后,怎会与一个侧妃争强斗胜?三宫六院中唯蕙妃先得龙胎,看来惠妃真的福分非浅,我做姐姐的需好好照顾这位好妹妹了。
孕期的蕙妃犹如惊弓之鸟,她对宫女送来的每一份食物都有戒备,怀疑宫厨与后妃们沆瀣一气,投毒于粟米甜品之中,每一份食物必经宫女品尝过后才肯下箸入口。孕期的蕙妃花容美貌被一层层洗涤褪尽,气色憔悴,蛾眉秀目之间凝结着一分幽怨,几分苍凉。我每次到鹂鸣阁去与蕙妃面晤,看见的是一个单薄的纸人随风飘荡的景象,这很奇怪。我看见可怜的蕙妃随风飘荡,但我却无法遮挡鹂鸣阁上的八面来风。蕙妃告诉我她把彭王后送来的食物悉数喂了狸猫,彭王后也知道此事,但她仍然每天差人送来各种花样的食物,遇及风雨天也不间断。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蕙妃说着眼圈又红了,她知道我不会吃,为什么还要天天送来?一碗又一碗,一碟又一碟的,难道她指望会打动我的枯石心肠吗?我看见那只狸猫伏在花栏上打盹,并没有丝毫中了蛊毒的迹象。妇人们的想法往往是千奇百怪扑朔迷离的,我无法排遣蕙妃锱铢必究的受害妄想,也无法猜透彭氏玩的是什么伎俩。至于我只是一个被卷进脂粉漩涡的帝王。我在三宫六院间来去匆匆,龙冠金履溅上些许红粉香水,也会溅上污水浊渍,一切都很自然。
这年春天燮国南部的乡村田野遍遭蝗灾。蝗害像一场黑色风暴弥漫了南部的天空,几个昼夜内啄光了田园的每一根青苗。农人们面对灾后的田园大放悲声,诅咒上苍在青黄不接之际又降灾祸,他们在田陌里搜寻死去的蝗虫,埋怨人饿着肚腹虫子却因饱胀而死。愤怒而绝望的农人们在谷场上堆起一座座死蝗虫的小山,点火焚烧。据说蝗虫之火一直燃烧了两天两夜,那股腥臭的焦烟一直传至百里之外的邻国城镇。宫中朝臣们谈蝗色变,深恐南部颗粒不收的灾情会导致秋后全国的饥馑和民心的****。在例行的朝觐中我满耳听到的是蝗、蝗、蝗,及至后来我浑身刺痒,似乎觉得满天蝗虫飞进了繁心殿。我在金銮龙椅上坐立不安,打断了丞相冯敖喋喋不休的奏言,不要再说蝗虫了。我说,群臣们能否议议旁的朝政大事?说什么都行,只要别说蝗虫。冯敖一时语塞,黯然退下。礼部尚书颜子卿义趋前递来一纸奏疏,他说,培县县令张恺在蝗灾中以身殉民,请陛下诏令嘉奖张恺家眷,以昭扬为父母官者的美德节操。我问,张恺如何以身殉民?是被蝗虫咬死的吗?颜子卿兴意盎然地禀告道,张县令不是被蝗虫咬死,而是吞食大量蝗虫而死,张县令那天亲领一班县吏去农田中扑虫救苗,因扑救无效而致迷狂,捉到的蝗虫悉数咽进了肚腹,在场百姓都被此举感动,涕泗交加。我听罢颜子卿的一番陈述,欲笑不能,只得含糊应允,我说,蝗虫吞食青苗,县令吞食蝗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把我给弄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培县县令大啖蝗虫的举动既荒唐又悲壮,不知作为一种美德节操来彰扬是否适宜,我在临朝听政的时候经常处于如此尴尬的局面,结果只好答非所问。你们谁见过杂耍班的走索吗?我突然向冯、颜二臣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明显是猝不及防,猜不透我的用意,正在张口结舌之际,猛听见繁心殿外一阵骚动,守殿的锦衣侍兵纷纷跑到殿外。原来侍兵们擒住了一个私闯王宫禁苑的人。我清晰地听见那个人粗哑而激越的南部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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