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足蝍蛆(2)
丢掉垃圾袋,曾叔没有进医务室,尽管小张通过窗口在主动朝他打招呼。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曾叔直奔不远处的一个小诊所。但他也没有进那家小诊所,而是跑向小诊所旁边的一个水果摊。在小贩慵懒的视线里,他拿起公用电话机拨通一个号码,神色慌张地说:“喂,我是老曾,我要马上见你——”
深夜。
一条蜈蚣从阳台溜进卧室,顺着木地板爬过床头边的台灯基座,在灯罩的阴影里停留了片刻,又顺着地毯窜上床单的皱褶。
由于它在垂直攀行,速度比较缓慢,我们得以看到它完整的身躯。这是一条大约十二公分长的成年蜈蚣,黑褐色的脊背油亮光滑,无数细足复杂而灵巧地交互配合。攀至顶端,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它的视线穿过薄毯的边缘,盯上半张女人的脸。女人似乎睡得不太稳,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另半张脸跟着转过来。通过橘黄色的光线,我们可以轻松辨出,睡着正是萧栎。
蜈蚣被这个翻身的动作惊了一下,脑袋甩出一条弧线,——它想逃跑。但它的身体却受到召唤一样一动也不动,因此,它很快掉回头来,稍作迂回便加快速度,悄悄蜿蜒向那张秀丽的脸庞。
它顺着薄毯的边缘攀上对方下巴,迅速游过她的嘴唇,沿着脸颊窜向前方那口敞开的洞穴,——那是萧栎的左耳。
萧栎醒了过来,感到脸上阵阵****的她本能地用手拨了一下,蜈蚣落到床单上。受惊的小东西翻了个身,现出几分愠怒,居然昂起头冲她龇牙咧嘴。没等它完全亮出攻击姿势,就被对方抓过床头的空调遥控器厌恶地扫出视线。小东西终于感受到人类的无比强大,在撞到饮水机弹回地面之后,赶忙溜着墙角边缝仓惶逃走。
萧栎坐起身,右手仍握着遥控器,眼睛四处搜索,视线内没有发现第二只蜈蚣。她还是感觉不太放心,跳下床穿上拖鞋,从卧室到客厅,从厨房到阳台,再从书房到卫生间,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再发现那种多足动物,这才安心地坐回床边。放下遥控器,她把台灯调亮了些,灯光照亮了她额头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对于蜈蚣这类相貌丑陋的动物,没几个人喜欢是正常的,但大多情况下还谈不上畏惧。萧栎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白天所见的一幕仍令她心有余悸。
当日早上,她带着儿子萧雯回到天祥小区,发现所住的那栋23号楼真的出了事。从17楼靠南的窗户开始一直往上到顶层21楼,外立面被熏得乌黑,显然发生了严重的火灾。她就住在18楼,远远望上去,阳台玻璃已被烧爆,护栏边的几盆花也全被烤焦了。
到单元楼上电梯的时候,碰到一位做保洁的大姐。萧栎问: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保洁告诉她:1706的房主死了,惨得很,脑子都被蜈蚣吃掉了。萧栎很惊奇:蜈蚣怎么会吃掉人的脑子呢?保洁称她也是听别人讲的,说那人近两个星期老是头疼,折腾得班也上不了,觉也睡不安,到医院也查不出任何毛病。今天凌晨,房主跟他老婆吵架,最后动起了手,他老婆气急拿拖把照他脑袋上夯了一下,也不怎么的,他的脑壳忽然裂开,里面爬出好几百条蜈蚣。
萧栎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虽听闻过蜈蚣钻入人耳的事情,但也不至于进入颅腔吃掉大脑。要知道,从耳道到颅腔有着很多关隘,蜈蚣要想钻进去,必须发挥刨土掘石的功夫,这么一来,即便醉酒的人也会在剧痛中拼命自救,除非那人没有一点知觉。何况,人类颅腔的环境也不适合蜈蚣生存,更别说繁衍后代(两个星期,也不可能繁衍出几百只来),吃掉大脑则纯粹是无稽之谈。在她看来,这种说法无非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保洁的接着说:警察已经来过,到保卫处调取了这个月的红外监控资料,结果从视频里发现,昨天深夜,有个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从阳台进入过1706的窗户。这个消息让萧栎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见萧栎被自己的话吸引,保洁很兴奋,继续绘声绘色地往下讲:他老婆被那群蜈蚣吓疯了,居然拧开液化气罐的阀门引火来烧,结果,蜈蚣没烧死多少,家具却被烧着了。那火烧得可真叫个厉害,来了好几辆消防车才把大火扑灭呢。当时是四更时分,很多人正在睡觉,等邻居和小区的保安发现的时候,他老婆已被当场烧死,家里的两个孩子也烧成了重伤,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1706那户就在萧栎的楼下,户主叫孙伟,在市博物馆上班。此人常戴一副近视镜,身材高挑五官清秀,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姑娘,很难理解,他这种人也会与人结怨,甚至于遭到谋杀(直觉告诉萧栎,孙伟的死必然跟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有关)。
电梯到17楼停下,梯门打开的一刹那,萧栎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她看到孙伟家的入户门口躺了一大片蜈蚣尸体,多数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有的还没死仍四处爬动,它们身上沾满了黏糊糊白浓浓的东西,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人类的脑浆。两名小区的保安正拿杀虫剂沿着楼道努力喷洒。适才那位做保洁的大姐快步走出电梯,提着扫帚和撮斗紧急加入清理的行列。
幸好电梯门很快关上了,要不然,萧栎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吐出来。至于萧雯,他在母亲刻意的遮挡下根本没看到。回到家,萧栎发现屋里的地板仍是烫的,虽然阳台的玻璃被烧爆,但儿子的房间仍留有呛人的烟雾。至少从表面来看,黑衣人真的救了自己儿子。
当天清晨,萧栎让物业重新给阳台装了玻璃,自己带儿子上街吃早饭,然后开车把他送到学校。她叮嘱儿子,即日起,每天放学不要单独回家,无论多晚都要等她来接;除了她本人,不要接听任何人的电话;除非学校统一活动,否则不要跨出校门半步。
当天上午,萧栎接到了蒋毅的电话,那时她正在授课,顺手把电话挂掉,但后者很快把信息发来了。萧栎是在课间时分看到了那条表达关怀的信息,看完之后,她的拇指在“回复”和“删除”上徘徊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删除。
当天晚上,萧栎带儿子去吃他最喜欢的糖醋鱼,回到家后,儿子连电视都没看便钻进房间睡觉。萧栎也感到十分困倦,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便沉沉睡去,直到被蜈蚣弄醒。
回想至此,萧栎又站了起来,刚才那番检查她好像忽略了一个地方。于是,她踢着拖鞋来到儿子门前,刚握住锁柄,忽地听到入户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用拳头扣了一下门板。
此刻已深夜11点多,会是何人造访?正思量着,入户门又响了一声。萧栎走过去打开防盗门,却不见一个人影。她退回来把门关好,心里嘀咕着:从凌晨到现在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也许是过于疲乏造成的错觉吧。
刚转过身,门板又传来“砰”的响动,她就站在门旁,响声清晰而明确。再次打开门,有团黑影在她的眼角闪了一下,很快消失。她跨出房门,走到楼梯口,没看到任何东西。如果是人,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失掉,何况电梯没开,也未听到下楼的声音,可不是人,又会是什么呢?
回房时,萧栎注意到门板上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黏液,仔细观察,黏液在楼道的灯光下反射出类似血液那种暗红色。萧栎谨慎地用手指蘸上一点,放鼻子下嗅嗅,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正低眉思索,忽然听到儿子屋内传来惊恐的喊叫——
推门进入,萧栎见儿子缩瑟在毛毯里,瞪大眼睛望着窗外。
借着月色,她看见一半人高的黑影正朝窗户上撞,它好像长了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其余部分都轻飘飘的,周身裹着一件细纱做的衣服,轻薄柔软不停随风翻卷。因此,它才会一边朝玻璃上撞击,一边变换着形状,而玻璃在撞击下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随时会爆裂。
萧栎打开房间里的灯,窗外的黑影受到光线照射,瞬时裂为几十块碎片,那些碎片在她打开窗户之前,像飞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意料之中地,萧栎在窗玻璃的外层发现了一大片猩红的黏液。“妈妈,刚才那东西是什么?”萧雯从毛毯里探出半截身子,依然惊魂未定。出生于警察世家的孩子(萧雯的曾祖父和父亲都是警察),是要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坚强勇敢,可这并不能保证,他在午夜梦回一睁眼看到这番景象时不感到惊惶失措,毕竟他只有十一岁。
“别怕,是蝙蝠。”萧栎拿抹布擦除窗外的黏液,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坐到儿子身边。她让儿子躺下,帮他盖好毛毯,然后用教师特有的专业与权威,对儿子展开一番有关蝙蝠的知识科普,以讲清原委消除恐惧:“蝙蝠是杂食动物,大多以花蜜果子为食,个别肉食者吃蚊蝇之类的小昆虫,有的还吃青蛙和鱼类,这些食肉蝙蝠对血腥味比较敏感,一旦嗅到,便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是吸血蝙蝠吗?”萧雯眨动着疑惑的眼睛:“窗户上怎么会有血呢?”是啊,窗玻璃和门板上怎么会有血呢?其实,萧栎从看到门板上的血迹那一刻,就想到了戴狼头面具的黑衣人,就知道那来自对方的提醒与威吓,就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此后此类恐怖事件还会越来越多,直到交易的最终促成。
但绝对不能跟儿子说这些,她必须找一个原因,既能充分说明问题,又显得真实自然、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能够切断他脑海里的恐惧联想:“你经常上网应该知道,地球的磁极目前正在发生转变。这会导致依靠地磁场导航的鸟类迷失方向,就像飞机的仪表突然失灵一样四处乱飞,在这种情况下,飞鸟撞到我们的窗户上并不稀奇,也许正是它们留下的血迹。”
萧栎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因为儿子皱紧了眉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必须在对方发出下一个疑问之前,彻底扭转他的惯性轨道,因此她转用母亲特有的温和与细腻嘱托说:“妈妈最近工作特别忙,怕往后不能及时到学校接你,所以想明天找一下你的班主任,安排你寄宿在学校——”
“妈妈。”儿子忽然打断母亲的说辞,“你是不是害怕那个戴面具的女人?她以后是不是还会找你?”
萧栎的喉咙涌起一股气流:她失败了,儿子还是想到了她最为担心的那一层。可这口气萧栎终究没有叹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苦笑:儿子继承了父母最优秀的基因,十一岁的他已经拥有明形辨势的能力,不可能再像对付三五岁的孩子那样,指望一根指头就能蒙蔽他的眼睛。愕然之下,这两个疑问竟令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在此刻,敲门声再度响起。但这次与之前的响声明显不同,前者音质低沉,力度散碎,回声虚浮,后者平实稳定,一听便知是巴掌拍在门板上所引起的震颤,甚至能够断定,来者是个体型彪悍的男子。
萧栎示意儿子不要声张,自己退出屋子关好房门,站在客厅里冲门口问了一声:“是谁?”门外没有传来回应。她警惕地抓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小心翼翼打开房门,见楼梯口杵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那人侧对萧栎,嘴唇前闪着红色的火星,大概正在抽烟。门声一响,楼道里的声控电灯亮了起来,黑影也跟着转过身。
只见那人身材魁梧,穿一件黑色皮夹克,戴一顶棒球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仅剩下两片宽阔厚实的嘴唇,以及棱角分明的下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他没有自报家门,看来跟萧栎并不生疏,“你的手机关机了,见屋里的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
楼道光线有些暗,萧栎一时难以辨别对方的身份,但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黑影丢掉烟头,摘去头顶的棒球帽:“怎么,不认识我了?”萧栎恍然大悟,语气里带着油然的惊讶与恭敬:“是您?”
翌日。
刑侦处的会议室里,包括蒋毅在内的四名刑警分别在会议桌两侧就座。今天是3.13专案组重建立后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之所以称“重建”,是因为前一日发生的系列凶杀案,被警方认定与12年前那件文物盗窃案有关。此刻,摆在他们每个人面前的一摞文件正是当年被暂时封存的档案。
人员尚未到齐,还缺少一个重要角色。蒋毅看了看左腕的手表,上午8点57分,离会议开始的时间还差3分钟。他垂着眼皮,却没有翻阅桌案的文件,因为他对那些文字早已了然于胸。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目光里并没有焦点,这种状态与其说是在等待,不如说在专注地思考。
蒋毅右侧的那位刑警年龄与其相仿,个头儿不高,但精壮干练,脸上每一块肌肉都体现出十足的力量感,他也没有翻看那些卷宗,而是用右手转着一支钢笔,等对面那位年轻的警察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拷贝到笔记本电脑之后,伸出左手拿过相机,一页一页翻看里面的照片,照片是他在杀人现场拍摄的,张张触目惊心。
坐在蒋毅对面的是一个年龄略长的警察,明眼的你应该认得,他就是那夜值守在高法正家门口的王福胜。他双手抱着一只水杯,百无聊赖地看着杯口的烟雾袅袅升起。大概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他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到了快收尾的时候被斜对面那位瞪了一眼而被迫停住,这个动作噎得他连打两个空嗝。
在王福胜身侧就座的,是个大约20出头的年轻刑警,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个逞凶除恶的警察。不过,他的长处的确不在于武力,你应该有印象,他便是那夜在高法正住室勘察现场的小伙儿。现在,他已把用于会议的资料准备好,正最后一遍检查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的连线,做完这些,他开始认真翻阅手边那摞厚厚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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